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他似乎还有什么地方要去,只把齐悦送到某度假酒店里,叮嘱了一句明天早上来接她,便转身离开了。
齐悦拿着他给的房卡,在电梯厅里等了一会儿,跟着便转身走出酒店,用手机叫了辆车,去往松山疗养院。
已经快十二点了,疗养院的探视时间早就过了。
但江烬跟这里的人似乎都很熟悉,下了车和门卫打过招呼,门卫便开门放行。
齐悦晚他几分钟,只看见他的背影走进疗养院的2号楼。
她快速下车跟过去,谎称是和江烬一起来的,他忘了拿东西,她给送过来。
门卫打量她的时候,齐悦寒毛都竖起来了,深怕被他识破。
出乎意料的,门卫竟然没有任何怀疑,反而还笑眯眯地抬杆放行。
齐悦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正忐忑着,没想到他还贴心地告诉她,“江妈妈在5楼的VIP病房哦。”
齐悦一顿,点头道谢后便小跑着往二号楼去。
夜里寂静,偌大的疗养院像一头正在沉睡的孤岛。
除了灯火,没有声音。
齐悦循着保安的指引来到五楼,电梯门开的那一刻,她看着面前的指引牌上写着“非家属或工作人员免进”,突然顿住。
要踏出电梯的脚怎么也迈不开那一步了。
江烬应该就在这一层楼的某一间病房里。
她是来找他的。
尽管并没有提前获得他的允许。
电梯门开启的时间有限。
门关上的那一刻,空荡又明亮的轿厢里只有齐悦一个人。
她对着自己门上模糊的倒影眨了下眼,伸手按了一楼。
-
江烬在病房里待到四点。
黎明之前,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刻。
空无一人的大厅里,齐悦蜷缩在墙边的长椅上。
她太困了。
大厅里的暖气烘得她昏昏欲睡,她把作业本和笔袋垒起来当枕头,自带的绒白色小毯搭在身上,感觉才睡不久,忽然听见耳边叮的一声。
是电梯的声音。
她下意识睁开双眼,撑起身来朝电梯厅看去。
一道颀长的身影走出拐角。
下一秒,楞在原地。
江烬拎着面包服外套,内里浅蓝色的羊绒帽衫领口被扯得有些变形,和在网吧里熬完一夜完全不同,此时他浅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旖旎的神采,甚至连一丝光都找不到。
他呆呆看着齐悦,那怔愣的模样和齐悦记忆里认识他以来的所有时刻都不一样。
“你...”
疗养院后面有一座海拔不到两百米的小山。
山上树林茂密,半山腰还有凉亭,唯独山顶很少人去。
疗养院里住的人不适合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其他游客更不会想到这里来。
江烬说,齐悦算第二个知道这个地方的人。
他带着她爬上山顶,正好赶上日出。
只可惜今天有雾。
太阳藏在云雾之后,只有一片模糊而宽阔的澄黄慢慢随风飘荡。
齐悦被风一吹,冷得将自己身上的绒毯裹得更紧,“真好看。”
江烬在旁边看着她,眼神有些深,“好看什么,你都没见着太阳。”
齐悦轻轻笑:“以前在临江,每天天不亮就要上学,放学的时候天都黑了,我一度都快忘了太阳长什么样子,朝霞和晚霞也只见过图片。还是转来四中之后,我才在体育馆的高台上看过一次晚霞。今天这样的日出,也是第一次见。”
江烬笑,“那怪不得你能考第一。”
“我没考过第一。”齐悦转过眼,认真地说:“我妈妈一直希望我能考一次第一,竞赛那次,我拼了半条命才考了一次第一名,我以为她能高兴一点。”
江烬敛去笑意,“然后呢,她高兴了么。”
“高兴了。”齐悦自嘲地抿了下唇,“但只是半个晚上。”
虽然只有半个晚上,但齐悦也觉得满足。
高丽梅的工作很忙,平时除了早餐固定的见面时间,其余白天,齐悦都是见不到她的。
时间久了,她依稀记得自己见过母爱的样子,但又不能确定。直到那半个晚上,高丽梅高兴的样子才让她有了些切实的记忆。
可是同时她也发现,高丽梅对她的爱是有条件的。
