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身上仍有饱读诗书的高雅气质,还是她相识的那个胡夫人。
胡大夫抖抖衣袍,举起双手,微微抬起刚刚移开的东西,重新搬回门后。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件四四方方,装东西的木匣,跟门一般宽,正好抵住医馆大门。
“秦姑娘,”胡夫人搁下油灯,担忧地牵起秦鉴澜的手,掌心透出令人安心的暖意,“你好不容易出了镇北关,何故又要跑回来?”
“大夫,夫人,”她感到双手被紧紧握住,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但还是忍不住率先问道,“镇北关是怎么回事?”
她落脚的那周,镇北关虽有宵禁,却绝不到如此草木皆兵的地步。
“都怪宿州那帮……”胡夫人垂下眼睑,说到一半却想起她名义上是贺子衿夫人的身份,只得硬生生地止住口,换了种说法,“北疆那边,天狼骑近日频繁挑事。局势剑拔弩张的,镇北关本为边防要塞,只得宵禁收紧。更何况……”她说到此处,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何况什么?”秦鉴澜心又悬了一下,追问道。
“更何况,”一旁沉默已久的胡大夫,长长地叹了口气,“剡都出发的守卫军,已经驻入北疆。近日有意无意地在镇北关口梭巡,大概是觉得,你见到秦柱国那边的消息……”他说到这里,也不忍再说,观察着秦鉴澜的表情,生怕她流露出悲痛。
毕竟古代的封建女子,未嫁从父,已嫁从夫;真千金的夫君,绝不是剡都的好好君子,而真千金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本是从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闺阁,下嫁到每月靠朝廷拨款度日、节衣缩食的从诲居,且不论演足表面功夫的皇城第一纨绔能给秦鉴澜带来多少精神上的慰藉,单是生活水平这一项,从诲居就比柱国府差了一大截。
因此从胡大夫和胡夫人的角度出发,大概是觉得,秦鉴澜眼见自己昔日豪强的娘家,毫无征兆地一朝落魄至此,心中肯定不好受。
两人也怕触及到她的苦痛,一时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怎料秦鉴澜全然不按常理出牌,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心焦急地追问道:“怎么?难不成悬赏令还能升级,画得更精准?守卫军天天在关口蹲我?”她入城时也没被拦下呀!
胡大夫和夫人,一下子面面相觑。
胡夫人思索了一下,柔声道:“秦姑娘,你这才入城,是不是没看到告示……”
秦鉴澜这才反应过来,她应当表现出悲痛的模样。
但她穿书而来,根本对素未谋面的所谓父亲和哥哥,根本没有感情!刚刚那些失态,全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此前的作为,很有可能无法改写结局。她以为自己毫无用处,早知如此,不如一开始就在从诲居摆烂,早日享受剩下的两年人生,还乐得逍遥自在。
更何况,她心中隐隐觉得,若不是秦经武被封柱国后求权心切,一心把亲女儿当联姻的利益工具,找个名为比武招亲,实为世家结亲的由头,就要牺牲秦鉴澜的个人幸福,才不会出现贺子衿抢到绣球,真千金的人生从此误入歧途的戏码。
更不该担心那对冷血的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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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半章,27号发~
第34章 孤立无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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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得到大夫口中完整的消息,她只得咬了咬牙,背过身去假装揩泪,颤声糊弄道:“我既已嫁入宿州宫室,柱国府那边,兄长应当会处理……”
言下之意,无论从诲居的生活和将军府形成了多大对比,娘家那边,都不是已出嫁的女子插手的了。
形势紧急,秦鉴澜大脑转得飞快,但就怕这个匆忙编造的理由,会让胡大夫和夫人觉得,她这是随贺子衿去了宿州皇宫,过上了宿州贵族纸醉金迷的生活,从此再也不想回到柱国府,懒得管父兄的破事,让他们觉得她实在冷血。
即使这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显然是因她而起。
果不其然,活了大几十年的胡夫人默立一阵,伸手挑亮了灯芯,语重心长地幽幽叹道:“秦姑娘,我知柱国对你指腹为婚,你一定心存不满。生父如此,令你寒心,虽有养育之恩,但在将你送出去的一刻,你也就已经尽孝报恩了。如此一来,你既已到了宿州,又何必折回剡地,自投朝廷落网呢?”
“噢!”她瞪圆了眼睛,指指两脸相同担忧的夫妇二人,又指指自己,终于恍然大悟道,“你们这是觉得,我回镇北关,是想要回来给秦柱国求情?”
怪不得城门处,的确有零星几个士兵举着悬赏令,和进城的人比对。
大概是悬赏令上,画着她和贺子衿两张人脸的版本还没更新;加上李玄晏亲眼看着她和贺子衿的黑马,跑进了北疆,大概是觉得这边秦经武被捕的消息暂未传到宿州,她要回来也不可能那么快回来,于是城门处的盘查还是松懈了,让她顺利逃过一劫。
秦鉴澜额角沁出汗滴,暗自叹了声好险。
也得亏她说做就做,昨天决定离开,今日马上动身,没给剡朝皇室反应的时机。
这大概也意味着……她实际上,并不如自己刚刚担忧的那般弱小吧?
