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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聪敏(2)
章弦辉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以为她在和谁视频通话,便捧着水果碗站在一旁不说话,以免打扰她的工作。但他的眼睛一直留意着明明,看见明明一脸灰败,神情惊恐,像是被死神召唤的模样,不由得关心,走到她身后,看向电脑屏幕,正好看到屏幕里的严聪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明明。”
章弦辉啊了一声,指一指电脑屏幕,也惊讶地问:“这不是……不是严聪吗?他怎么在这里?”话一出口就明白了,这是一段视频录相。
明明这时候才灵魂附体,用手指在触摸板上敲了一下,把视频暂停,捂着心脏说:“吓死我了。”
章弦辉忙坐在她身后,放下水果碗,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按着她的头,一手拍着她的背,口里说:“别怕别怕,慢慢讲,怎么回事。哦,是以前的视频,不要紧不要紧,只是一个视频。”他摸一摸触摸板,把光标放在页楣上,显示收件时间,他看了说:“你看是以前的,是两年前的,没事的。”再细看具体日期,这下连他都沉默了。
明明抓着他的衣襟,把脸从他的怀里探出,眼睛斜看着屏幕,战战兢兢地说:“我就不该用这台电脑,这是专门来吓我的吧。”
她看一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还不到12点,不是什么4月1日愚人节恶作剧,还是她的生日。她手抖得只觉得金镯沉重,手腕酸软无力。她摘下重重的金镯,往前一搁,金镯沉沉地落在触摸板上,光标一跳,暂停健变换成播放,严聪在电脑里接着讲下去。
“……明明,我想了又想,不确定是不是想跟你讲这些话。”严聪没有看向镜头,他不是在和苏明明对话,而是在自言自语,把长久盘旋在心里的想法组织成语言讲出来。“你也许不会看到,我也许不会发送,但现在我有话想跟你讲,就先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吧。”
他停了一下。他身后的背景,是机场的候机室,远远的身后不时有旅客拖着登机箱经过。视频是竖向,那是他拿着手机在录。他身体的一边,是候机室的玻璃幕墙,他的眼睛看向上前方,那么是在看停机坪上的飞机,或是空中虚无的一点。
“明明,我觉得很累,这种疲劳感有很久了。我只知道我上山下海,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我在逃避什么呢?我只知道我需要逃避。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就觉得那个家像头怪兽,要把我吞掉。我每次回家,都觉得是走向洞穴,进去后就出不来。我在洞穴里反而没这种窒息感。我在洞穴里就像一只倒挂在崖壁上的蝙蝠,用翼翅包裹住自己,睡啊睡,四周黑洞洞的,寂静又安全。”
明明听到这里,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严聪说到洞穴,语速快了一点,像是找到了合适的表述方式,眼睛也不再散漫无光。“明明,你就像我那个早夭的妹妹,你知道吗?”苏明明惊得几乎要把拳头塞进嘴里,她看一眼章弦辉,章弦辉碰碰她头,两人继续往下看。
“你是误入蝙蝠洞的血食,你用你的鲜血,喂养我们一家人,我们一家人在你的身体上吸血。妈妈寄生在你身上很久了,从你走进洞来,她就在吸你的血,供养她的精魄。你越苍白,她越精神;你越弱,她越强;你越黏她,她就真把你当女儿,你们就快成真的母女了。你填了我小妹妹的空,她把你当作敏敏,我那个小妹妹。我就没法把你当我妻子,我没有办法,我无法接受。”
听到这里,明明惊惧得睁大了眼睛,怔怔地说:“是,除夕那天祭祖,妈妈让我代敏敏鞠躬。这也有错?”她茫然无措地向章弦辉求助,“这是我的错吗?”她问。章弦辉沉着脸,看着屏幕,手抱着她的头,把她按向自己的颈窝,嘴贴着她的额角,冷静地听严聪讲下去。
