章弦辉认真地说:“你别笑,是真的,我崇拜你。你看,”他指一指四周,“我们后面是灵顺寺,前面是韬光寺,左边是永福寺,山下是灵隐寺;灵隐寺前面,是三天竺的法镜寺、下天竺的法净寺,和上天竺的法喜寺。四座寺庙的中间,是灵鹫山的飞来峰和三生石。‘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这条天竺路有这么多寺庙,三生石的故事流传最广,原因就在你最喜欢的苏大胡子写了那篇《僧圆泽传》。《红楼梦》开头就用了这个元素,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有一颗绛珠仙草。我们这一路上来,我就在想这个问题,爱情其实是蕴含了宗教性质的。”
苏明明把肘尖撑在他肩膀上,听他讲下去。章弦辉看着亭子上的匾额说:“爱情必须要兼有信仰的力量,必须要相信所爱的人具有神性,可以带领着一起共赴神殿。必须全身心地信任、仰慕、依赖、崇拜所爱的人,相信爱情的神性,把生命和命运都交给祂,这就是爱情。”章弦辉收回目光,看着明明,坚定地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崇拜你。”
“我理解你的意思了。”苏明明说:“你不是崇拜我,你是信仰‘爱情’这个宇宙中最神秘最无与伦比的具有唯一性的人的意识。用宗教的性质来比喻,爱情是只有一名信徒的神明信仰关系,是只有自己这唯一的信徒,也会相信所信仰的人具有庇佑自己的能力,是知道只有自己这唯一的一名信徒,也渴望被所信仰的人召唤,并且深信不疑,这就是爱情。你说的崇拜,其实是指,我是你信仰的化身。”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章弦辉点头,又问:“你也这么觉得?爱情和宗教的性质其实是相通的?”苏明明说:“从你的理论推导开去,我觉得爱情是信仰与希望的结合体。通常而言,美之数列为三,中国是天地人三才,古希腊有美慧三女神,俄罗斯则有薇拉三姐妹,均代表人类世界的至高美德。对中国人而言,天是信仰是宗教,是我的老天爷呀、地是希望是美德,所谓厚德载物、人是情感依恋,这三样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和舍身忘我的慷慨奔赴。体现在创世神话里,则是女娲抟土造人、后羿夸父射日逐日,然后生民万代。天地即成,爱情则后来居上,就是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能与道德和责任相抵触相抗衡的,唯有爱情,有时道德完胜,有时爱情破茧。但是爱情不只在人类身上体现,动物身上也有,而宗教和美德是人类文明的结果,因此爱情比宗教和美德更加伟大和神圣,因为万物有灵。”她看着章弦辉,眼睛里是一片赤诚。
“所以我说我崇拜你,没有问题啊。”章弦辉看着她。“我刚认识你时觉得你漂亮,后来看到你的善良和温柔,再后来是聪明、谦虚。很多人很聪明,也知道自己聪明,就骄傲自大,觉得别人都不如自己。你是又聪明又谦虚。”他想起采颖说的,严聪嫌苏明明笨。苏明明明敏得可以参透佛理,灵台明镜,明智睿哲,岂是严聪一介凡夫俗子能明白的。
他接着说:“再到最近,我发现我是被你的生命能量所吸引,你是这么了不起,能吃苦,能扛压,看上去柔柔弱弱,却强大得要命。你点燃了我的生命之火,让我重新感知到了宇宙的色彩和生命的温度,起生死肉白骨,把我变成了一个活人。你当时说你有两代婆婆要养,我心里就说,这个女人不得了。光是这身傲骨,就不是寻常男人能有的。你不知道,光是这一点,就把韩东海吓得躲在温州,不敢再来见你。”
苏明明皱眉说,到底这姓韩的臭小子是何方神圣,你老是在我面前提他?我压根儿对这个人没一点印象。他对我难道有什么想法,一个灰头土脸的哭兮兮苦巴巴的倒霉女人?
章弦辉拉一拉她的发梢,说:“是闪闪发光的女人。这么说吧,他是我的另一个分身,我和他互为镜像。他代表我懦弱的一面,我是他幸运的一面。”
苏明明拍一下他的头,说:“你是不是被热晕了,满口胡说八道。还是你有双重人格,夜深人静之时,另一个人格就出来活动?这个韩东海,不会是你幻想出来的吧?”
