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的云意夫人点了点头,秦鉴澜站在中年女子身侧,悄声问:“北疆是只有这么一个茶老大,做马帮生意么……”
眼前的汉子,赫然是那天把她和贺子衿塞进马车里,鱼目混珠,带他们离开皇城的人。
想想也是,一本小说就这么厚,看起来同时和贺子衿与云意夫人相熟的马帮茶商,还能有几个人?
“陈老大可不是普通的马帮茶商,”云意夫人打量着茶老大的黄褐色雄马,一脸满意的模样,“宿州人来来往往,众多贩运宿州雪芽的人,能拿到朝廷许可令,一路把宿州雪芽从北疆运进皇城的茶商,却是屈指可数。陈老大正是其中之一,从镇北关到皇城的线路,已经走了十几年,这次也不会有什么波折。”
“还请夫人放心,从我爹那会开始走的线路,自然不会出什么意外,”陈老大听见胡夫人毫不吝啬的赞扬,嘿嘿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要说许可令什么的都是小事,能有今天的活计,全靠夫人平日赏光。”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平日里那点小买卖,”云意夫人笑笑,话锋轻轻一转,“既然陈老大感谢我,不如就帮我一次,将这位秦姑娘送上皇城吧。”
陈老大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低下头来,搓了搓双手,犹豫道:“这位秦姑娘,我是记得的。前几周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从皇城出来么,怎么这会还要回去?”
中年汉子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补充:“近几天皇城那边,对秦姑娘来说,不太平吧……”
言下之意,在陈老大看来,秦鉴澜的父兄刚被投入皇牢,她这会再南下,简直就是上赶着,去给朝廷当要挟贺子衿的人质。
况且,再见到秦鉴澜,她身边却少了那个银纹玄衣的身影。怎么看都像是贺子衿拒绝自投罗网,还把自己的夫人赶回剡地。
莫非他们二人起了矛盾,要到分道扬镳的地步……若是如此,秦鉴澜一介女子,贺子衿就这么让人家孤身潜回镇北关,未免太落井下石,并非他所相识的那个宿州质子。
却有脆生生的话音,及时截断了陈老大发散的思绪。
“陈老大,”秦鉴澜望着茶商紧张而谨慎的面色,唇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我出身将门,并非终日做女红的寻常小姐。父兄的事,我还有打算,只是囿于身份,不好回皇城。此去艰险,陈老大见多识广,还望出手相助,日后定会报答。”
语气原本平淡无波,字句却如投石入湖,几声响动。听得陈老大和云意夫人,心中俱是一惊。
灰蓝长袍的女子,面庞上笑意盈盈,那双温润的翦水秋瞳却不笑,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云意夫人连忙挽起秦鉴澜的手,打圆场道:“我无法相随,只有拜托陈老大多加关照。”
去意已决,饶是走南闯北多年的陈老大,也不由得对秦鉴澜另眼相看。
即使带逃犯入皇城,一路犯的都是欺君的死罪,但他原先看在云意夫人和贺子衿的份上,本就有些动摇;现在见秦鉴澜一脸果决,看着也不像是只坐在闺阁里的娇小姐,不会给马帮拖后腿,也就应许下来。秦鉴澜自然是一番感谢,但并非喜不自胜的样子,仿佛认定,无论个中过程如何,他最后都会答应她。
又或许,只是她看上去,隐隐与陈老大记忆中,那个会搭着贺子衿的手臂,匆匆攀上马车车厢的年轻姑娘,不一样了。
她脸上缺失了十八九岁的热烈,喜怒不再形于色。
且不论变化是好是坏,但的确让敏锐却内心质朴的茶老大感到陌生,也摸不着头脑。
只是在确定好出发时日之后,他从怀中翻出半张手绘的羊皮地图,想给秦鉴澜说明一下马帮的南下路线时,年轻女子咬了咬丹唇,犹豫片刻后开口问:“马帮南下的时候,会路过开采碧玉的地方么?”
