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弦辉说:“本来我还以为是真的,还替孔叔难过呢,经伯母这么一说,又像是孔叔在诈颠纳福了。这让我想起一个词,”他把头转向苏明明,明明问是什么,章弦辉说:“你们这一行的专业名词。”明明眼睛一亮,敲了一下面前的茶几,和章弦辉一起说:“信用破产!”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沈芳契掌不住,也笑了,对章弦辉说:“你这孩子本来是个老实人,跟着明明也学得讨厌了。”又佯装嫌弃地说:“可不就是信用破产吗?要想重新建立起信用,哪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苏明明笑得停不下来,完了对章弦辉说:“晚了,我们走吧,孔叔就让他在这里睡。”沈芳契说:“路上当心,明天还是早点,只怕出城的人多,路上堵,不好让舅舅他们等。”
第二天两人吃了早饭便回家,进了院门见孔叔在花园里做深蹲,又弯腰踢腿的,两人问孔叔新年好。孔叔也说新年好。又问吃了没?两人说吃过了来的,你们呢?孔叔说也吃了。又说:“你妈妈在准备要带去的东西,三个包袱五个箱子,忙得手脚都不够用,我要帮忙,还嫌我碍事,把我赶出来了。快进去吧,你妈在等你们呢。”
两人进了屋,请沈芳契坐好,向她行新年的第一个礼。沈芳契说好,好,都乖。一人给了一个红包。章弦辉把红包贴在额上,再拜过收下,说没想到我也有。沈芳契温言道:“这一年多亏你在,我和明明容易很多。”
明明也朝章弦辉拜了拜,学着沈芳契的音调,说:“这一年多谢你,没有你的照顾,我不知怎么走过来。”唬得章弦辉忙回礼,说:“不敢不敢,明明小姐忽然这么客气,让我害怕。”明明侧身抬起脸,好奇问你怕啥?
章弦辉抹一把汗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你想干什么?你别吓我。”摸一下口袋,说:“我连红包都没包,伯母这个是给我的,不能给你。”想一下,笑说:“要不,我也给你拜一个,就算抵消了。”说着真的深拜了一下,口里说:“明明小姐,以后也拜托了。”
明明和沈芳契捂着脸都笑了,沈芳契说:“你们这是玩拜堂呢。小章,今年跟我家明明求过婚了吗?”章弦辉说:“今年还没有,要不,当着伯母的面求一个?”说着就要做出求婚的样子。明明在他背后拍一巴掌,嗔说:“不跟你玩了。”
孔叔看着这一幕,忽然哭了起来。那三个人本来笑嘻嘻的半真半假在玩,见他这样,倒不好意思了。孔叔一脸悲伤地说:“我明明在旁边,你们就当我不在。”沈芳契啐一口,道:“别惹孩子们笑话,我们走吧。”对章弦辉说你们把这几个包袱都放在你们车上,我这里还有纸扎。
章弦辉冲孔叔做了个加油的姿势,两只手拎了四个包袱,明明捧了一个小的,放进车去。稍后沈芳契和孔叔出来,锁好大门,上了车,两辆车四个人,往庆元方向去。
中午在云和服务站随便吃了点,下午两点多才到后口镇,进到村里,和舅舅一家彼此厮见了,互祝新年好,该行礼的行礼,该问安的问安,沈芳契介绍了孔叔,只说是小时候的邻家哥哥。舅舅舅母都懂,问了属相,称兄道弟。
苏明明拉着表弟媳说话,说:“你生得好快,一转眼,宝宝都满月了,上次我们来,你还看不大出来呢。”用湿纸巾擦了手,接过婴儿来抱着,问:“名字叫什么,取了吗?”
