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芳契听得恍然大悟,说这下我明白了。明明说:“当然后五十年男方也有付出,但通常情况下,付出有限。最直观的例子就是奶奶,她从婚姻里得到的,就是一生的羞辱。严家下聘的时候,也说有地有产、有房有粮,但实际上,地也好产也好,和奶奶没有一点点关系。爷爷提供的,即奶奶在这间公司得到的,比员工都不如,日食三餐,夜眠一席,所获甚少。但实在在是付出了生命、尊严、子女、情感。”
“老孔有房有产,同样和我没关系。”妈妈理解了,问:“那我该怎么做呢?”
明明说:“那就看妈妈想从孔叔那里得到什么?是陪伴?是安全感?还是什么。比如孔叔说话风趣,你喜欢听,这也是。比如孔叔做饭好吃,你喜欢吃,这也算。或者孔叔在你看来是眉眼疏朗豪阔,你看着他就满心欢喜,这也算。为什么算呢,因为孔叔认为他眼里的妈妈就是让他满心欢喜,光看着就舒服,就想下半辈子也看着,看一辈子也看不厌,才会提出想和妈妈结婚。如果妈妈愿意,就让孔叔明白,让他提供相对的情绪价值,简单来说,就是让你开心,不觉得委屈。因为我们的目的不是分割财产,这一点要让孔叔明白。”
沈芳契点点头。明明又说:“其实妈妈,我觉得孔叔这人不错,就是不懂该怎么生活。他除了做厨子,一样不会,就以为还要当二十年厨子。这叫路径依赖。妈妈呢,可以让他明白,这世上除了当厨子和当守财奴外,还有别的选择。妈妈如果想和严聪一样去玩,那就对孔叔说,你在厨房那二十平方米里转了一辈子,就不想出去看看吗?孔叔如果同意,那么大可再往里投入时间和感情,如果不,就及时止损。”
章弦辉也说对,“明明说的,我也大受启发。伯母,您不必那么快回复,可以问问孔叔,是打算继续当厨子呢,还是想和您做伴。如果就喜欢当厨子,别的都不行,那么伯母就没必要去象山的海边别墅看《红楼梦》,在家里也一样看。如果伯母觉得有孔叔做伴,比看明明按计算器有意思,那么可以先试试。伯母有没有特别想完成的心愿?”
沈芳契眼睛一亮,说我想去巴黎,从年轻时候就想去,一直都没去成。明明说:“想和孔叔一起去吗?你在脑中想一想,能想象出和孔叔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步的样子吗?如果那画面足够有吸引力,那就不妨试一下。”
沈芳契抬头想了想,又歪头想了想,微笑了一下说,觉得还行。明明点头,说那你就这么去告诉孔叔。孔叔如果说,好,我马上去订机票,或者去找旅行社,那么就是个可造之材。
章弦辉说:“万一孔叔说机票钱各出各的,那就不用想了,这种人没得救了。不过我觉得孔叔挺大方的,就是没人指点,不知道该怎么生活。生活也是要学的,孔叔只学了做厨子,没学别的。”
明明点头说你说得对。如果孔叔从妈妈这里学到了生活的乐趣,那妈妈对他来说,就不只是生活伴侣,而是灵魂伴侣了。这样的婚姻,就是婚姻的至高境界。
第43章 子衿(1)
沈芳契回家后,章弦辉回自己的住处住,选了个周末,回金华去了一趟,补上中秋节没回家的遗憾。
严聪去世一周年那天,苏明明和沈芳契去了他存放骨灰的公墓,说顺带替严聪的爷爷和爸爸也扫一下幕。前一天章弦辉对明明说,替我给敏敏小朋友放一支花吧。明明说好。
章弦辉又说:“如果遇上采颖,她出言不逊,你忍耐一下。”明明点头说:“你放心,我不会在妈妈面前对她怎么样的。”章弦辉说:“严聪去南极那回,采颖和她爸妈在日本,我回家去了。”
明明问你们那时候已经不在一起了吧?章弦辉把明明抱在胸前说:“也许我也该早点提出离婚,而不是一味忍耐,那么也许我们的命运会有不同?”明明说:“这也是一种路径依赖吧,因为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就只能抓住已有的。”
明明扫墓回来,对章弦辉说,没有遇上采颖,也许特地错开了时间。她问要不要和采颖视频通话一下?她只需要打开电脑,把即时贴撕下来就行。章弦辉说:“我们都往前走吧,不要再往后看了。”明明嘀咕说:“我怎么觉得事情没完的样子?还有,妈妈说的,周年祭过了,你可以求婚了。你求吗?”