“你说敲山采石的地点?”陈老大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角,不甚在意地回答,“此地名为幽涿山,正是我们要途经留宿的。”
中年男子自然没察觉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看她没什么异议,就收起半张残图,和云意夫人寒暄几句,径自离去了。
茶老大的背影刚转过街角,云意夫人率先轻拍着她的手背,疼惜地关切道:“鉴澜,□□那个不省心的,怎么肯让你一个人来镇北关啊?”
令她措手不及的问题,秦鉴澜修修补补初有成色的心脏,瞬间坠落下去。
大半天下来,虽然跌打医馆内,无人向秦鉴澜提及有关贺子衿的问题,但这个话题,毕竟是虽迟但到了,施施然地。
“……没有啦,”短短挣扎了几秒,她最终决定向云意夫人撒谎,勉强勾了勾唇角,“只是他在大君那边,实在走不开。我自己到底放不下柱国府的事情,想暗自回来看看。”
云意夫人听到“柱国府”三个字,立即瞪圆了杏眼,似乎是想再骂她不必给自己揽事之类的,最终只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只希冀,你不必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个选择。”
听得秦鉴澜心中一涩,轻声应道:“嗯,不后悔。”
算是云意夫人临别前,对她行为的默许。
或者夫人纯粹觉得她一时清醒,一时不可理喻,而自己傍晚就要离开镇北关了,多说也无益。
云霞绯红,金日西沉,孩童的喧闹逐渐消逝,街角在宵禁下一片萧索。午后的对话虽不甚合意,但云意夫人坐进马车车厢时,依然素手卷起一边布帘,望着身无长物的年轻女子,就这样孤零零地立在跌打医馆紧闭的大门前,一身灰蓝在寒风中微微打战,仍是没来由地湿了眼眶。
“后会有期。”她从雪地上抬起眼光,朝着车厢的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后会有期。”云意夫人放下车帘,在心中默想。
一旁的胡大夫,紧紧抿着嘴唇,大概在脑海中演练,自己进皇城后该做些什么,兑现临行前对夫人的诺言。而年龄尚小的儿子,只知自己要去往未曾一见的皇城,早已兴奋地胡闹了一整天,这会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连对秦鉴澜说一句“姐姐再见”都十分勉强。
马蹄声踏过,车轮缓缓滚动,雪地上留下一串前行的印记。
车厢在视野中逐渐缩小,直至彻底看不清了,秦鉴澜才收回远眺的目光,抬手按上身后的门。
终于又剩她独自一人了。
或许从头到尾,本来就该是她独自一人,替真千金延续性命?
人果真是贪心的。
起初她想改写剧情线,只要能活下去,说不定就有回到现实世界的那天。
所以只要对方能帮助她活下去,她就可以跟从对方。
后来她不想要那种给贺子衿当工具的生活,也不想成为李玄晏在朝廷向上攀爬的台阶。
好在现在摆在自己眼前的,是一条崭新的道路——父兄即将问斩,是否有人在背后捣乱,想打压柱国府?
那便由她,由她这个起初一错再错,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而今不愿继续成为谁的依附的人,背负起真千金的身份,一路重返皇城,替秦鉴澜查下去吧。
只是这些隐秘的思绪,这些波折,都无法与他人诉说,只有默默鼓励自己而已。
“镇北关向南,中途的第一个城镇,名为涿下。”
临投递给道伦梯布的信件,秦鉴澜想了想,还是重新坐在医馆中,取笔研墨,稍作补充。
“此地坐南朝北,背靠幽涿山,一路险峻。依茶老大的意思,马帮要在涿下城中贩运宿州雪芽,顺带整装,预计停留三日。”
笔尖一滞,继续写道:“你若要回信,请寄往涿下城的‘寻月客栈’。”
最后,本想潇洒上书“秦鉴澜”的她,念及自己如今的逃犯身份,咬着笔杆,蹙眉思索了一阵。
信纸在炉火中卷起边角,扭曲、焦化,最后落进炭灰中。
道伦梯布洒起和炉灰混成一团的纸灰,刚松了一口气,还是禁不住地回想起,在全信末尾,那个宛如鳖爬的代号,是不是藏着秦鉴澜别的什么意思。
实在是太奇怪了,就算是信不过他这个收信人,不想在落款写出真名,谁又会给自己起那么一个拗口的代号?