表弟媳说:“小寒那天生的,乳名就叫小寒,大名叫李伯雁,是爸爸请道士取的。道士说书上说的,‘小寒之日雁北向’,雁北不顺口,叫北雁,写作‘伯’,伯是大哥的意思。这是第一个孩子,是老大。”
苏明明直赞名字取得好,说太有意境了。“小寒渐有北归雁,话与飞翰同一过”,意思是春天就快来了,你看,宝宝才满月,就立春了。从拎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放在孩子襁褓上,说:“姑妈的一点心意,买糖吃吧。”表弟媳忙说谢谢。
章弦辉也恭喜表弟,说上次来还是新郎,现在就已经当爸爸了,也递上红包。表弟喜得只会点头笑,说谢谢章哥。跟着沈芳契和孔叔也封了大礼,再从两部车的后备箱取出准备好的婴儿用品,什么纸尿布、婴儿奶粉、婴儿纸巾、吸尿垫、爽身粉、婴儿衣被,堆了一大堆。沈芳契还有金手链、银项圈、金饭碗、银筷子,以及亲手做的婴儿帽子和鞋子。舅舅舅母和表弟表弟媳忙说太多了,沈芳契说不多不多,看着多,都是泡货,这点东西,两个月都不够用。
外屋舅舅和孔叔喝茶聊天,舅妈和沈芳契吃瓜子说话,内屋明明和表弟媳逗孩子,就听表弟在院子里说下雪了,章弦辉也在院子里,叫明明出来看雪。明明对表弟媳说运气这么好?我去看看。到了院子里,伸手接了下雪,说好大的雪。春节下雪,瑞雪兆丰年呢。
章弦辉说雪还不够大,要是下上一夜,明天早上起来,说不定可以堆雪人了。他把短墙上的雪捧作一捧,攥了个鸡蛋大的雪球,作势要扔。明明笑说不许扔我。章弦辉说不扔就不扔,搁在墙上,又抓了个小雪球放在上面,在地上捡了两粒石头安作眼睛。明明在上面盖一片树叶,两人堆了一个高不过三寸的迷你版微型雪人。两个人看着小雪人,都笑得要死。
第45章 子衿(3)
章弦辉想起去年的那场春雪。对两人来说,那都是劫后重生。明明约他在栖霞岭的perch perk咖啡馆见面,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稍后他请明明在西餐厅吃意面,又乘夜在北山路踏雪吃粥,从那时开始,章弦辉的世界里就进驻了他的雪花情人。从那时起,他就对他的雪花情人矢志不移。
他又想起五月初两人在里西湖的游船上,明明说要在一个下雪天去西湖乘船,要和有趣之人做无聊之事。章弦辉想起去年的春雪,便在苏明明耳边轻声问:“苏明明小姐,愿意和我恋爱吗?”
明明低头笑,不回答。章弦辉又问:“明明,下雪了,回家后我们去西湖乘船吧?”明明还是笑,不说话。
章弦辉想起他当时在游船上说笑着埋怨明明不肯带他雪游西湖以满足她长久以来的愿望,明明说“我不带上你,你就不会叫上我吗”的情景,忽然明白了明明当时的意思。明明说的是一句千古名言,只不过化成了大白话。
他把嘴凑到明明耳畔,悄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苏明明眼睛一亮。章弦辉说:“苏明明小姐,愿意和我恋爱吗?我以为我是勇敢的那一个,原来你走在我前头。”
明明笑着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呈八字倒退着走,雪上出现一条宽一尺有余的轮胎印。她退到章弦辉的车前,那发动机盖上已经有了一层积雪。明明用手指在雪上写字:“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写完,用手抹去字迹。
章弦辉伸出手想拉她,明明看着他笑,扬声对站在门口看雪的沈芳契说:“妈妈,我们到处走走。”沈芳契说别走远了,下雪了天冷。明明说知道了,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看着章弦辉,倒退了几步,再转身往山里走。
章弦辉跟上,等山路转弯,看不见李家的屋子,才去拉住明明的胳膊,把她的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握在手里,问:“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明明看着他说:“你知道的,我可以不理采颖的那条短信的,他们的书出不出版,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但她给了我一个理由。”她笑着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采颖能过好,她过好了,我就毫无心理负担。”