第36章 河汉(3)
苏明明去了绍兴,章弦辉下班后没地方去,寂寞得要死,想想绍兴离杭州也不过五十公里,坐高铁只需要半个小时,乘地铁也就一小时二十分钟,从吴山广场到萧山机场也要四十多分钟呢,他去绍兴,就当正常通勤好了。这么一想,这天下班没有回家,乘上高铁就去了绍兴。
到了苏明明住的酒店,才给她打电话,问下班了没有,在邵氏还是在酒店。苏明明说在路上了,还有二十分钟到酒店。章弦辉说我现在就在酒店大堂,等你一起吃晚饭。苏明明愣了一下,说你去酒店前台要张门卡,先进去休息,我马上给前台打电话。
章弦辉想看来明明很高兴他来啊,这么说,自己的决定真是英明神武得不得了呢。他径自走到前台,报了房间号,拿出身份证,前台已经接到电话,马上给办了入住。他拿了门卡,进了明明的房间,放下公事包,去卫生间清洗。
他拆开酒店提供的剃须刀,先刮了胡子,再淋浴,跟着洗头。洗好头发,把头发捋向后面,抹去脸上的水,一睁眼就看见苏明明站在淋浴房外,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笑,张开双臂,欢迎她加入。她笑了又笑,迟疑了一下,一扬下巴,当着他的面,脱去浅灰色中袖小西服、及膝窄裙、无袖白衬衫、半跟皮鞋、吊带背心、胸衣和内裤,拉开淋浴房的门,踏了进去。
章弦辉拉她靠在身上,掩上淋浴房的门,拔下她头上发钗,把她推到莲蓬头底下,用温水清洗她脸上的汗,让水流把她的长发冲到脑后,他再把她额前的碎发一缕一缕梳过去,捧起她的脸,吻她。
绍兴是座古城,到处都是古迹,章弦辉每天下班后搭高铁来往杭州和绍兴之间,到了绍兴,和苏明明吃过晚饭,一个一个古迹玩过去,第二天一早再回杭州。
周末苏明明休息,两人去大禹陵玩。章弦辉对苏明明说,以后有时间,我们把能去的地方都走一遍,去荣成看日出,去北海看夕阳。你想去哪里,我们都去。两人在百鸟苑栈道上漫步,走了一程又一程,走走停停,停停歇歇,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等着太阳下山,等着夜幕落下,等着月亮升起,再看萤火飞升。
有一只萤火虫落到了苏明明肩上,苏明明怕惊飞它,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章弦辉拿出手机给她拍照,夜景模式怎么也调不好,苏明明说你再不拍我脚都要麻了。章弦辉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按下快门的瞬间,萤火虫飞走,章弦辉的镜头里只留下一条光迹。
苏明明伸头看他的手机,看见自己在照片里面只露出半张脸,那脸还被拉得变了形。摇头说,果然男朋友都拍不好照片。你知不知道网上有个话题叫#男朋友视角#,全是稀奇古怪的成片,存心拍都拍不出这么精彩的。什么换头的、移身的、大变活人的、还有飘浮的。
她举着手机给章弦辉看,说你看这张照片吧,有个现成的名字。章弦辉说叫什么?苏明明说叫《呐喊》。章弦辉看看,强行挽尊说,我觉得蛮好。这么黑的环境,能有个人影子就不错了。
苏明明说我自拍都比你强。章弦辉说你拍。苏明明拿自己的手机对着自己的脸,捕捉到身后有萤火虫飞过,马上按了快门。两人凑在一起看成片,照片里苏明明笑颜如花,白脸无瑕,眼睛有铜铃那么大。
章弦辉啧啧连声,说你这个美颜开得,磨了有十八层皮。苏明明笑得前仰后合,问:要不要一起拍一张?章弦辉凑过去,和她一起用美颜相机拍照,把他的脸也磨上十八层皮,再加液化,那下巴就快消失在黑暗里了。