“朝廷原意如此,”胡大夫皱着眉,忧心忡忡道,“你出阁前,相貌早已誉满皇城,后来却仍为了不违逆父亲,愿意下嫁质子。况且,质子在皇城的名声,向来很差。朝廷那边,大概是觉得以你的孝心和大义,关押了柱国和你的兄长,你也会乖乖束手就擒。”
朝廷好清奇的脑回路,听得她发笑。
“他们自己做尽恶事,还敢把赌注押在我身上,赌我的品性,”她回想起柴房里昏黄的油灯,身后高高的柴捆,胖侍卫猥琐的表情,声音出奇地冷静,压着心底的怒意,“觉得我会谨遵孝道,这不是欺负女子么?”
这不是欺负,囿于封建遗毒,没像男子那样正经读过书,从小被灌输不知道什么思想的真千金么?
何况……最先作恶的,本来就是朝廷的人。
是李玄晏。
现在想来,那次谈话,也是她对李玄晏的滤镜,再度粉碎的时刻。那时的贺子衿,的确在她心中略占上风。
镇北关的清晨,云雾初开,那天贺子衿来到溪边,献宝似的,交给她自己跑去当铺赎回来的耳环。
一抹深碧,看得她心间些许荡漾。
那时他们的指尖拍打着奔过的溪水,说着话。在旁边浣衣的人看来,贺子衿一副不值钱的样子,笑着主动揽过洗衣服的活计,而她闲坐在一旁。旁人看一眼就要羞得不再看了,也是心里酸得牙痒痒,大都以为他俩亲密无间。
实际情形是,过了没一会,秦鉴澜拨动着身前的溪水,有意无意地问起:“那日被困柴房,你是怎么发现了我?”
她想问的,其实是贺子衿怎么救下她,然后受伤的事。
毕竟她一点都不记得了,晕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经在黑马背上,一路朝向镇北关。
然而见贺子衿从未主动提起那场险遇,秦鉴澜想着循序渐进,干脆从头开始,把想问的都问一遍。
第一件事,当是她被困柴房之时,贺子衿站在门外,拉开了门扉。
她一度以为是自己推开的门,正疑惑着怎会如此,就看到银纹玄衣的男人,从背后架着瘦小的小侍卫,匕首出鞘,眉骨上附着一层薄汗。
打斗过后,他喘息低沉:“鉴澜,我来救你。”
眉目俊朗,桃花眸却毫无笑意,抿着薄唇,与往日判若两人。
宛如从天而降,一下撞进她眼底。
可他怎么就发现了她?
贺子衿大概没想到她会问他这个,略微一怔,答道:“那夜你一夜未归,而我假装摔断手,后来又喝得有点醉了,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整夜。”
秦鉴澜瞬间想到,那个轻盈翻下枝头的白衣身影,月色如水。
清朗的月色下,一意向她伸来的掌心:“鉴澜,我应承过你的。”
那时言之凿凿,回想起来,心中仍有风雷。过后也是轻叹。
所以她只是点了下头,示意贺子衿继续说。
贺子衿手上浣衣动作不停,边洗边回忆:“第二天一早,李玄晏来到从诲居,说宿州大君再度反叛,让我赶紧离开皇城,不然会让你为难。我想想也是,即刻喊夏老头备马,准备出发。”
秦鉴澜听着听着,蹙起了眉:“怎么会?你早上就准备出城,可你把我救出来的时候,分明是晚上。”
“那你得感谢,从诲居有个好侍女,”贺子衿叹了口气,“心莲告诉我,你前夜根本没回府上。我虽然要走,但不能这么匆匆忙忙地走。至少得了解一下,你跑哪去了。”
“你怎么就全信李玄晏的话?”秦鉴澜伸出手,戳了下他的衣襟,怒道,“李玄晏还跑到府上来了,话里话外都在逼你走,你就没想到,他可能在城门设了关卡,等着抓你?”
“正是如此啊,”他原本盯着手中的衣衫,此刻轻飘飘地转头瞟了她一眼,“我们后来出城的时候,不就碰到李玄晏了么?他势必是一早守在那里,检查出城的人,等我像惊弓之鸟那般,被他吓得马上出城。”
秦鉴澜不语,身体穿过一阵恶寒。
马车驶出皇城前,的确被李玄晏拦下。
那时她蹲在车帘边,听着车厢外李玄晏漠然而平板的语调,差点发出惊叫。
将她关在府外,假借关心秦鉴澜的名义,实则把宿州大君造反的消息告诉贺子衿,相当于宣告皇上马上就会管控质子和从诲居里的人,以此激贺子衿出城,又把守在城门口,等着当场抓捕贺子衿,好给他安个叛国名号。
这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李玄晏计划好的么?