“明明,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和妈妈玩牌,玩好后妈妈去做饭,你趴在地上用扑克牌搭房子,我从你面前经过,碰掉了你搭的纸牌屋。我当时很不开心,我在家里处于这种不开心的状态已经很久了,而你却总是开开心心。我对你不好,我知道,我不明白我对你那么冷淡你为什么仍然开心。我看到你开心,我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气在体内四下乱窜。我弄翻你的纸牌屋是无意还是有意,我记不太清了。我想我是在冲你发火,你当时的样子我现在都记得,你从生气变成委屈,你朝我看了两秒钟,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你会愤怒,也许会骂我,或者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但你没有。你马上向妈妈告状,说妈妈你看聪哥呀。妈妈说,聪儿,别欺负你妹妹。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不再属于那个家了。你和妈妈,你们变成了一个整体,你是妈妈的女儿,我不知道我是谁。”
苏明明哑然,手指着屏幕里的严聪,说不出话来。
屏幕里的严聪沉思着,然后抬头看向屏幕,用坚定的口吻说:“明明,我觉得你是故意的,你有意无意把妈妈当成了你的妈妈,你根本不需要一个丈夫,你只需要一个家庭。你像一只来自远古的猫,用乖巧和弱小打扮自己,引发别人的同情和怜悯,你用你的需求驯化了你身边的人,你把我驯化成了你的哥哥,你把妈妈驯化成了你的亲妈,你把奶奶驯化成了你的外婆。她们两个围着你转,你才是这个家的中心。在这个女性家族里,我成了完全多余的人。明明,我当时决定把那个家让给你。你比我更需要它。”
苏明明按了暂停健,捂着嘴听着严聪对她的指控,因主张人已死,她无从为自己辩护,就只能背负这个罪名。章弦辉拍拍她,示意她听下去。明明点点头,敲了一下触摸板。
屏幕里严聪继续讲下去:“我去南极前,曾经跟妈妈提过,我要和你离婚,我想放自己一条生路。妈妈不同意,她是没了你就不能活的。我就说,那让明明留在家里,我搬出去好了,我现在和搬出去住有什么两样?一年里我有半年时间不在家。我那时只想自己逃出去,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逃出去。后来我在南极想明白了,我离开了,你还在那里,这是不行的,你是我妹妹,我要救你。敏敏我救不了,闷死在父亲的棉被下,明明我要救,不能再让她捂死在妈妈的怀里。这一回不只是我要逃出来,你也要逃出来,你不能再和妈妈这样黏在一起了。我要离婚,你要离开。”他的思绪有些凌乱,于是连人称都是混乱的,但明明听得懂。
视频里的严聪陷入放空状态之中,有一会儿没说话,他摸摸下巴上的胡渣,揉一揉脸,眼睛看着正中,像是明明就在面前。他眼中尽是疲惫之色。“我在南极曾经想过死。但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他转头看向窗外。“有的家庭,靠吸食子女的血肉延续生命,我要是死了,你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奶奶和妈妈,她们两个,会把你勒死的。”
明明惊骇莫名,手抚着屏幕,喊了一声“聪哥”。章弦辉倾身向前,仔细看着屏幕里这个男人。这是第二次,他认真地打量他。第一次是在他的追悼会上,他在他的遗像上看到他的儒雅和笑容,这一次,是在他疲倦的脸上,看到了他的敏感和无奈。
“于是我又回去了,回到家里,我看到你也在挣扎,你外出的次数增多,你开始接会计工作回家来做,我知道你也是想自救的。妈妈也发现了,她开始带着奶奶四处去拜庙,自然也带上了你,这一次她用孝道为理由,又把你禁锢在她身边。我对妈妈说,你不让我们离婚,那你让明明出去工作,你把她锁在家里,像个家养的奴隶。妈妈生气骂我,说我对你不好,怪我不和你生个孩子。你明白吗?你要是有个孩子,你会和妈妈一样,埋葬在那个家里。”
