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道伦梯布今早突然改变主意,到一改占星楼上,只关注自己的麻烦、对其他事不闻不问的态度,主动给她出谋划策,这两个在她意料之外的点结合在一起,整件事在秦鉴澜眼中,不知为何,蓦然多了一分贺子衿的气息。
贺子衿大概是嫌她事多,会碍住自己的前路,同时也厌烦了她待在他身边,干脆暗中安排她出城。
他算计她,既然秦鉴澜天性水火不容,自然不会愿意留在宿州都城,和舞姬共享卧榻。
都是算计,到处都是算计,她究竟该信谁?
亦或是谁都不能信,只能依凭自己的感觉,继续前行?
无数个念头划过,心间刹那倦意翻涌,疲惫万分。
秦鉴澜终究只是颓然地松了手,脱力放开道伦梯布的衣衫。
只要道伦梯布死死咬定自己从未被贺子衿教唆,她也做不了什么。
甚至还要承认,道伦梯布给出的解决方案,有理有据。于她而言,的确是可操作性更强的计划。
两人夹杂在牧民前去北疆的队列中,道伦梯布却牵住了缰绳,栗花马脚下一停。
“刚刚忘了,”他自顾自地解释道,“北疆那边的边境,还是有天狼骑守卫的。你找个马车夫,把你拉到边境,比我们这样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要低调多了。”
出了城门,想到的就不该是展现所谓的贵族气焰,而是乖乖做人了。
“那你刚刚还说,要送我一路过去?”秦鉴澜狐疑地盯着他,“是不是你太小气,我揪了一会你的衣服,你就彻底懒得管我的闲事?”
道伦梯布一怔,随即好笑地扯了扯唇角,隐约露出皓白的排齿:“秦姑娘伶牙俐齿。要送你去镇北关的时候,怕你觉得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没办法送你去了,理由都告诉了你,又要害你觉得我小气。姑娘就是天生占理。”
她冷不丁被呛一下,又无法反驳,气得瞪了他一眼。
嘴上如此,人家都不愿意载她了,秦鉴澜当然还是顺从地滑下了马背。
临分别前,她暗蓝的袍角被雪原上的风撕扯得一振,下意识地垂下眼睑,伸出手按住。
正在此时,听到身前的青衣男子,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有什么事,都记得跟我写信说说。”
“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接连在道伦梯布身上吃瘪,他的态度也一变再变,秦鉴澜不想再和他多交流,埋头一心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没好气地回口道,“我既是出城了,理应在旁人的生命中消失。”
“你说得轻巧,”见她一副特别不服气的样子,道伦梯布的笑意紧绷在脸上,声音沉了沉,耐着性子说,“你既是秦经武的女儿,还是贺子衿的夫人,就别想轻易消失了。一旦发生什么事,我还能及时把信送到镇北关。古代打仗就这样,中间一天两天的时间差,很要人命的……”
他又要喋喋不休地讲下去,秦鉴澜条件反射般举起双手,细白的手指堵住双耳,毫不掩饰地把对他多话的烦躁具象化。
道伦梯布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不忘忧心忡忡地强调道:“保证你的安全,写信给我。”
讲完还不要脸地补充:“记住,这是为了我们三个人的安全,不是害你也不是别的,别误解我。”
话音刚落,他黑着脸皱了皱眉,立即牵着栗花马转身,利落地走远了。
似乎是不太想再见到她,不愿和她就这件事反复纠缠的样子。
秦鉴澜蹙着眉想,西纳尔家族最后的占天师是这种表面传统严肃,私下里话痨还控制欲强的家伙,怪不得阿尔斯楞大君信不过他,甚至可以不顾西纳尔家族的脸面,把这样一个后辈抵在城墙上逼问。
她也是倒霉,为了生存,不仅要和贺子衿这个笑面虎过招,还得拉拢这个阴晴不定的占天师。
秦鉴澜绕到一丛枯萎的灌木背后,一把摘落面纱,三两下脱掉外罩的暗蓝纹金裙,舒展着里面的夹袄。她打开随身的布袋,把华贵的衣服卷成一团,又取下发间的珠玉簪子一类的首饰,一齐塞进袋内。
指尖无意中划过颊侧,触及冰冰凉凉的事物。贺子衿送的碧玉耳坠。
她犹豫了一秒,最终没有摘下耳坠。
毕竟其他首饰,都是宿州宫殿的侍女为她穿戴的,只有这对耳坠,是属于真千金的物品,她无权处置。
绝对不是因为,想起了耳坠上凝结的回忆。
她半跪在雪地上,又浅浅捧起一把雪,指间冰冷。
定了定神,秦鉴澜下定决心地阖上眸,脸颊微微埋进掌心的薄雪中,匆匆擦拭掉妆容。
虽说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脸颊接触冰雪的刹那,还是冷得打了个寒颤。
秦鉴澜咬了咬牙,用力继续洗,雪的碎屑从指缝间掉落,稀稀疏疏的一片。
她就此素面朝天,婀娜的身段湮没在驼色棉袍里。乍一看去,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只一张小脸,冻得两颊发红。
走进车夫马车的,就是这样一个高挑的女子。眉眼像含着一汪秋水,却无喜无悲,只是深得怅惘。
车夫本来蹲在官道旁歇息,看牧民列队,前往北疆那几个城镇。
他近来接到从宿州都城外出的人,大都是捕捉到了战争的风声,离开宿州逃乱。
所以见面前的女子,顶着寒风瑟缩在棉袍里,看似身无长物,但一望那张细嫩的脸便知,这是个没吃过什么苦的主,车夫心里就思量着,大概也是逃乱的。
车轮悠悠碾过鹅卵石,车厢内的女子率先挑起话题,竟是一口流利的剡都话:“大哥,镇北关那边,近来局势好么?”