信纸成灰,他脑海中还浮现着三个毛笔大字,扶额苦笑了一声。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在引领什么新型的潮流?
一天之前,远在镇北关,秦鉴澜眼睛一亮,抓起笔,歪歪斜斜地落款道:
神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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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用了哈利波特的梗~
第38章 我想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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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了一夜,纷纷扬扬。翌日初醒,守卫军的驻地,一片皎洁的净白。
天光方才大亮,李淮衣早已盘腿坐在营帐内,大手捏着一份薄薄的纸文,皱着眉阅读。三十来岁的男子,一身铁制轻甲,头发缠在脑后,露出一张古铜色的脸。分明是剡都出生长大的男人,多年驻守北疆,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却像是逃过了草原的白毛风和飞沙,剑眉星目、神采依旧,仅仅添了三两道皱纹;似在少年感的快意中,沉淀了几分可靠的稳重,更让人信赖。
帐内陈设简单,几件桌椅、一盏油灯,地上草草铺了一卷被褥。李淮衣随性地坐在被褥旁,傍近暖身的小炉。
雪色透过布帘,映进帐内,拉长了门外的身影。
掩住门口的帘帐掀起一角,寒风涌入,吹得炉火跃动几下。
也吹得李淮衣身周一凛,然而他姿势不改,依旧捏着文书,聚精会神地看。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放下门帘。
白衣胜雪,眸色淡然。年轻男子绕进帐内,单手拎着一个小龛,搁在滚烫的暖手炉顶:“皇叔,该朝食了。”
“才回去一个月,说话又文绉绉的,跟宫里那些人一样,”李淮衣哼道,啪地一声丢下文书,伸了个懒腰,伸手揭开盖子,“这面里的羊肉,烧得香。是找附近牧民买的?”
李玄晏不甚在意地笑笑:“皇叔,吃早饭了。前两天在镇北关找宿州人买的,就是顿顿都吃牛羊,时间一长,又会不习惯。”
李淮衣咬着羊肉,默然良久,才说:“牧民苦得很。”
这边的李玄晏立在原地,一时没答话。见他淡然的面容,身着轻甲的男人惋惜地摇了摇头,重又挑起一筷子粗面。
白衣男子弯下腰,拾起叔叔脚边的文书。粗略读了两行,丹凤眸中划过一丝愕然。
“这种事怎么不告诉我?”他立即抬起头,目光锁在一心吞咽的李淮衣身上。
李淮衣被侄儿炯炯如炬的目光一烫,吃面的动作却没停,依旧不紧不慢。
直到感觉李玄晏的目光要在身上擦出怒火,他恰好吃完最后一口,放下双箸,淡淡道:“还记得你刚来那阵子,我教过你什么么?”
年轻人顿了顿,对答如流:“忍。”
多简单的一个字,他想要记住,易如反掌。
看着对方悠闲地喝起面汤,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李玄晏忍不住上前:“我忍了,硬生生放走了贺子衿。”
“所以皇上怪罪下来,你就忍不住了。”李淮衣抬起眼帘,“记倒是记住了一个字,这种时候,还得想得起来啊。”
“可朝廷指派的剿匪一事,的确有益于挽回我的失职。”李玄晏有些不服气,但声音还是缓缓地低了几分,“这种时候,我难道不应当立即率兵,让朝廷看见我的决心么?”
