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察觉到自己说的话过于的冠冕堂皇,赵睿又忙补充,“你放心,你受的冤屈和罪过,我今后都会补偿给你,你知道我的,于你之事我从未食言。”
沉稳而恳切的话,忽然变成了稚嫩的童声,伴随着梨花飘絮,一下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他才刚被送入宫,从父亲的每日蹲马步中解放,显得格外高兴。
被定下皇子伴读时,他还乐的一宿没睡,就没谁比自己父亲更严苛的。
因为与六皇子年纪相仿,所以玩的格外好,也是志趣相投,二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比起君臣之礼,更多了一份真挚在。
虽没有明面上说,但大家都知道,他这算是六皇子伴读,四皇子虽也常和他一起,关系终究是隔了一层,而二皇子当时比他们大不少,自然也玩不到一出去。
当时他们身后还有跟屁虫一样的赵晏,一起习武,一起念书,小短腿除了追就是追。
许多年下来,这一份真挚的确没有变,反而约见加深,他去征战,他为顾家争取过许多,祖父过世后,也是他在圣上面前力保,这忠勇侯府的爵位才能保留下来,原本这次打胜仗回来,他便能继承爵位光宗耀祖。
只是这些东西,在皇权面前,轻如纸屑,一碰即碎。
他因为赵晏失去的,他那些将士们因为赵晏失去的,又岂时多年后的补偿能够挽回的。
他终于是要护着弟弟,或者说,护着这件事背后,对他的影响,所以只是暂时抛下他这个好友而已,在眼前的赵睿看来,这是必经之路。
顾明渊回了神,轻轻推开轮椅,“我不便招待殿下,若是无事,殿下请回吧。”
赵睿清楚他心中的芥蒂,叹了声,“我为你寻了一位苗医,医术十分了得,你纵然不愿接受我的帮助,事关你身体的,也得试一试。”
说罢,赵睿起身走了出去。
推开门时,赵晏连忙上前,先是朝内看了眼,随即低声问他,“说了没,让他别与赵邑走的太近,他可是整日往二哥府上跑的人。”
旁的就这几个人,再低声也传到顾明渊耳朵里了,但他未有所动。
赵睿拉着他离开,还没出青朴院,迎面就遇上了心系相公,半日不见就想得慌的年锦语。
年锦语只远远见过赵睿,隔着几步远停了下来,福身行礼,“六殿下,七殿下。”
“还有我呢?”许文亦从他们身后冒头。
年锦语冲着他甜甜一笑,“文亦哥哥好。”
赵晏忍不住逗弄年锦语,“喊他是文亦哥哥,叫我们就是殿下了?”
年锦语认认真真的的回答他,“年家与端阳王府有礼节往来,二哥哥与文亦哥哥交好,殿下身份尊贵,我不能越了规矩。”
“……”赵晏那逗弄话也说不出口了,回答的这么一本正经,好无趣,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憨傻的很。
赵睿待她却是和气的很,“皇子妃前些日子还提起过你,你既嫁给了明渊,往后就多来府里走动走动。”
年锦语没有答应下来,“多谢皇子妃惦记。”
短暂的照面后,赵睿三人就离开了,年锦语目送了他们远去,有些奇怪,“来访的客人中并未有两位皇子啊。”
身后的素练很快道,“他们是跟着端阳王世子来的,想必就是为了探望姑爷,所以没有示众。”
说起相公,年锦语脚步都快了些,到了书房门口,却见门是紧闭的,严进一脸的担忧。
“少夫人,您快进去看看将军。”
年锦语推开门,闻到了一股十分奇怪的味道。
她走近一看,发现桌上的褐色茶盏是碎裂的,茶水混着茶叶,碎片上还隐约可见红色。
顾明渊整个人仿佛是藏入黑寂一般,在旁默不作声。
反应过来的年锦语连忙蹲下身,去掰顾明渊的手。
“相公,你让阿语瞧瞧。”
入了魔怔一般的顾明渊当即甩手,等反应过来时,年锦语已经摔在了地上。
他错愕的看了下自己的手,眼底满是复杂,“你出去。”
年锦语却很快爬了起来,过来执著的要看他的手,有些肉肉的小手费力的去和他较劲,掰开他紧握的拳头。
那里早已经被鲜血浸染。
“素练!”年锦语满眸的心疼,喊着素练去拿药箱来,抬起头时,对上他的目光已是泪眼迷蒙。
豆大的泪珠子就这么滚落下来,掉在了他的手心里,烫人,又渗入的疼。
她也不说话,就这么轻轻的去擦他手掌心里的血,也不敢太用力,啜泣时都小小声的。
顾明渊的心像是被什么绞弄过一样,也跟着难受的厉害。
“别哭了。”他哑然出声,抬手擦了下她的脸颊。
年锦语抬起头,呜呜的问他,“疼吗?”
