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分明是标准的剡都话,女人听得一知半解,又急着离开他的寝殿,于是伸手过去探他滚烫的额头:“七太子,你醉了,我扶你到卧榻上吧。”
贺子衿触碰到她纤细冰凉的小手,猛地抬起头,虎着眼睛瞪了她一眼,手臂在虚空中大力一挥,骂道:“滚开!滚开!离我远点!”
都灵自然巴不得拔腿就走,但表面上不可能任由贺子衿独自胡闹,还得维持好跟他的关系。于是她停下来,细声细语地好言相劝:“七太子,动一下身就好,不打紧的。”
“你怎么敢跟着我?你怎么敢跟着我?”贺子衿并不听她说话,蓦地垂着头颓然伤神,“亲人,友人,钱,权,牛羊,牧场,我什么都没有。……我一无所有,怎么敢拉上你去送死?你为什么不留在……镇……”狠狠地吸了下鼻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是一声短促的呜咽。
凭空有一只绵软小手,将温热的毛巾贴在他额角,为他细细拭去热汗。
贺子衿动作一滞。曾几何时,也有人在从诲居中,毫不嫌弃地为他擦拭热汗。
那时他刚刚成亲,既苦于不愿意面对秦经武的女儿,又悲于认为自己成家后就此要留在皇帝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地演一辈子,日日坐在绮红楼中,或者醉醺醺地走上街头挑衅,半是故意半是真心地丢掉体面,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浪子。
直到宫宴那夜,那个绝美的姑娘站在飘舞的鱼龙花灯之中,看着他醉中的滑稽模样,竟然粲然一笑。不在乎礼节,不像几个月来那个总是神色淡然、不动如岳的大家闺秀,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令他心中微微一动。
仿若鸿蒙初辟,天地豁然洞开,是……一切的伊始。
贺子衿缓缓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面庞,从模糊到清晰,却不是心里的人。
都灵边擦边柔声劝慰:“七太子,这里是宿州,你回家了,七太子。”
贺子衿用力眨了眨眼,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弯下腰来的姿容。他忽然伸手推出去,将都灵按得后退几步,再收回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随即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穿过大殿,回卧房去了。
都灵望着他匆匆忙忙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想,大概是宿州的酒太烈,他到底是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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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贴在男人敞开衣襟的胸前,柔若无骨的小手按动着结实的肌肉,热气吹拂在耳边,痒痒的,撩拨得金氅的男人心痒难耐。男人见她杏眼朱唇、身形婀娜,紧抱他时总会羞涩地轻闭双眸,似是万分沉醉,不由得为自己的魅力大感得意,满意地伸手轻轻理着她散落的青丝,如同君王居高临下地赏赐臣子。
他们躺在榻上,奶白的帘帐垂落身周。薄若蝉翼的桃红衣衫纠缠着金氅,女人觉得面颊被烙上火热一吻,心中蜜意顿生,于是如孩童玩闹般将柔唇贴过去,倚在他耳畔,细细地与他说了。
男人听见这话,唰地从榻上坐起,一把将黏腻的女人从自己身边推开,尚未留意对方“啊”的一声惊呼,急着问道:“你的意思是,贺子衿把他那女人送出去了?贺子衿如此舍不得秦鉴澜,怎么肯亲手把她送出去?”
都灵眼底闪过一丝愠怒,一手支着颊侧,双腿缠在一处,蛇一样地挑逗着:“达蒙,你现在就关心这个?你不是说以后会带我走么?”
达蒙眼珠一转,俯身用指节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哈哈大笑:“若不是为了你我日后浪迹天涯,我又怎会急着了结这些破事?瞧你这副小气的样子,多可爱,看来我以后还得故意惹你生气呢!”调笑言语中,满是亲昵意味。
都灵见他到底肯放低太子的身段,好声好气地来逗自己高兴,还不待继续责难他,自己的气就先消了一大半。于是纤手往他大腿上一拍,咯咯笑道:“我就是小气,眼红人家出双入对!你就是大气,怎么也不肯和我亮亮堂堂地出门!”
“那你先告诉我,贺子衿真的把秦鉴澜送走了么?”达蒙不以为忤,将话题往自己想听的方向上引,“越早把这事解决了,咱们就能越早待在一起!日日夜夜都在一起,听不到皇额吉念叨,也没有那个老家伙作怪!”
“那时才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呢!”都灵俏皮地吐了吐鲜红的舌尖,随即正色道,“倘若你是贺子衿,大君不信任你,兄长也待你不好,你肯把自己喜欢的姑娘送出宿州么?”
达蒙资质虽然不高,但从小在自己母亲萨仁那样的女人身边长大,此时又怎会听不出来,都灵要回答他问贺子衿怎么肯送走秦鉴澜的问题,先问他在危险中是否要送爱人走,实际上就是弯弯绕绕地在问他……倘若他们以后遇到危险了,他肯先保她的平安么?
他大笑道:“莫非我还不够了解你?我肯送你走,你会离开么?”