“明明。”章弦辉叫她的名字,脸上似惊实喜,心里惶恐不安。苏明明歪头朝他笑,继续吟诗:“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章弦辉算算时间,九月三十日他们在严聪的追悼会上别过,到春节后两人在perch perk咖啡馆见面,中间隔了差不多有五个月的时间。难怪明明说,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章弦辉想,原来明明对我的感情,比我知道的更深。
他们在山里转了一圈回到李家,明明在院子里就直跺脚,捂着手说好冷。舅舅在屋子里烧了一个炭炉,和孔叔他们围炉煮茶说闲话。见他们回来,沈芳契说外面这么冷,看你,鼻子都冻红了,快进来烤烤火。又倒杯热茶给她喝。
明明坐下,摊开手,给沈芳契看,说:“妈妈,你看我发现了什么。”沈芳契看她手里是三朵白花,说:“哟,现在还有茶花啊。”明明说就这几朵,藏在茶蓬底下。
舅舅招呼章弦辉坐,说下雪天没什么看的,到三四月来,山里都是花,映山红也有,藤萝也有,杏花桃花都有,白刺花七里香一坡一坡,还有野生春兰呢。章弦辉说:“好,清明节我们来给奶奶扫墓。”
明明问舅妈,说今天这雪,对茶芽有影响吗?舅妈说我看了天气预报,到半夜就不下了,应该还不打紧。已经立春了,下个节气就是雨水,这半个月千万不能有冻雨春雪,不然第一芽雨前茶就采不了多少。
孔叔听了恍然大悟,说李兄原来是茶农。舅舅说是啊,我包了这山前山后几百亩山林种茶树。孔叔问收入还行吗?舅舅说收入还行,就是采茶季节人手不够,年轻人都进城去了,留在山里的都是老的弱的。孔叔指一指在里屋陪孩子的表弟,说儿子儿媳能顶事了,比什么都强。舅舅说能看得到奔头,就留得住人。
稍晚天就黑了,舅舅和表弟在堂屋摆好了饭桌,方桌上加了一张圆台面,才放下各样菜式:清炖甲鱼、黄焖田鱼、腊味合蒸、冬笋咸肉、田螺塞肉、酒糟泥鳅、麻鸭笋尖、松阳合菜、什锦暖锅、山粉芋饺。表弟媳喂饱孩子,和明明她们坐到桌边,舅舅倒上自家酿的米酒春醪,几家人一起祝酒贺年。
孔叔三杯酒下去,哭了起来,说我老孔一辈子孤苦,过年都是在餐厅为别人做菜,一做做了五十年,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芳契啊,谢谢你。芳契啊,我们结婚吧。
沈芳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脸尴尬。舅舅舅母笑得肚子痛,明明笑说我算知道了,原来孔叔的酒癖是哭哭啼啼,怪不得不敢喝,这要在同事面前喝醉了这么一哭二嚎的,脸都丢完了,第二天怎么号令手下干活儿。
舅舅把孔叔拖到沙发上,章弦辉脱掉孔叔的鞋子,把他的脚放到沙发上。舅舅丢了一张棉被在他身上,坐回来和章弦辉干一杯,说我们爷儿俩来走一个。
章弦辉说:“我也不能多喝,明明不喜欢我身上酒味。”舅舅拍拍他肩说:“听老婆的话没错。”明明嗔道:“舅舅。”舅舅说:“知道了,知道了。来来来,吃蛋饺,吃蛋饺,一人一个金元宝。”
屋外飘着春雪,室内炭火哔剥。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哭着笑着,也就过去了。
次日睡醒,一家人吃了早饭,沈芳契从车里取出祭烧的纸扎花圈,几个包袱,留下表弟和表弟媳在家,一家子拉拉杂杂,去家族墓地祭扫。
舅舅拎了水桶,在旁边池塘里提了水上来,舅母清洗了墓碑。沈芳契和苏明明从包袱里取出水果供品摆在奶奶坟前,烧了元宝纸钱。舅舅领着舅母拜祖先,沈芳契带了明明拜奶奶,章弦辉和孔叔站在一旁,也随了礼。
祭扫完毕,大家随意站立,讲些闲话,一时没有离开的意思。孔叔是第一次来,看看山势水向,说李兄,这里有公墓可以买吗?舅舅说没有,这是私人阴宅,李氏祖居。