“不疼。”
“你骗人。”
“真的不疼。”
“肯定疼的。”
“好了,别哭了。”
素练急忙忙抱着药箱进来时,就看到姑爷在哄哭的稀里哗啦的姑娘,并且用手在她脸上擦出了好几道血痕,乍一看,总觉得像是姑娘受了重伤似的。
“……”
第二十一章
顾明渊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女子,怎么能有这么多眼泪。
更何况受伤的是他,他都没哭……
可那金豆儿一颗颗的往下掉,掉的顾明渊说不出的难受,对上她那湿漉漉的眼眸,又觉得是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惹她伤心难过了。
而他也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女子啊,是水做的。
见她亲力亲为的给自己擦手掌心的血迹,小心翼翼的上药,甚至低下头去给他呼呼,问他疼不疼。
哽咽中带着啜泣,叫人如何都硬不起来心肠,只想好好哄着她,怎么哄么,就任由她摆弄罢。
“两位殿下到访,相公不想见他们,也不能和自己置气,疼的是自己。”年锦语嘟囔着,又啜泣了声,小心的缠上纱布。
顾明渊无语的抬起自己包的馒头一样的手,“只是手心割伤而已。”
“感染可不好。”年锦语摇头,想到他的腿伤,又有些伤心,这点都血刺呼啦的了,当初被那战车碾过去时,得多疼啊!
见她那双眸又要蓄泪,顾明渊连忙道,“几天就好了。”
“真的吗?”年锦语抬起头看他,有些怀疑,“几年前二哥哥不小心崴了下脚,都在家歇了一个月。”
“……”顾明渊没有戳破小舅子那是借着伤势不去书院,为他圆谎,“他伤了筋骨好的慢,我这只是破了皮,小伤。”
见年锦语的眼中还有迟疑,顾明渊只好转移话题,“今日宴会年家可来人了?”
年锦语摇了摇头,“因为要给子鸢姐姐打点,没有空,娘派人送了贺礼来。”
说起来,忠勇侯府是亲家,好几年没有宴会,今日如何都该来的,但晋安侯和长子都忙,剩了关氏一人主事,委实抽不出时间。
“打点莫家的事?”
“是啊。”说起这个年锦语就有些高兴,年家这一个月里东奔西走,托了好几个关系近的,又请端阳王入宫在圣上面前将莫家的事诉清,前前后后忙乎,终于让莫子鸢认回了莫家小姐的身份。
“莫家的宅子空了十年,不能住人了,这些日子娘找人重新修缮,下月应当能好。”如此一来,子鸢姐姐和大哥哥的婚事应该也会提上日程。
“他们的婚事也是祖父定下的。”年锦语说到这儿,望了顾明渊一眼,“和阿语相公一样。”
老侯爷在世时广交好友,性子豁达,对了胃口的老友,就与人家结亲家,而既然年锦语嫁给了顾明渊,莫家这一桩婚事,只要莫子鸢回来,年家依旧是会履行。
更何况年家这些年也没间断寻人,年鹤渝更是耽搁了许久。
顾明渊见她满是欣喜,“莫家小姐被寻回的事,想必传开了?”
“之前还无人知晓,但认回了身份,肯定传开去了。”
顾明渊沉默了半响后道,“你可知,莫家当年为何会出事?”
年锦语摇了摇头,莫家出事时她才六岁,就算是现在,她也有些不理解莫家怎么会被牵扯进大皇子的事里去,毕竟大皇子被贬为庶民,那都是十五六年前了。
“十六年前大皇子心思不正,企图谋反,被贬庶民,当时所受牵连的官员有许多,其中包括了刘家,而刘家,与莫家走得很近。”
六年之后圣上就忽然有了莫家当年参与进大皇子谋反一事的线索,还有不少刘家与莫子鸢父亲的通信。
于是就有了莫大人以死明志,莫老太爷病死狱中,莫家被流放遥境的事。
“线索为何时隔六年才出现?”年锦语更是疑惑。
顾明渊看着她,“因为有需要在那时出现。”
这话说的绕口,理解起来也有些费劲,顾明渊也知道她的世界里,并不能理解那些加害到用别人满族性命去做牺牲的事。
于是他改口,“那些线索,是后来被人发现的,毕竟谋反一事重大,不能留有后患。”
年锦语点点头,“但后来查清莫大人是受了冤屈的。”
顾明渊低头,这一眼就又看到了自己的馒头手,一瞬间的失神后才缓缓道,“以后莫家不会有事了。”
莫家那些人,在遥境被迫害的就剩下这么一个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威胁。
而这些归根结底,都与圣上迟迟不立太子有关系,包括如今的几位皇子,也都在暗中较劲。
“相公,到时候阿语想陪子鸢姐姐回莫家。”年锦语软软求他。
顾明渊答应的十分痛快,“你在莫家住几日也无妨。”
“那不行,阿语要回来陪着相公。”
“……”顾明渊看着馒头手,无声叹谓,大可不必。
到了下午时,宴会结束前,年锦语又去陪同了许氏片刻,送走了那些客人回到青朴院,已是傍晚。
顾明渊的手受了伤,又被包成了馒头,自然是方便吃饭了,但他仍然“顽强”的用左手,这才避免了年锦语跃跃欲试的喂食举动。
但还是逃不过夜里要就寝。
只是这一晚,睡不安稳的变成了年锦语。
她从睡熟后就开始喃喃自语,动作也越发的不安分。
昏暗中,顾明渊看到她紧锁的眉头,犹如被梦魇纠缠,嘴里一直喃喃着什么,她的双手紧紧的揪着被子,忽然又梦到了什么,整个人吓的抖了下,竟呜呜的求饶起来。
顾明渊靠近了些,才听清她的梦呓。
“这里好黑,阿语好怕,阿娘……”
年锦语一直重复着这句话,都已经带上哭腔了,顾明渊伸出手,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牢了他的手。
小可怜难受的眼眶红红,嘴巴都瘪下去了,委实委屈的紧。
可顾明渊想不透,整天乐呵呵的她还能做噩梦,她的世界里就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莫不是今日招待客人累着了?