都灵美面一红,娇笑着又贴在他胸口,轻轻拉住他的衣襟,细声说:“我看他们实在要好,不知道贺子衿究竟是如何说服她先离开的。”
达蒙手臂用力,将她温软的娇躯紧抱在怀:“旁人这些琐事,由得他们去,又与日后的我们有何相干?你这么喜欢贺子衿,不如以后就手下留情,只挑断他手筋脚筋,哑了他的嗓子,留他一双眼睛和一条狗命,再让秦鉴澜守在他身边,叫他们一生相望,是不是也算不负深情?”
都灵不可察觉地微微一僵,随即扬起脸笑得明媚:“你就爱成人之美,我这样随口说一句,你就打算成全他们。”
“我并非偏爱成人之美,”达蒙看她如花似玉,令人倍感怜惜,目光全心全意地望着自己,忍不住俯下去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口中还模糊不清地说着,“看你羡慕他们,我特地来讨你欢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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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子衿踩着软鞋奔到窗边,晨光洒在桌上,映亮了信鸽赤红的双瞳。
信鸽这种工具,唯有主人在外地放飞回到家中而已,他只知观星楼上似乎养着几笼,却不知怎会有信鸽跑到七太子殿上。但见它扭头梳理着自己洁白的羽翼,尽职尽责地伸出一条腿来,上面绑着一小卷书信,很是熟稔的模样。
青衣人在他的催促下已经南下好几日,莫非这也是道伦梯布放飞的?念及此处,他想自己终于要接到她的消息,不由得勾起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伸手解下纸卷。信鸽蹭了蹭他的掌心,翩然飞去。
第一眼,却已觉得不大对劲。
西纳尔·道伦梯布此人,生为观星师后人,自幼惯于周旋在宿州大君臣子中间,长于喉舌功夫。但他平日说话虽然啰嗦,遇事正经起来也丝毫不落于人后,写信更是言简意赅,力求让收信人第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时他正准备抄写贺子衿转交给他的信件,看见贺子衿写的第一封信就洋洋洒洒的有四面之多,瞬间后悔答应贺子衿以自己的名义与秦鉴澜通信了。
他的笔迹,贺子衿自然是认识的。但纸卷上的手迹娟秀却大气,明显不是出自道伦梯布之手。
待到读完第一行,贺子衿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脑中飞速思索。
纸卷上不过短短几行,读来却是,“涿山寨贼匪出没,正在幽山、涿山交汇处某地”云云。他原先读得云里雾里,不明白来信者是何用意,电光石火间,蓦地念及秦鉴澜上次说自己跟着马帮南下,出发数日都未向宿州来信。粗略算来,马帮应当已经走到涿下城关,留宿寻月客栈。可她竟然并不来信?
贺子衿面色一凛,急忙抓起一旁的毛笔。片刻以后,殿外一骑快马飞驰而出,如箭般直指南方。玄衣人立在推开的窗前,手中还捏着纸卷,目光循着信鸽离开的轨迹,忽视了深巷街角一袭默默转身的桃红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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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鉴澜听见身后传来了李玄晏轻轻的声音:“鉴澜,你……并不讨厌他?”
白色衣衫飘动到面前,方才与贺子衿一战,又见到那么多纷至沓来的事情,一时有些站不稳。
她低着头,不肯与他对视,颤声道:“无论如何……已经结束了。”
真千金讨厌贺子衿么?
关她什么事。
她讨厌贺子衿么?
她不愿细想,只觉得一走了之就是。
已经……结束了。
在她的搅局下,“秦鉴澜”离开了从诲居,撞破了柱国府的腌臜事,也不会再去宿州,成功达到自己最初的目的,彻底拆散了原cp。事情到这里,已经结束了。可她压根没看到任何能离开的迹象,或许她只好找个地方,留居此处了。
心念电转,她猛地记起,天狼骑马上就会南攻镇北关,与守卫军良久周旋。她心口一痛,抬头望着李玄晏,问:“你很快就要回镇北守卫军么?”
李玄晏见她肉眼可见的心情极差,却强打起精神询问自己,不由得鼻尖一酸,点了点头:“我必须在都城停留几天,着手处理皇上的事情。”见她神色恍惚,又担忧地补充道:“鉴澜,以后几个月,无论你去哪里,都不要往北方来;如果你愿意,偶尔往守卫军中来信,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字一句,她听得酸楚,心中暗道:这般心软……日后又如何成为帝王呢?
——帝王?
动作却微微一滞。
按照剧情发展,李淮衣应该死去,而袁太师会知道,李玄晏就是为他的儿子报仇雪恨的人。随后,袁太师重回官场,亲自帮助李玄晏扳倒她尚不而知的难关,扶着李玄晏坐上帝位。这时真千金早已魂葬皇子殿,贺子衿深埋雪中,两段动乱前后共计三十年,正是史中“三十年乱世”。
但现如今,袁太师却已经认识了她,而并不知李淮衣与李玄晏的愿景。
如此一来,她眼前的这些人……命运又要走向何处?难道会全然与她无关么?
一切……尚未结束?
李玄晏见她怔在原地,不由得走近半步,忧心忡忡地唤道:“鉴澜?”