苏明明和何毓秀把绍兴公司的账做完,带了所有材料回家,章弦辉也结束了他的双城记。他现在是每天从后山路2013号出门去上班,下班回家的路上经过超市,顺便带点菜回去,做饭给苏明明吃。在经过苏明明和沈芳契通话过后,帮明明把奶奶屋里的杂物清理掉,像床褥棉被枕头沙发旧衣这些,剩下的家具和细软,等沈芳契回来再收拾。
沈芳契还在象山,苏明明每天晚上和她视频通话,听她讲今天又去了什么岛,又抓了什么鱼,说这大半个月把这一辈子吃过的没吃的鱼都认了一遍。苏明明羡慕得要死,放下手机对章弦辉说我们下个周末也去象山吧,去住两个晚上,也出海钓鱼去。你不是说要带我看日出吗?我们去夜钓,在船上看日出。
章弦辉笑笑,没接话。苏明明问:“怎么,你晕船?不喜欢出海?”章弦辉做好了清蒸带鱼,放到餐桌上,盛饭给明明。苏明明舀了两碗火腿扁尖冬瓜汤,两人坐下吃饭。
章弦辉扒一口饭说,你知道我上高中时的绰号是什么?苏明明说不知道,你又没讲过。章弦辉说“之江白条”。苏明明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还‘之江带鱼’呢。那你为什么不陪我去?”章弦辉说我大学毕业社会实习就在舟山,我会晕船?我无水肺深潜五米,可以徒手撬海蛎。
苏明明说嗯,你接着吹牛,反正我也没法验证,你就说你“除三害”,什么东海斗蛟、北洋缚龙都行。章弦辉摇头,说你这个人吧,聪明也聪明,怎么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有时候就是真的不开窍呢。苏明明瞪着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章弦辉放下筷子,说:“你没在刚才的视频里看见刚钓上的鱼?伯母说了,足足有十五斤。十五斤的鱼加上挣扎的力道,像伯母这样的体重,根本拉不住。”苏明明还是不懂,继续问这什么意思,章弦辉说:“伯母是在和一个男性友人出海,玩得这么开心,你去做什么?”
苏明明听了都傻了,扒了两口饭,摇头说不会。也许是她们租船的船老板钓的?一定是。章弦辉拾起筷子吃饭,说:“你和奶奶视频聊天,都知道去冰激凌店,不让她知道当时我们在一起,是在我家里。伯母刚才在视频里,你看见别的钓鱼的人了吗?伯母说的那些朋友呢,在哪里?”
苏明明气得柳眉倒竖,在他背上噼噼啪啪打了几巴掌,章弦辉躬起背用手臂护着碗,笑说干嘛干嘛,打碎碗你认啊。苏明明说等周末我们过去,如果不是,我再打你十巴掌。
章弦辉把她的筷子拿起塞在她手里。“吃饭吧,饭都冷了,当心吃下去胃痛。伯母难得这么开心,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六博’算账,挣钱养家。伯母卡里的钱多不多,你要不要转几万过去?你要是钱不够,我这里有。”
苏明明气得磨牙,说你存心的是吧?章弦辉有些奇怪,问道:“为什么你这么抗拒?你谈恋爱伯母说什么了吗?对我的出现也接受得这么好,这么通情达理的人,有男人追求不是很正常吗?”苏明明的筷子在碗里划拉了两下,跟着吧嗒吧嗒砸了两滴眼泪在碗里,噘着嘴挑起一团饭,恨恨地抬头看了章弦辉一眼。
章弦辉忙说:“哎哟哎哟,还真的眼泪拌饭了,快别吃了,让你吃眼泪泡涨的饭,我的罪过大了。我另外盛一碗给你。”把她碗里饭拨到自己碗里,又盛了半碗热饭给她,摸摸她头说:“一时接受不了是吧?还是觉得是我多想了?”
苏明明扁了扁嘴,要哭不哭的,说:“我怕妈妈受骗。”章弦辉抽出一张面巾纸给她擦眼泪,问受什么骗。苏明明说也许人家看她住这么一幢带花园带车库的房子,以为亡夫家留了多少遗产给她呢?
“你说,”她突然精神一振,抓住章弦辉的胳膊,问道:“会不会是叔公那边使的奸计,什么仙人跳之类的,骗她抵押房产搞投资,返利30%那种庞氏骗局?最近盯着中老年人养老金的事情可多了,你忘了P2P了?”