只是百密一疏,大概连李玄晏也想不到,以他们表面夫妻的关系,贺子衿还会在城里找她,一整天。
以至于第二天一早,他们真正出城的时刻,饶是李玄晏,守了一天一夜,也会体力不支,已有松懈;加上他们躲在茶商的马车内,贩运宿州雪芽的茶商身份特殊,才得以蒙混过关。
他波澜不惊的眉眼,再度浮现在她眼前。
白衣胜雪,原来是凉薄的雪,浸透骨髓的雪,从青丝漫过头顶,要压垮她整个人的雪。
还有那句,李玄晏唤她名姓,声色温和:“鉴澜。”
——我应承过你。
她伸手按在漫过的河里,肌肤上淌过奔流的溪水。水面上细碎的白沫卷过指尖,沾上一点,一下子甩不掉。
冷。
贺子衿见她呆坐在原地,一言不发,整个人打了个寒战,浑然不觉她心头恐怖,顺势自我夸奖:“好人有好报嘛。不枉我翻了大半座皇城,找了你一天一夜呢。”
银纹玄衣的男人,随即捧起一点溪水,开玩笑般浇到她手背上。
她低头望去。
原来贺子衿心细,看似玩闹,其实把她手上的浮沫冲洗干净了。
贺子衿看她望着自己重又干干净净的手,知道她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了,大大方方地笑说:“你从来没洗过衣裳,还是别碰了。我自己洗就行,过意不去的话,不如明天来洗点樱桃吃吧。”
纵使她沉浸在刚意识到李玄晏可怕的后劲中,也不由得心有暖意,嘴上答应一句,转过头望着溪水发了会呆,两人就回医馆了。
翌日,她手上果然有樱桃。只是她闲坐在溪边,自己边洗边吃,吃四五个,才想起丢给他一个。
贺子衿自然不生气,也就笑笑,旁人眼中,一脸不值钱的样子。
一连数日如此。
回想起来,意识到李玄晏面目的一刹,寒意透心。
作恶的人,起初就是朝廷的人,他自己品性不端,还敢赌她会按礼制来,乖乖舍身尽孝——
却有一句话,蓦地炸响在脑中。
“我们后来出城的时候,不就碰到李玄晏了么?”
回忆里,贺子衿满不在乎的声音。
接二连三:
“正是如此啊。”
“他势必是一早守在那里,检查出城的人,等我像惊弓之鸟那般,被他吓得马上出城。”
贺子衿低下头,细小的水花,扑在她手背上,洗去浮沫的污渍。
她笑笑,他也笑笑。
语气无限宠溺:“明天你带樱桃。”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
将他们围绕着这件事的对话,
轻轻揭过!
——那个时候,贺子矜的桃花眸低下去。
他眼底的神情,她又看清了么?
秦鉴澜足下趔趄一步,指尖扣住胡夫人及时伸出的手臂,才勉强站稳。
“怎么了?”胡夫人一惊,揽住她脱力而软成一团的身体,晃着她的双肩,“秦姑娘?秦姑娘!”
她颤着唇,失神地喃喃道:“他都……他都知道……”
贺子衿都知道。
贺子衿知道,李玄晏借着保护秦鉴澜的名义,故意把前线上大君反叛的消息,透露给自己。
贺子衿知道,李玄晏故意告诉他,一旦开战,皇上第一个拿来要挟宿州大君的,就是贺子衿自己。
李玄晏想让贺子衿当惊弓之鸟,马上出城。
李玄晏会把守在城门。
李玄晏会亲自抓住被他吓到,想马上出城的贺子衿,随即献给皇帝。罪名就是,质子叛逃,身上可能带着剡皇城的消息动向等,一切可以帮助宿州的消息。而四皇子英明神武,及时缉拿。
斯人当降罪,君心自有定论。
斯人当赏,斯人卫国有功,斯人神勇无他,民心自有定论。
李玄晏故意。
——贺子衿知道李玄晏故意。
所以贺子衿没跑。
所以贺子衿没跑,但出了从诲居,再也没回去。贺子衿让李玄晏以为,他一介纨绔,大难临头,自然是急着出城了。
寻找秦鉴澜,只是个幌子。
他不告诉她,因为他将她当幌子,他心知肚明。
只是贺子衿拖延时间,让李玄晏高度警惕地把守在城门口,经过一天一夜的一无所获,不由得松懈下来的幌子。
找到了,便是带她一起走。
若是没找到呢?
便是自己躲进茶商的车厢,趁着李玄晏体力不支,就此离去,潇洒快意。
更何况,带她一起走,若还是不幸被李玄晏抓到,贺子衿是否心存一线侥幸,觉得李玄晏见到她,会对他们网开一面?
他看她还算顺眼,她的身份也对他有利。
他一回到宿州,环境稍为宽松,也不必利用她的身份。反过来,她一个剡都人,天生非我族类,自然不会被宿州人全然接纳,整日黏在他身边,让他看起来像是剡都的细作,自然也连带他不被宿州人全然接纳。
所以他现今要她走。
他看破一切,先前却留下她,还怕她知道,他看破一切。主要是为了,在奔逃路上,做一块挡箭牌吧。
他无情,却敢赌别人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