她定了定神,咬着牙说:“走,我们去找胡大夫,给你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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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第62章 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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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日根立在天狼骑的营帐前,忧心忡忡地朝南方张望了一下。
今日是贺子衿离开的第十二天,此前莫日根总站在营帐旁看向南方,竟然已经形成了小小的习惯。只是心情由最初猜测贺子衿是否前去为皇族办事的好奇,到几天前处理军务时逐渐感到的焦灼,再到现如今的担忧,起伏转变,其中慌乱心境不必赘言。
两天以前,他收到宫内传来的密函,要他今夜赶回去参与朝中密议。
莫日根听言会意,知道大君这时候喊自己回去,势必是为展开对剡地的第一阶段进攻而筹划,要听他汇报天狼骑的状况。
军中兵士自然也已会意,晨风拂着渐渐高过足背的春草之时,便是他们背井离乡前去报仇雪恨之日。众人在营前送别莫日根的战马,心中不由得多了一丝伤感。
莫日根跨坐在马背上,见到士兵们有些沉闷的模样,及时振臂高呼道:“天狼骑!”
“天狼骑!天狼骑!”众人纷纷拔刀相和。
晨光熹微,金属与皮革清脆的撞击声中,莫日根踏过原野,飞驰而去。
夕光渐沉时,快马已经来到皇城门外。
他一身轻甲,胸口铁片上纹着龇露獠牙的狼首徽,腰间插着长长的马刀,守门人不敢近前,看也没看就准备放行。
莫日根略微皱眉,正想交待他要对来者都检查个仔细,以备不时之需,但见城中已经有人家点上了灯,火烛渐次亮起,他无法再耽搁,只得纵马前行。
待到勒马停在宫门外,早已侍立在此的灰衣小童已经向他走来,熟稔地从他手中接过缰绳。莫日根口中唤着:“孩儿,帮我牵到前头马厩就得。”
凝神一看,却发现那竟然并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幼儿,却是一个瘦小的灰衣人,只是生得极矮,与宿州街头的孩童无甚分别。
急忙拱手道:“失敬失敬!有劳尊驾。”
灰衣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摇了摇头,牵着他的马走远了。
经过这一打岔,莫日根心中的紧张却消解了不少。低头整了整袍角,顺着宫道向上走,往大殿内一看,赶快抱拳道:“大君,属下来迟!”
原来殿内火烛通明,白玉砖一路铺到阶下,两旁排列着权臣贵族,密密麻麻地席地端坐,每个都是他莫日根惹不起的大角色。
那个当权者居高临下地坐在龙椅正中,白发苍苍,半眯的双眸中却在阴影中闪烁精光,裹在身上的狮氅对每个人怒目而视。
阶下有金色的身影一晃,达蒙看着莫日根,按下心中的不耐烦,朗声道:“将军请入席。”
莫日根不敢多问,快步穿过大殿,坐在一张空余的矮几旁,对面正是努图格沁家的权臣。
他还没坐下来,脑中却想着:这次竟然是大太子出面替大君招呼密议成员,莫非雄狮大君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让位于长子?
随即又觉得不大可能,就算那份计策是达蒙所献,他也并未立下什么让人认可的功劳,现在还只是一个稚嫩的继位者,大君不可能就这样交出自己的野心。
况且……尽管贺子衿回来以后,大部分时间在皇城内展露的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一面,但莫日根见过他跃马扑抱黄羊,又经过与他在天狼骑军中的相处,却觉得……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或许有着雄狮家族最为宝贵的勇气,与观星师家族的聪敏。
可他总是睁着那双桃花眸,笑笑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莫日根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你会向大君报告军中状况么?实际上就是在问,贺子衿会向大君报告他这个将领的情况么?
贺子衿就笑了笑,说:我小的时候,您待我不错。
莫日根就明白了。
他虽然放下心来,却又敏锐地察觉到,贺子衿虽然并未提及自己到底会不会“报告状况”,却能清清楚楚地让他明白,自己不会刻意刁难他这样一个“对他不错”的长辈。
念及此处,莫日根顿时微愕,凝神望去,那双桃花眸却先一步轻轻扭过,避开了视线的交汇。
那时他就对贺子衿颇为留意,却见到这个年轻人似乎对一切都不大上心,并不像其他兵士那样,跃跃欲试地意图收复疆土,报仇雪恨。
他前脚刚坐下来,挺直了腰背,龙椅上就传出了低沉的清嗓声。
阿尔斯楞用手背敲了敲扶手,沉声道:“这次召大家入殿密议,都清楚是什么事吧?”
底下立即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和,不知喜怒无常的大君今日的心情,每个人都低下头去,不敢与大君对视。
阿尔斯楞低低地哼了一声,达蒙立刻一撩金氅,上前高声唤道:“传西纳尔·道伦梯布!”
殿门外响起一阵拖曳声,听来竟像是有人拖着沉重的枷锁,走在门外的宫道上。
殿内百官大惊失色,纷纷急忙扭头向殿外张望,莫日根也在其中。
两个重甲的侍卫,悬着长刀,粗暴地用手推推搡搡,口中不断呼喝着催促:“走快点!看什么看,走不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