“昨天听说北疆靠近城关那儿,剡朝守卫军和天狼骑又吵嘴子,”车夫操着荒腔走调的都城话,尽力回道,“不过没打起来。”
秦鉴澜略微安心,车厢外又补充道:“姑娘要走,正好趁这几日走。再过几日,说不准会下禁令,不让牧民往返北疆那边的几个城镇。”
听到这里,秦鉴澜又高兴了一点。还好她溜的时机好,现在还能出去!
果然如车夫所言,他们混在牧民出关的队伍里,接受了例行盘查,但天狼骑并未多加为难她。
准确来说,在秦鉴澜挑开车帘,坐在车内,熟稔地装出嘤嘤怪的矫情样子,自下而上地用水光盈盈的眸子盯着士兵,说自己只是来宿州游玩一圈的北疆人时,对面没怎么接触过姑娘的年轻人早就直着眼睛,大脑如坠云雾,更顾不上听她的借口了。
绝大多数牧民,三两成群或干脆一个人上路的,没有强力的马儿支持,一日之内到不了镇北关;也没有那么大的贸易需求,大多就停留在了北疆官道沿途的几个小城镇上。只有秦鉴澜乘坐的马车,一路叮叮当当地晃着清脆的铃音,不绝于耳。
她出发时太阳才冒出一轮弧形,这会镇北关巍峨的城门出现在眼前,夕照已如血。视野边缘,云霞灿若花海。
入城的例行盘问,首选语言已是都城话。见她举手投足都落落大方,不像偷偷摸摸的贼人,也无人拦下马车。
秦鉴澜谢过车夫,从衣兜摸出点碎银,回过身来,望着足下蔓向前方的石子路,深吸了一口气。
小半个月以前,她匆匆离开此地,只怕后有追兵;如今她又匆匆地回来了。
区别只是,这回带的盘缠还算充裕,不必风餐露宿。但从两个人并肩而行,变为形单影只,要说没有落差感,也不现实。
秦鉴澜晃了晃脑袋,干净利落地将贺子衿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除。
身在镇北关,自然要去跌打医馆,找胡大夫一家人。
只是她从靠近北疆边境的这头进的城,跌打医馆几乎在镇北关的另一端。别无他法,她也只得提溜着自己的行囊,准备走过去。
橙红的太阳沉下地平线,边境不太平的原因,镇北关向来有宵禁。
秦鉴澜想着,要是入夜后还走在街上,撞见巡视的更夫一类的,免不了要被数落一番。更别提她的朝廷悬赏令,现在还贴在镇北关的城门上,现在还是不要和官家的人起冲突为好。
这样想着,她脚下越走越快。
眼风却不由得扫过街市,想看看那张画得七零八落、牛头不对马嘴的悬赏令,有没有更新版本。
街边光线渐沉,一下子抓住她目光的,却是另一幅告示。
秦鉴澜隔得稍远,起初只依稀辨认出几个字,立刻抱着行囊,快步走上前去。
春葱般细嫩的指尖,掐上皇家告示的裱纸,一字一句,女人颤着手,心中默念:
柱国府……秦氏……
……通敌叛国……
依令……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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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啦>
第33章 孤立无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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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告冰冷,字句似铁,威压如山。
依令抄家。
秦鉴澜只觉心脏跳漏一拍,颤着唇,极力稳住心神,继续往下读。
“其罪本当诛,
秦经武及其子,投入皇牢,听候发令!”