严聪把渐渐漫散的目光收回来,看着屏幕,借着现代科技,隔着时空和阴阳,他和苏明明对视:“苏明明,我们离婚吧。”背景音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喊着严聪的名字。严聪把手机移开一点,画面里出现了乐采颖的人影。
采颖笑着,拖着一个18吋的登机箱朝镜头挥手。阳光穿透玻璃,投射在采颖身上,采颖披着一身玫瑰色,闪闪发亮,像个黄金武士。
严聪脸上有了笑容,疲惫一扫而光,他说:“采颖来了,我们的飞机要起飞了。你也许看不到这段视频,我也许会找个时间亲口对你说。暂时先到这里吧。”
视频到这里结束,画面定格在严聪看向采颖的瞬间。采颖的脸上有笑,严聪的眼里有光,这是一对相爱的男女。
章弦辉一时百感交集。他曾经在采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容,那是在他们相识后不久,结婚后这样的笑容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客气和疏远。章弦辉这时明白了,不管他做得再好,采颖都不可能爱他,不是他守在那里采颖就会回来,采颖能够留在他们的婚姻里那么久,已经是他章弦辉拿出了最大的本事。采颖对严聪的爱,是写在脸上的。
画面里的采颖只出现了两秒钟,但那一脸的阳光和笑容刺痛了章弦辉。这个笑容,和他那天送采颖去机场在入口处分别时,也许只隔了三十分钟,采颖已经彻底换了一张脸。她下车时是满脸的不开心,神情里还带有一些焦躁和不耐烦,当她办完登机手续,走过长长的机场通道,达到候机室登机口,看到严聪已经等那里时,是一脸的欢喜和一身的轻松。
他再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会是在和明明一起时,看到他们见面时的采颖的面孔。采颖的两张脸几乎可以无缝对接。采颖从他的车上下去,就走进了严聪的手机镜头里,然后出现在明明的电脑前。
这是什么样的蒙太奇。章弦辉一瞬间想到的是,如果他当时把行车记录仪里的U盘拷贝下来,不是被后面的纪录覆写,那这两个镜头,简直可以剪辑到一处。
他又想,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他和明明一起看采颖和严聪在一起的影像,在严聪录这段视频的四天之后,在温州交警支队,他就和明明一起看过他们在一起欢笑的照片了。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了,已经有一年半了,他几乎遗忘掉了那一幕。
明明。可怜的明明啊。他最心爱的人,为什么要经受这些呢。他捧起明明的脸,轻轻唤她的名字。“明明。”
苏明明的三魂六魄慢慢回到她身上,她的眼睛聚了焦,落在章弦辉脸上。章弦辉说,“明明,来,过来。”明明像被催眠般靠近他,鼻尖和他的鼻尖相触,眼睛近得放大了瞳孔,但她也不眨眼。
章弦辉额头贴近她额头,眼睫毛扫着她的眼睫毛。“明明,严聪是个君子,他尽力了。”明明笑了,眼泪扑簌簌落下,“是,他是。聪哥是天使,他回天上去了。”
“严聪有些过于敏感,把话说重了。他这番话里,有太多的批评意味,他是在用批评家的角度,把自身摘出来,去俯视和解剖家庭的本质。不是你驯化了他们,是他被自己的困境束缚住了,他有一个妻子一个情人,他想离婚,但离不了婚。”章弦辉缓缓说道,他一定要把罪恶感从明明的脑子里赶走,明明不能被严聪的诡辩术媚惑。“你代表的是他身后整个女性家族,他不可能斩断血缘关系。他是在找替罪羊,他把他出轨的原因归结为你的态度。你不要被他的话欺瞒,婚姻是一种道德约束,背叛婚姻的忠诚性是失德。”
苏明明想了一下,说:“记得我们在灵顺寺讨论的话题吗?爱情是和道德和宗教一样,是三足鼎立的信仰,甚至高于道德和宗教。聪哥被现实困扰,无法达成统一。”