成绩,分数,好学校。
走向她期望的未来。
如果齐悦能实现这些,高丽梅就会很爱她。
“我一直很努力。”齐悦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面朝着天边,口吻有些怅惘。
江烬反手撑着两人坐在身下的大石头,微微眯起眼睛,“我也是。”
这四年,他几乎每周都会来这里一次。
碰到申敏慧情况好的时候,他会推她出来晒太阳。有时候她情况不好,他会关起门,任由她对自己歇斯底里的尖叫。
但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和他说话。
她早就已经不认识他了。
齐悦从徐舟那里听说了一些他家里的情况,他是重组家庭,大人们之间似乎有所纠葛,其余的,徐舟也知道的不是太清楚。
想起昨天中午徐舟为难的表情,他对江烬的经历不像肖飞宇那样讳莫如深,因为他知道的也不多,‘我们以前都是一个初中的,初二有一回,江烬突然一个学期都没来上课。学校的人都说他是出国旅游了,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在住院。
‘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当时他爸要再婚,他后妈婚前带他去松山玩了一趟,结果回来他们就翻脸了。江烬从来没受过那么重的伤,你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当爹的会对自己孩子下那种狠手,要不是我阿姨在瑞汇医院,我都觉得是胡说八道。
‘再后来江烬养好伤就从他家里搬出来了,他到现在都一直一个人住。’
齐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无法将一个遭受父亲家暴的失爱男孩与学校里那个腔调慵懒、随性不羁的江烬联系起来。
在她的认知里,在这种家庭成长的小孩,多半都会有些阴郁和沉闷。
可江烬完全没有。
她没再见过比他更自由洒脱的人了。
“干嘛这样看我。”
江烬突然转头,两人视线猝不及防碰上。
他浅色的瞳孔像一汪被尘封已久的冰湖,那一池湖水涟漪,全被寒冷冻住。
齐悦后知后觉抱紧双臂,“没...”
“想问什么就问吧。”
她从在车上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到现在也是。
肖飞宇担心她可能是知道了些什么。
但他从来也没想瞒着谁。
他看似优渥的家庭背景,是以他母亲的疯癫换来的。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会认为这必须是秘密的,只有江寿一个人而已。
天边浮白的云被橙金色的朝阳一点点烤干,太阳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
江烬的眼色却越来越深。
齐悦眨了眨眼,轻声说:“我没有问题。”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背后却都有庞杂的社会人际关系,没有人能真正了解透彻另一个人的所有一切,有些事情刨根问底的结果,能看见的无非是对方血淋淋的自我。
江烬没有想要隐瞒的事,但他也没有想要说的事。
既然他不想,她也不要做一个会揭开他疮疤的人。
江烬侧过脸,深深看她,“那你为什么跟我来。”
齐悦也不知道。
来松山之前,她只是觉得好奇。
肖飞宇他们的态度勾起了她内心里探究猎奇的欲望,徐舟口里那个和此刻的江烬完全不一样的过去也让她觉得震惊。
她一直不明白,究竟怎么样才能成为江烬这样自由的人呢。
来了这里之后,这种心态愈演愈烈,所以她一路跟着他来了疗养院。
直到电梯停在五楼,看见那块指示牌,“非家属和工作人员谢绝入内”,她显然不在准入的两者之内。
那她是谁呢?