还是自己今日之举,吓到了她?
顾明渊想起自己把她甩到了地上,让她看到自己满手是血的模样,她这么个兔儿惊的性子,直接就给吓哭了,做噩梦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正想时,年锦语抓着他这个救命稻草,整个人就挨过来了,越来越拢,也越来越大胆,梦里好似有什么追着她了,她直接要往他被窝里钻。
“明渊哥哥~”
顾明渊一愣,她从没有这样喊过自己。
以为自己听错了,顾明渊低下头,怔神的那点功夫,她已经钻入自己怀里,紧紧的搂着自己,神色安静了不少。
“年锦语?”
顾明渊低声唤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是在他怀里蹭蹭,乖巧可人。
只是这么近的距离,和那日隔着被子完全两样,薄薄的衣衫下,炙热贴身,让人很难不去注意。
而她又像是八爪鱼一般缠的紧,呼吸之间全是她的香味,发丝间,肌肤上,在温热中游走萦绕,不曾散去。
他想掰开腰间缠绕的手,却见她哼哼着不乐意,长长的睫毛上似还挂着晶莹泪珠,让这个身经百战的少将军当即投降。
可千万别再哭了。
这一夜,燕京城中又多了个失眠人。
第二天,青朴院中则是多了两个明显睡眠不足的人。
年锦语不记得自己钻入顾明渊被窝里睡了一夜,只知道自己早上醒来时,裹挟着相公的被子,而相公已经起来了。
只当是自己夜半抢了他的被褥,她恹恹的坐在梳妆台前,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云梳为她挽发,见自家姑娘精神不济,忍不住道,“姑娘昨夜没睡好?”
“云梳,我做噩梦了。”年锦语可怜兮兮的回看云梳,“我梦见有一只长得老虎那么大的老鼠,一直追着我,想吃我。”
“姑娘鲜少做噩梦的。”云梳哄着她,“梦都是相反的。”
年锦语摇了摇头,坐回去看着铜镜,说起来,那也不仅仅只是个梦而已。
这时素练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帖子,“姑娘,六皇子妃给您下了帖,邀您去皇子府。”
就在屏风侧的顾明渊率先抬起头,年锦语愣了下,缓缓接过帖子,昨日六皇子才提起,今日就下帖子了?
她下意识看顾明渊,他也直截了当,“不必去。”
年锦语有些疑惑,但却很听话的点点头,“好,阿语不去。”
恰好喜乐斋那儿上了新物件,差了管事前来请年锦语过去瞧,她便差人回绝了帖子,带着阿符出门去了。
却不想,六皇子府的人并没有这么好打发,回绝后并未离开忠勇侯府外,而是一路跟了年锦语到了喜乐斋,当面请年锦语去六皇子府。
喜乐斋的门口,行人来往不在少数,那个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一副“我家主子邀请是你的荣幸”的态度,要让年锦语下不来台面。
“我已经差人回绝,想必嬷嬷已经知晓了。”年锦语客客气气的请人离开,老嬷嬷抬眼看了下喜乐斋的牌匾,“老奴等顾少夫人忙完。”
这总够给颜面的了罢。
“嬷嬷,等我忙完,我就得回家陪我相公,暂且没有时间去拜访皇子妃呢。”
“如此说来,少夫人是想改日再去了。”非逼着年锦语说出时间来。
年锦语摇头,“嬷嬷说的是之后的事了,我不能允你呢。”
“……”来的老嬷嬷面露不满,这顾家少夫人怎么一点眼色都不会瞧,那可是皇子妃邀请,竟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可她那神情,却半点没有拿乔的意思,就是在直白的告诉她,不去。
这让见惯了宫中尔虞我诈,每个人说话都要绕上三大圈才能寻摸出味儿的老嬷嬷有些错愕。
借口也不找一个?
末了,年锦语还十分体恤的给了老嬷嬷一个丰厚的红包,沉甸甸的至少有个十两,比宫里贵人赏赐的还要厚实,意在表达她这一趟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