章弦辉一下一下抚摸着她说:“严聪有一万种方式破局,他可以和你谈,他可以接受心智停留在少女期的妻子,帮你成长,而不是指责你不够他的标准。你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存在他说的认知错误,那是他自己的问题,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责怪自己。明白吗?他说的未必是正确的,是他的认知出现了偏差,而不是你的问题。他是个敏感而懦弱的人,面对困境,他不是试着去解决问题,而是习惯性逃避。他伤害了你,也伤害了采颖。”
明明点点头。“我想我懂,即使我现在一时消化不了,以后慢慢也能理解的。”章弦辉放心了,“我一直无法想象你和严聪的相处模式,现在有些概念了。”
“妈妈是真的爱我,她放开我了,是吗?”章弦辉的重点是采颖那三十分钟前后的心态变化,苏明明的重点是严聪说她和沈芳契的寄生状态。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去解读一段关系。
苏明明替沈芳契辩护说:“严聪走了,妈妈和严家的关系断了;奶奶过世了,妈妈的责任结束了。她不再是谁的妈妈、谁家的媳妇,她是她自己了。”
章弦辉同意她的说法。“伯母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是谁的附属,她重新构建了自己的人际关系,在她现在的生活中,她是主角。”
苏明明想一想,说:“每个人的结局都很好。妈妈解放了,孔叔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家庭。聪哥证道了,我独立了,你解脱了。只有采颖,还活在过去。”她看向章弦辉,“我们要不要把这个视频给采颖看?只给后面两秒的。她在里面真美啊,脸上都是光彩,连我都会爱上她,别说你们两个了。”
“以后再说吧。”章弦辉这会儿还处在心惊胆颤、惊魂不定之中,听到明明这个建议,忙说:“这一晚上震惊得,我的三魂六魄都七摇八荡的,更别说你了。”
第48章 聪敏(3)
稍晚睡觉时他们还在谈论这段视频。明明说是你拯救了我,你把我从黑暗的洞穴里一手拉了出来。章弦辉说不是,“我只是助力,你才是主因。当你决定开设财务工作室,要一力承担起赡养两代婆婆的责任时,你已经走出来了。你把责任扛在身上,这个时候,你是这个三代女性家庭的主人,当你成为了自己的主人,别人也就没法控制你了。”
章弦辉想一想又说:“我只是在我们的关系中更主动一点。不是,是你更主动,是你在收到采颖的短信后给我发了邮件,我只是先开口说想和你恋爱。是你个人魅力太强大了,我身不由己被你吸引,我没有办法逃避我的自我选择。就像蛾子,一定会朝有光的地方飞。严聪会奔向采颖,我会奔向你。我们都会找到真正吸引我们的人。是明知道很艰难,不容易,也会固执向前。我只是不害怕,有些懦弱的人,看到你肩上的担子就会吓破胆。你就像我们七夕那晚看牛女双星时的那颗牛郎星,俗称的扁担星,大星旁边有两颗小星,就像一个人在挑担。你就是挑担的那个人,一个筐里装着婆婆,一个筐里装着奶奶,你挑着她们上路,跌跌撞撞,险象环生,路上的人都会被你吓倒。”
明明笑说:“哦,你又要提温州那位韩东海了吗?”章弦辉也笑,“他是我内心里懦弱的那一部分。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懦弱的自我,就看哪一部分更强大。严聪性格里的懦弱占的比重较大,他就显得优柔寡断。”
“那我呢?”明明问。章弦辉摸着她的肩膊,眼睛看着屋顶天花板上一片被窗纱投影出的图案,“你是长大了。你之前一直处在蒙昧之中,拿严聪的洞穴说来比喻,你一直是在洞穴里,有一天情况改变,你被迫走到洞穴外面,不得不见风就长。拿我刚才说的牛女传说来比喻,你还是牛郎,熟悉的环境起了巨变,你挑起担子大步追了上去。肩担日月,大河前横。”
“喔,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明明满意地朝他胸前挤了挤,“多说点,我喜欢听。我被聪哥吓得不轻,需要你来安慰我。”她想一想,又问:“按聪哥所说,我和他的关系变得怪异。你有这种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