“玄晏,说你听不进去,”李淮衣叹了一声,从暖炉顶取下食龛,“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可不是都城哪条街道上的野小子,你在我这里立了功,是镇北守卫军的少年将领。天子却把你调离守卫军,让你去幽涿山剿匪,这不是责罚你,又是什么?偏你年少气盛,马上就想整装待发,可你对幽涿山又了解多少?若你不事先准备,又搞砸了事情,到时候岂不是罪加一等?”
此话一出,掷地有声。
更像一记石子,砸进李玄晏的心湖,重重下坠。
他阖上流光的丹凤眸,再开口时,声色喑哑:“皇叔教训得是。是我太心急,一时倏忽了。”
随后拎来一旁的锡水壶,三两下拆落暖炉的顶板,放在火上。
李淮衣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侄儿想往水壶里添东西的动作,起身走到帐外。
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捧白雪。轻甲穿过营帐,将新雪装入水壶。
焰苗舐着壶底,待到一壶雪水漾开,男人才满意地指挥道:“放吧。就知道你去镇北关一趟,要带宿州雪芽。”
李玄晏依他所说,取出怀中的茶叶,从壶口洒入。
叶片一烫,壶嘴立即漫出别样的清香。两人一致停下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壶,等雪水烧开。
奶白的蒸汽从壶嘴腾起,好似一片轻云。李玄晏上手揭开壶盖,但见壶内咕嘟冒泡,掰碎的叶片翻滚,雪水虽染上淡淡的茶色,却依旧清亮。
清苦的香气弥至鼻尖,他端起茶壶想找瓷盏,眼皮下却有一只大手,推过两只喝酒的大碗来。
李玄晏手上一滞,犹豫道:“皇叔——”
翘起腿的李淮衣,爽朗大笑:“怎么,军中喝酒的大碗,还盛不起一壶茶?”
年轻人心服口服地摇了摇头,注满了两碗清茶。
李淮衣端过一碗,示意李玄晏自便。白衣男子立在一旁,唇边才触及碗沿,却看见轻甲的将军,不由得一怔。
他席地而坐,支起一条腿,一手随意地倚在膝上;另一手捉酒碗,将雪水煎茶渡入喉中。第一眼看去,会觉得李淮衣不过一个随地喝酒的士兵,可李玄晏看到的,却是男人啜着热茶,悠然的神情。
雪水煎茶,还是顶级的宿州雪芽,平常人接触不到的东西,李淮衣喝得平平淡淡,既无赞叹,亦无做作的品味,只是一口一口。
犹如十余年前,那个尚未前往北疆,终日在皇城中,袖着手无所事事的局外人,淡然如斯。
再不拘小节的坐姿,也难掩李淮衣身上的气度。
守卫军的真正将领、当朝天子的异母胞弟、秦柱国的后继者,李淮衣将军,做的是雪水煎茶的高雅之事,却端着街边粗人用的大酒碗,与侄儿席地而坐。北疆丽阳高照,雪地反射着日光,帘帐隔断寒意,帐内暖意融融、清香四溢。一口宿州雪芽回甘,当事人搁下见了底的酒碗,心满意足地轻叹道:“玄晏,你午后再来,听我叙叙幽涿的山匪。”
李玄晏知道叔叔愿意教他,心中高兴,却又想起淮衣的指教,连忙低眉道:“是。”
将军好笑地一拍侄儿的肩膀,朗声道:“在我这儿装什么!还不快出去干活,组织今日的巡查。”
白衣的年轻人却不动身,沉声问:“假如我这几日发现了贺子衿,还需忍么?”
李淮衣的目光瞬间收束在年轻人平静的眉眼上,刹那一顿,随即缓缓松开。
他指腹抚着碗底,笑问:“这种时候,倘若我说要忍,你还肯听么?”
“皇叔,”李玄晏低着头,语气淡淡的,“只有你教我最多,你的话,我自然要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