孔叔又问沈芳契,你将来葬哪里?沈芳契说:“我跟哥嫂说好了,让明明把我葬婆婆旁边。哥嫂也同意,大家到地下聚会,倒也热闹。”孔叔说:“给我留个位置行吗?我也不想和兄嫂侄儿们挤,他们没把我当家人,我也就不热脸贴他们冷屁股了。”沈芳契看他一眼,孔叔说:“我没醉,我都记得的。”
他朝明明喊一声:“明丫头。”明明应一声,说:“听见了。我听妈妈和舅舅的。”孔叔说:“我很喜欢你们一家,李兄,拜托了。”舅舅说:“我听妹妹的。”
舅母就笑了。明明也笑。惹得沈芳契着恼,说疯了,回去吧。收拾了一下要带走的东西,挽着舅母的胳膊,两人先回村去了。
吃了午饭,各人收拾收拾准备回杭州,舅舅说有空尽管来,我这里好酒好肉好菜好笋好空气都有。又对孔叔说:“孔兄,只要妹妹同意,这里就是你家。”孔叔说我先谢谢了。
春节过完又是元宵,元宵节晚上,沈芳契和孔叔去和朋友们吃饭团圆,章弦辉和明明去河坊街看灯。看灯回来已近子时,章弦辉把明明送到“六博”工作室门口,看着去年他种下的毛竹,对明明说:“你来抓住这一根去年发的新竹。”明明握住,问做什么,章弦辉再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动竹竿,说:“摇竹娘,摇竹娘,你也长,我也长,去年是你长,今年让我长,明年你我一样长。”
明明大笑,说:“我们又不是小孩子,还长什么高啊。”章弦辉说:“不长个子,也可以长年月嘛,天增岁月人增寿,我向竹娘为明明求长生。”明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这是你们那方的风俗吗?”章弦辉说是,“我小时候,长辈们都会在元宵节的晚上带了我去竹林里摇竹娘,有个名目,叫‘催长’。”放下握着竹竿的手,顺势抱住明明,说:“请竹娘赐福我们,长长久久。”
孔叔在杭州过完了元宵节才回象山,走前问沈芳契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去。沈芳契说:“我想跟明明再聚聚。”孔叔说好,说我等你。对明明说:“我和你妈妈说好了,等下个月樱花开时,带她去日本泡温泉。这一阵儿就拜托明丫头照顾好你妈妈了。”
明明抱着沈芳契笑,说:“妈妈,我好羡慕你啊。”孔叔说:“你们也可以一起来啊。”明明说:“下个月就要报税了,一年里我们最忙的日子要来了。”孔叔点头说:“你们还年轻,正是你们奋斗的时候。我们都老了,六十多要奔七十了。芳契啊,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到八十四岁的。”
沈芳契说知道了。说的时候,是一脸的明媚笑容。孔叔说,那我先过去了,你几时想来,就几时来。沈芳契说好。
孔叔走后,沈芳契在家又陪明明住了些日子,处理了一些文件事务,等三月初桃花开时,叫了几个姐妹一起去了象山。过了几天,和明明视频通话,说和孔叔在象山民政局注册结婚了,姐妹们在一旁观礼,过几天要去日本度蜜月,回来就长住象山了。后山路的家,就劳明明费心了。
明明这里通着话就哭上了,说:“妈妈,你也不要我了吗?”沈芳契说:“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你永远是我的孩子。只是,孩子啊,你还不满三十岁,未来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你老缠着妈妈,怎么迈开步子啊?小孩子学走路,当妈的也要先放手的。”
明明哭得说不出整句话,呜呜咽咽地说:“妈妈,你连婚礼都不让我去。”沈芳契笑说:“你这孩子可不是疯了,哪有儿媳妇给婆婆送嫁的?我有老姐妹几个送,就可以了。”
明明含泪问:“妈妈,你早就想好是吗?我们去庆元的时候你就打算好了。你就没告诉我。你要早告诉我……”
沈芳契端正了脸说:“明明,听好。”明明点点头,说我听着。沈芳契说:“你我婆媳缘分浅,养我的老,不是你的责任。我和奶奶缘分深,我们在一起快四十年,几乎是我的一生,我都想不起没有奶奶的日子了。给奶奶送终,是我的责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的责任完成了,我也想过几年有人疼有人爱的日子,你能理解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