……
一笔一划,将柱国秦氏的耻辱,牢牢钉在了秦经武身为大将军时,亲手夺回的镇北关重地上。
大概事发突然,秦鉴澜记得,方才她入城的时候,城门上的匾额,仍是秦经武的手迹。
脑袋嗡嗡地发响。
她盯着布告末尾,那个竖直而巨大的惊叹号,呆愣了好一会。
直到敲更的锣声,远远从街巷那头传来,一下子将秦鉴澜的思绪拖曳回现实。
她背着自己的行囊,尽可能将布告上的内容刻入脑海,这才迈步走向跌打医馆。
秦鉴澜一度觉得,如果穿书系统也有评分,自己一定不是合格的穿书人。
书本外的作者,为了保证剧情顺利行进,通常会大发慈悲,赐给穿书人一项金手指,比如提早知道了剧情的走向。
而她自己是在图书馆复习间隙忍不住从书架上取出阅读的,心里原本就有做贼心虚般的感觉,起初只是一目十行地草草略读完毕,根本回想不起剧情细节,只知道女主最后被缠绕在两个男人中间,所求不得,含恨而终。
不仅开局没有“已经知道剧情走向”的金手指,没有作者大大心疼笔下人物而写出来陪伴自己的“系统”之类的,完全要凭秦鉴澜一个人的感觉行事,更修罗场的是,书中整个世界的剧情,似乎在随着她作出的每项决定而变动。
比如她努力逃出从诲居,即使半道上清楚了李玄晏这个女主白月光的立场,途中还经历种种磨折,但她到底是成功离开了皇城,也就逃过了被剡皇帝软禁在从诲居,终日谨从天子教诲的原作命运。
这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bug修复器,她每偏离原作轨道一点,这里就会自动改变剧情,同时力求逻辑自洽。
原作的秦经武,应当是待到李玄晏扫平宿州、名震朝野,生女秦鉴澜如天子所愿,自服毒丹后,凭着自身还有点功劳,保住了性命,却被逐出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皇城,终生不得再踏入剡都一步。
至此长雪落尽,天光大亮。
现在这部分的剧情不仅被提前,还出现了变动。
秦经武及其子,投入皇牢,直接失去了自由。
她不像真千金,不愿做提线木偶,可是每走出剧情外的一步,都会踏入预料外的其他缠丝。
一层一层,由里到外,暗中缓缓收紧。
直要缠结成茧,将她闷死在这个世界里。
是因为真千金,一定要死么?
她立刻想起来,毕竟秦鉴澜身处虐文。
难不成……她所努力的一切,都只是违逆异次元意志的,徒劳之事?
情愫一时翻涌,她暗暗咬住下唇。
寒冬冷夜,她小步走在日晕渐沉的街头,身周一寸寸没入黑暗。
四下迅速陷入宵禁的寂静,鸦雀无声。
她走得手脚冰凉,脑袋也重得发晕,眼前一阵模糊。
却掠过一阵清风,徐徐的,舒缓拂过脸颊。
像是一双手,带着暖意的体温,轻轻抚摸着垂落颊侧的如瀑青丝。
翠玉耳坠即刻随风而动,撞在耳廓下。
细小的金链相碰,软软的敲击声,回荡在耳旁。
超乎寻常的清越,如竹间风、溪流潺潺,就像是……一个人埋在她发间,喃喃地耳语。
一个男子,声如竹间风、湍湍泉音。
一双桃花眸,似乎在身前的黑暗中转过来,朝她闪了闪。
唇角微勾,含着世间最温暖、最动人的笑意。
秦鉴澜猛地刹住脚步,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长而外卷的鸦青色眼睫,抖落几点晶莹泪滴,飞入雪地。
眼前只是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遒劲的笔迹,龙飞凤舞。
不知不觉,就这样一路狂乱,走到了跌打医馆的门前。
临街的房门紧闭,窗户后头好像还挂上了厚厚的布帘,里头一片黑暗。
秦鉴澜知道自己方才眼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白皙的手背,敲在沉重的门扉上。
呼吸蓦地一滞,断在鼻腔中。
只此一下,却将她的思绪,拉回初次见到医馆匾额的时候。
那时后背衣领温热,饱浸贺子衿伤口中渗出的血。
她就是这样,在绝望中弓起瘦削的后背,整个人撞向医馆的大门。
到底哪张笑脸是真的?记忆中匕首的白光一闪,难道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下那一刀的人,会是假意的么?
然而事已至此,不去回想,对自己更好。
秦鉴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敲了一下。
想不到如此短促的两下,门后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听上去像是有两个人合力,搬开了门后的什么物件,拖曳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声音。
月色很明亮,拉长了她立在薄雪上的身影。
门后传出中年男人,熟悉而略带些颤抖的低沉声音:“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秦鉴澜松了一口气,按着门扉,焦急地小声恳求:“胡大夫!我是秦鉴澜!”
门后的呼吸,清晰可闻地一犹疑。
接着厚重的大门,从里面被推开,裂出一条指尖粗细的门缝。
门后人提起手中幽幽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晃过一瞬,立即消失在门后。
随即伸出一只纤细的手,不由分说地,将秦鉴澜拉进门。
她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听到胡夫人柔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秦姑娘,莫出声!”胡夫人轻嘘了一声,从丈夫手中接过油灯,映亮了她眼前的情形。
秦鉴澜蹙起眉尖,不由得喃喃道:“这才几天……”
分别一周,胡夫人的眼眸中,赫然堆满愁思。向来梳得齐齐整整的发髻,塌下去了一个尖,显出几分不合适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