章弦辉摇头,说不。“为什么?”明明问:“我哪里不够好吗?”又开玩笑说:“还是我太会算账,吓着你了?”章弦辉知道她对再次踏进婚姻有恐惧,说:“因为你说的,事情好像还没完的样子。”
明明问你也这么觉得?章弦辉说是。“我觉得一年时间太短,有些事情,确实需要时间来治愈。伯母对失去敏敏小朋友的心痛,从未消失;对严聪的惋惜,也只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伯母伪装得很好。你想起过去,还会觉得伤感;我想起过去,心里也隐隐作痛。采颖则逃避进生病里。我们都没有彻底遗忘。”
明明想一想说:“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两个很像?一个想逃避,就逃避到天涯海角;一个想逃避,就放任身心腐烂。都是用身体受难的方式,治愈精神上的痛苦。而我们两个,就依靠生命本能,在人海中横冲直撞找到对方,用彼此的痛苦,化解受到的伤害。是命运在召唤我们相遇吧?”
章弦辉说:“也许爱不在结局里,是在爱或不爱、因不爱不能去爱或因为爱才不能去爱的这种过程中,这种反复咀嚼回味反刍的矛盾里,慢慢体会到的痛楚,是用让自己痛的这种方式,感觉到了爱的存在。”
沈芳契则用别的方式,治愈自己的伤痛。她让苏明明把章弦辉请来,说她在象山这两个月,天天琢磨怎么重新装修这老房子。现在屋里只剩她和明明两个,不需要那么多房间,明明的屋子都长霉了,这是她这个妈妈的错,早就该换新的了。她这两个月住在别墅里,习惯了屋子敞亮白净,再住进这黑洞洞的老屋子里,感觉自己也要发霉了。她打算把几间屋子都拆了,陈旧物品搬走,重新做隔断。
章弦辉对这个改变,当然是再赞成不过,依沈芳契的要求画了草图,卧室只做两间,分置在客厅两边,朝南的大玻璃窗,冬天也要晒得到太阳。客厅连餐厅带厨房,用家具做分割。确定好方案,章弦辉再请周老板来勘地算料,和明明一起估算成本。
这幢台湾设计师设计的屋子,其实是一间山间别墅的格局,放在整个环境里,可以与山体和水渠还有周围的老树新花融为一体。从上山的步道走上来,不到门口是看不见这幢别墅的。设计师的理念,是有点流水别墅那意思的,要藏屋在山,隐于无形。明明的卧室朝北,窗外就是树,推窗见绿,屋内潮湿也就不奇怪了。
整个别墅是平房,高空间,大屋檐,架高底层,间隔可以随使用者的需要来调整,除了屋子中间几根立柱,房间一律用木板和石膏板砌出,改造起来相对容易,拆起来也毫不费力,新的门框板壁在工场间切割好,到现场只需要安装。重新排了电路,刷白了墙,用地板蜡打磨了地板,换了窗帘,卫生间换了智能的坐厕淋浴,厨房改用整体橱柜,烤箱洗碗机一应俱全,整个屋子焕然一新。
在屋子整新这两个月里,沈芳契去了象山,把工程进度托付给章弦辉,说要在这段时间里给老孔上上课。明明则去章弦辉那里小住,每天由章弦辉开车送到“六博”事务所上班。
主屋改造完成,顺便连车库的隔热层也做了,这样在十一月末,天气变冷之前,一切都停当了。室内木料用的都是松木原木,不刷油漆,只涂木蜡,让木材发出自然的芳香,在时光和灰尘中慢慢结出皮壳。到十二月,家具进场,黑柚实木的橱柜书架,核桃油抛光,莹莹生辉。
厨房的整体橱柜和客厅卧室的家具,都是章弦辉按苏明明的喜欢绘的图,请金华的大哥精心制造打磨,用最好的风干了几年的木材,不用油漆,他怕明明油漆过敏,会生风疹湿疹,或者别的什么病。
家具是他去金华运来的,同车还有两根光滑笔直的晾衣裳竹竿,他说过要给明明送竹竿晒被子,他说话算话。他只是没有告诉明明这两根毛竹的含义。