也是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向往的自在,是江烬付出了某些代价换来的。
她永远不可能和他付出同样的代价,也永远不可能完全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她只能向他靠近,努力模仿他自由的样子,她的人生轨迹也许只在这一段时间内与他重合,能从他身上学到这些东西就已经很好了。
与其再去探究那些可能伤人伤己的过往,她只要看着眼前的江烬,就足够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
齐悦抱着双腿,肩上的绒毯让她瘦弱的肩膀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遥遥悬在地平线上的太阳光晕,温柔地抚摸着她的侧脸。
江烬看着她,一时入神。
“换句话说,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的脉络,这些脉络的走向也许不完全相同,甚至截然相反。当它们落地的时候,也许这些脉络会交叠起来,但想让它们完全交融,就只有将它们全部揉碎重新拼凑。这样太残忍。”
齐悦才十七岁。
距离成年人的复杂还有段距离。
但就是这段距离,让她超脱年龄的成熟显得那样柔软纯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和秘密,如果那些过去里藏着会伤人的尖刀,又何必返回去再受伤一次呢。”她靠在膝盖上,熬夜的血丝让那双小鹿眼泛着点令人心软的微红。
齐悦对江烬弯了弯唇,“现在的我们都很好呀。”
云雾散开的刹那,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山顶上的每一个角落。
冬日,暖阳。
看见今天太阳的所有一切,都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始。
江烬眼中的冰湖一点点化开,露出琥珀色的温软。
他突然很想将这一刻记录下来。
含笑揉了揉齐悦的发顶,他眼下的那滴泪痣在灿烂的金光下泛出了一圈旖旎的涟漪。
江烬说,“是,我们都很好。”
第30章 心动
松山地方不大, 江烬对这里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熟门熟路地带着齐悦逛遍大小景点,只用了大半天的时间。
可惜齐悦头天晚上没有睡好,玩到中午就差不多没电了。
吃饭的时候都是强撑着精神才没瞌睡过去。
下午等车去客车站的时候, 江烬看她背着大大的登山包, 靠在电线杆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像随时都会被身后那个包拖垮,
他好笑地戳了戳她的额头, “你太弱了吧。”
“……”
齐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困, 明明昨晚也眯了一下,而且江烬也是一夜未睡,甚至是两夜, 怎么他就精神奕奕的。
真不公平。
“给我吧,别逞强了。”江烬接过她身上的包, 有点好奇她都带了些什么。
齐悦撑不住,给他了。
他掀开包往里一看,忍不住挑起眉。
毛毯、水杯、洗漱包、零食、指南针……
她还真的是来秋游的。
不过带指南针就算了,她竟然还带了一整套物化练习册。
怪不得这么重。
好学生啊。
真是好学生。
江烬看齐悦一副快被耗干的样子, 忍俊不禁地揉了把她的头发, “笨。”
回北溪的客车上, 齐悦一到了座位就睡着了。
快下高速收费站的时候, 一个电话把她吵醒。
祁明在客车站等了两个小时,再看不见她人,他就准备去报警了。
齐悦被他严肃的语气吓得一个激灵,瞌睡全醒了。
她竟然完全忘了这茬。
再三保证已经在回程路上并且马上要到了, 才勉强平息了祁明的怒火。
四十分钟后, 齐悦刚出客车站,就看见祁明和他的白色轿车站在一起, 冷凝的脸色十足说明了他的耐心即将告竭。
“祁明哥。”她不敢迟疑,快步跑上前去,像个犯了错的小朋友,低头在他面前罚站。
祁明昨晚一夜未眠,就担心齐悦会出个什么好歹,甚至想连夜开车过去把人带回来。
还好她平安回来了。
本来预备好要教训她一顿的,但见她低眉顺眼,一副害怕被骂的小心模样,他一腔怒气全都哑了火。
长长叹了口气,“回来就好。”
“祁明哥,你没…没跟我妈说吧?”齐悦望了望他车里没有别人,期冀地看向祁明。
“你说呢。”
“应该……没有吧。”
“当然没有。”
“你一夜未归,还是和男同学单独出去的,这要是让她知道了,这车站都得给点了。”祁明说着又有点生气,抬手在她头上一通乱揉,直把她头发全都弄乱,齐悦像只小猫咪一样无辜地眨了眨眼,他才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