章弦辉被她说得将信将疑,说:“你是不是职业病发作,看谁都是诈骗犯?”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说:“你说得没错,我们下周末去象山看看去。”
苏明明“耶”了一声,舀了两勺汤到饭碗里,呼啦啦碗里的饭就下去了一半。章弦辉看着她,笑问:“是不是我被你骗了?中了你的‘p-to-p’之计?”
周末两人真的开车去了象山,去之前苏明明打电话给沈芳契,说过来度周末,沈芳契把地址定位发给他们,说等你们吃午饭。
苏明明说好,待会见,收起手机,问章弦辉,“你看你看,这态度,一点不像有什么不想让我们见的样子。”章弦辉说也许已经走了呢?等回杭州再联系什么的。苏明明说到时候如果不是,就是你在胡思乱想,我要你好看。章弦辉说不就是挨你几巴掌吗?我还怕你不打呢。苏明明说我那回说什么来的,你就是属年糕的,欠打。
到了地点,原来是海边一个度假村,小别墅一幢挨一幢,墙体刷白色,门窗刷深蓝,在海边山坡上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建了那么几十幢地中海式楼房,做出希腊圣托里尼岛的风格,好多年轻人在别墅前拍照,海滩上全是游客和来度假的人,黑鸦鸦一片人头。
章弦辉的车一点一点往山上挪,说好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人,是周末的原因吗?苏明明啊一声,说:“我想起来了,今晚是七夕呀,怪不得人多。”嘟嘟囔囔说今晚是七夕呢,一幅懊恼得不得了的样子。章弦辉说所以大家都来海边了,这边晚上光污染少,正好可以看牛女渡银河。
看一眼苏明明,笑问:“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像我欠了你两百斤大米一样?”苏明明说是七夕呀。章弦辉说:“是呀,七夕,我们正好在海边看牛郎织女渡银河,他们过他们的情人节,我们过我们的情人节。”
苏明明皱起鼻子说:“有你什么事啊,你要来轧一脚。七夕是女儿节,是我过节日,不是你过。”她举起双手,把手背朝向章弦辉,皱着眉说:“你看,我十个指头光秃秃的,都没用凤仙花染指甲。”
章弦辉抽空看一眼她的手指,说你天天敲键盘,指甲都磨平了,还怎么染啊。苏明明说:“就是啊,早知道今天是七夕,我昨天晚上就该先去做个美甲,粘上指甲片,画上两只喜鹊。哎呀我现在这指甲丑死了。”章弦辉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找到沈芳契朋友的别墅,沈芳契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章弦辉躬身问好,沈芳契说好,又问路上还顺利吧,堵没堵车。章弦辉说还好,路上没堵,进来倒堵了,没想到这么多人来度假。
苏明明笑着撒娇说:“我看了下天气预报,好像下个星期有台风要来,就给妈妈送两件夹衣。我看妈妈在这里住得乐不思蜀的样子,像是末伏过了也未必回家呢。要是真像妈妈在视频里说的这么好,下星期我们还来。”
沈芳契笑着让两人快进去,说正是午餐时间,我们长辈就不等你们小辈,先吃上了。章弦辉锁好车,跟在两人后面进去,心想明明这小坏蛋嘴甜的,编瞎话就像做账簿,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
第37章 河汉(4)
一进院子,章弦辉和苏明明就被里面的情形吓了一跳。
院子里并排撑了两把极大的方形遮阳伞,伞下有凉椅和长桌,长桌边坐了七八个老人,阳伞、长桌、椅子和七八个人,就把这个小院子挤得满满的了。七八个人里有男有女,都和沈芳契年纪差不多,桌子中间堆着啤酒、各种水果、几盘色彩缤纷的蔬菜,几盘粉红鲜艳的海鲜,中间是一盘巨大的辣炒花蛤,连着平底铁锅上桌,空气里都有蒜蓉的香气。
沈芳契把明明和章弦辉介绍给朋友们,说这是我女儿明明和她男朋友小章,他们给我送衣服来。马上就有人招呼他们坐,有人移来杯盘碗碟酒杯筷匙,有人倒满啤酒,有人传过来一盘小龙虾,又有人递给明明一盒湿纸巾。苏明明被一大群阿姨照顾得眼睛来不及看,耳朵来不及听,嘴里不知回答谁的问题,闹哄哄半晌才停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