他自己回去运家具还有一个意思,他不想把明明过早介绍给家里,他不想给明明压力。按照一般的惯例,像这样整套家具的安装运输,都是大哥亲自押运,安装到位。章弦辉只对大哥说他的重要客户,由他出面即可。家具的钱款章弦辉私底下对沈芳契说由他来出,沈芳契明白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坚持。
家具放好后这套住宅再没有过去一点点痕迹,苏明明看了快哭了,说:这就是我想要的屋子。章弦辉说住宅是一个人内心的外在体现,心理世界是怎样,住宅就是怎样。
他举例说:“你看《红楼梦》里对几个主要人物的住处描写,薛宝钗的蘅芜院是雪洞一般,体现的是这个人物的出世,她读了很多书,但屋子里没书,朴素得不像年轻姑娘。嗯,跟你以前的卧室差不多,太素了,说明心里有想法。”
明明瞪他一眼,问:“太素反而是有想法?”章弦辉说是。“太素说明是暂时状态,是客居之意,你住酒店会用心布置吗?薛宝钗就是这种心态:我是来暂住的。所以老太太看了不喜欢,说要给她收拾屋子。你再看林黛玉,是把她在扬州的家都搬过来了,琴棋书画样样都有,书多得像公子哥儿的书房。说明她是把这里当家的,用你的说法,那是她的精神世界。潇湘馆竹径生幽,林黛玉九曲回肠。老太太带刘姥姥游园,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潇湘馆。说明黛玉是她最喜欢的孙女,潇湘馆是拿得出手的、脸上生光的、最让她满意的地方。”
“那怡红院呢?”明明问。章弦辉说孩子淘气,间隔全是多宝架,好玩,喜欢热闹,东西多也不在乎,不知道哪一个更重要。
明明说:“我懂了。探春就素喜阔朗,三间屋子不做间隔。和我这个很像。”章弦辉点头。“你的本性是疏朗,但以前囿于环境,压抑了自己的个性,喜怒哀乐得不到抒发,就只能往朴素里走,憋屈得让自己发霉。”
明明听了不语。章弦辉岔开话题,笑说:“确实让人心痛,所以伯母给你装修屋子,你就是宝钗,伯母就是贾老太太。”明明这才笑了,说:“难得有男人这么通读《红楼梦》,还能分析得头头是道。”章弦辉说:“我是当古建资料看,这套书是和计成的《园冶》放在书架同一个区域的。”
沈芳契看了皇历,挑了个黄道吉日搬家。入伙仪式那天,沈芳契请了孔叔来暖屋,孔叔在新厨房做了烤海蟹、烧海鳗、鮸鱼羹、呛蟹等“天水阁”的招牌菜,何毓秀和刘继钊吃得几乎没把舌头吞下去,一边呼呼地往外吐气,一边说新年放假,他们也要去象山玩。
孔叔说欢迎欢迎,你们和明明他们一起去吧,就住我那里。我和你们沈姨,我们要去巴黎过圣诞和新年。
沈芳契和孔叔从法国游到了意大利,顺道再去了希腊,在圣托里尼岛看到了象山蓝白度假村的原版费拉小镇,沈芳契在视频里对明明说还是原版美,要不干脆在这里买间屋子养老算了。孔叔笑嘻嘻说其实都差不多,房子都是蓝白色,吃的也都是吃海鲜,不同的是在这里吃龙虾意面,在象山吃海蟹米粉。
明明笑得前仰后合,说爱琴海听上去更浪漫一些,龙虾意面就更好吃。沈芳契说我们的中国胃在想家了,我们过两天就回了。孔叔说我学了个费拉菜,烤章鱼配蚕豆泥,回去做给你们吃。
明明笑着关了视频。章弦辉躺在明明的膝盖上听见他们聊天,这时候便说,我也想吃龙虾意面。明明用手指梳他的头发,说加点爱琴海的海盐作调料?章弦辉摇头说,天下的水都会流到一处,地中海的海水经过两年的洋流运送,会来到东海之滨。有浪漫作调料就足够了。
明明说那你去买龙虾吧。章弦辉把头埋得更深一点,说还是放生算了,大冬天的,不想去海鲜市场。明明撑着头笑。章弦辉把头探出来,说伯母真是教导有方啊,孔叔看上去像换了一个人,至少年轻了十岁,衣服也穿得鲜艳了。爱情真的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好啊。明明问是在说你自己吗?章弦辉说是,你彻底改变了我。明明说: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第44章 子衿(2)
春节前,沈芳契和孔叔回来了,两人的皮肤都黑了两个色号,显得精神奕奕。明明问巴黎好玩吗?沈芳契说圣托里尼更美,孔叔说是因为像象山吗?沈芳契说因为菜更合口味。两人就看着对方笑。明明和章弦辉对看一眼,知道他们找到了同频的步调。
春节总是要回家过的。章弦辉对明明说:“我只去一晚上,年初一中午就回,你等我回来。你们初二回娘家,要去庆元,我也要去。”
明明说好。又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没有娘家,把妈妈这里当娘家;妈妈也没了娘家,就把奶奶的娘家当娘家。”章弦辉说亲人也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就跟选爱人一样。
年三十祭祖,沈芳契是家中独女,板桥村的房子也卖了,后山路2013号就是她的家。她请出父母遗像,摆上几样祭品,点上香烛,领着明明拜了沈家父母。跟着换了几张照片,说虽然严家这一支没有后人了,但既然我还在,就祭一下吧,到底也是一世夫妻。对明明说,敏敏那一拜,就由你代劳拜了。明明说好。
孔叔有个哥哥,继承了板桥村豆腐店的店面,孔叔年初一回去吃团年饭,当天就气乎乎地来了,问沈芳契要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下,拿过酒瓶自己倒了一杯,再一口喝下,三杯酒下肚,眼睛红红地对沈芳契说:“芳契,明天我们就去民政局公证结婚,见证人就是明丫头和小章。”说完正面朝着沈芳契,正正规规行了个礼。
那三人互相看看,不明白他这是在家受了什么气。沈芳契问怎么回事,孔叔的脸又黑了一个色号,说:“大哥和两个侄子,不知从谁那里听说我有了结婚对象,刚才吃饭时就要我立个遗嘱,把财产都传给两个侄儿,说孔家的财产,不能便宜了外姓人。”
沈芳契听了不说话。孔叔委屈地说:“我十六岁就去学徒,从那时起就没用过家里一分钱,家里的店铺房子,我从来没想过要分一丝一毫,大哥结婚,两个侄子出生和结婚,我也都包了大红包,父母的葬礼和墓地,我也拿了一半的费用,为什么还要算计我的养老钱和棺材本?”
孔叔拉着沈芳契的手说:“我现在知道我以前的做法太伤人了,只想到自己,别想到你的感受,现在看到亲人算计到自己头上,才知道被当成一条死鱼是什么感受。芳契,我们明天就公证结婚,我把所有的财产都加上你的名字,继承人一栏上写上明明。你们两个,就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们是一家人。”话说完,就醉过去了。
明明看着发愁,说:“原来孔叔酒量这么差啊,这下怎么办呢?”沈芳契让章弦辉把孔叔扶到沙发上躺好,去卧室拿了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枕头塞在头下,被子盖在身上,说让他就这样睡去。
沈芳契对明明说:“你孔叔说这个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一直没答应,我觉得目前这样就挺好,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醉话,还是编出来的鬼话?我没那么好骗。”
明明问那妈妈怎么回答,沈芳契说:“他既然真话当醉话说,我就当没听到。他明天要是问起,就是装醉,说明心不诚,还是在讹我;要是不问,就是真醉。一个醉鬼的话我能当真?我最讨厌醉鬼了。嘁。”明明笑了,说妈妈你可真逗。沈芳契说,耍花枪嘛,谁不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