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雪城慢腔慢调对陆经年道:“陆导,说好的玩乐局?我看今晚,简直比招商大会还热闹。”
陆经年哭笑不得:“我哪知道是谁给肖一明打的鸡血,一见我,上来就问有没有兴趣投资医美行业,说什么将来我电影开机前,大小演员可以一并打包送去他那儿,保准上镜效果大加分。”
纪雪城忍俊不禁。
旁边的张茜有些无措,似乎因纪雪城的前一句话而感到茫然。
纪雪城留意到她的表情,换了轻快的语气道:“不是说你,我是说肖一明。实在是过犹不及了。”
张茜这才放松下来,笑着耸肩:“你多和他打几次交道,就会知道他给人洗脑的本事堪称一流,把手下的员工带得跟受虐狂似的,忒不人道。”
陆经年和张茜都是极为健谈的人,纪雪城夹在他俩之间当听众,倒也自得其乐。
不知不觉,座钟敲响了十点。
大厅里还在陆陆续续来人,这种场子本就是时间越晚玩得越high。但是纪雪城实在觉得没趣,一来少有投缘之人,二来她对那位肖一明莫名有些气场不和,就打算提早退场。
陆经年倒是结识了一位有意向进军影视的总,谈兴正高;张茜又是由于家里缘故,不得不抓住一切机会拓展人脉,到最后,竟然只有纪雪城一人提前离场。
当然,今晚她的名声已经打出去,谁也不会放过这个拉近关系的好机会。见纪雪城喝了酒不便自驾,纷纷表示要叫自家司机送她返程。
其实空山樾也配有好几位司机专职待命,为的就是里头的喝高了的人物。但是纪雪城担心这样会泄露自己的住址,便一一推绝,只说自己家的司机会过来。
站在停车场门口,她没给旭山别墅的司机,而是打算找个熟悉的代驾。
这种事,没必要扯上那边。
点开手机的通讯录,她往下划了半天。
正在此时,一辆正对着她的车忽然亮起了大灯,纪雪城眼睛被刺得一痛,伸手挡了挡。
眼前短暂地出现了几秒的眩晕,像老旧电视机失去信号时,屏幕上斑斑点点的雪花。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纪雪城回过神,看到手机屏幕的状态,暗叫糟糕。
大概是刚才忙乱之间手滑,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拨通了一个电话。
通话对象还是晏泊。
她心中懊恼怎么能巧成这样,正要挂断,不料电话那头更快,通话已经开始计时。
“喂?哪位?”
一个年轻的女声清晰地传出来。
纪雪城一愣。
不是晏渺,更不是周景仟。
完全陌生的声音。
“喂?请问你是哪位?”
那人又问了一句。
纪雪城当即挂断了电话。
手机显示切换回通讯录页面,备注有晏泊的号码静静躺在那里。
两人的通话记录不多,上一通电话还是晏泊邀请她去父母家吃晚餐,时间也简短,甚至没超过五分钟。
客观来说,微信以及其他软件的大行其道,很大程度消减了打电话的必要性,除非紧急,少有文字不能代替语言叙述的东西。
但是终究不一样。
说话时字句之间的停顿。
呼吸、叹气。
以至于手头正在进行的事情。
身处环境的嘈杂音。
耳朵和唇舌,是最卓有成效的交流工具。
纪雪城盯了那一串数字很久,终于返回到原先的界面,打通了代驾的电话。
人很快就来了。
汽车在风里疾驰。
纪雪城坐在后排,车窗被她降下来一半的高度,行进之间的暖风灌进来,吹乱她的头发。
她半趴在窗沿,看似欣赏沿途的景致,实则目光没什么焦距,空洞地望着窗外,像面对一片萋芜的荒原。
代驾是个谨慎寡言的中年女人,她听见后座传来的嗡嗡震动声已经很久。
她终于忍不住提醒:“小姐,你的电话一直在响。”
“嗯。”
纪雪城换了个姿势,侧倚着额头,微微合上眼。
“不管他。”
来电人却相当执着。
手机的震动持续到汽车驶进小区地库,直到纪雪城走进家门,依然毫无消停的意思。
纪雪城不堪其扰,随手把包包甩到沙发上,抓出手机,一气呵成地滑动接听:“喂,有事?”
“……”
她的语气不善显然噎住了对面,过了几秒钟,声音才传来:“我说,谁又惹你了?”
竟然是陆经年。
“……没谁。”纪雪城自知理亏,声音小下去,“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
“就是问问你安全到家没。谁知道你路上吃了几吨火药,吓得我差点不敢说话。”
嘴欠的关心。
这很陆经年。
纪雪城没多和他贫嘴,闲扯两句便挂断。
直至此时,她终于看见了刚才错过的——
三十七通未接电话。
来自晏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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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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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筒里的提示从“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变成了“正在通话中”。
晏泊怔怔地放下手机,茫然地看着屏幕由亮转暗。
映出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面前的女人有些无措:“我是不是,不该接那个电话啊……”
看着失魂落魄的晏泊,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是那通电话的缘故。
晏泊回神,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我……是我太大意了。”
蒋璐璐低头叹了口气。“要是有什么误会,还是当面解释清楚得好。”
“免得像我和你师兄那样,总有一天要后悔。”
“晏泊,你怎么了?出去老半天了。”
身后厨房里,一个穿着长袖外套的男人走出来。
和别人不同。
他右边的袖管从肩膀处,呈现出一种空荡的飘忽感,垂垂地坠在身边,了无生气。
“噢,没什么。”晏泊从阳台回到室内,拍了拍郭宇完整的左边胳膊,“咱刚才到哪个步骤了?”
“揉面和做馅儿,”郭宇笑着嗔责,“你什么脑子,痴呆啊。”
晏泊换上不服气的表情:“师兄,我可是你同校同系的亲师弟,我要是痴呆,你是什么?”
郭宇用带着面粉的左手一拍他脑门:“还会顶嘴?罚你再和一斤面!”
蒋璐璐走到厨房门边,犹豫了一下,对郭宇说:“阿宇,时间不早了,你让晏泊先回去好不好?我陪你做糖饼。”
郭宇面上和气微笑,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兀自搅拌着玻璃碗里的红糖。
汗水在他的额头上清晰可见,但他没有任何要脱下长袖的意思。仅存的一只手牢牢把持着搅拌器,一圈又一圈地转动,像不知疲倦的西西弗斯。
蒋璐璐眼圈一红。
晏泊看着郭宇忙忙碌碌的背影,欲言又止,想说的话最终只化作闷在胸腔里的叹息。
“璐璐姐,没事的,”他说,“我明早排课晚,起迟点不碍事。”
蒋璐璐抬手擦眼眶,无言点了点头。
等到晏泊从二人家中出来,已经是将近午夜。
老旧小区住的多是老年人,早早都熄了灯,从下往上望,整幢楼只有他们家的窗口还亮着。
蒋璐璐出来送他,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下来。
“对不起啊……他平时都不这样……每年就这段时间,总是、总是……”
她说不下去,捂着嘴,肩膀轻轻耸动。
楼下树影幽暗,昏昏路灯泛着聊胜于无的光,将此情此景映衬得惨淡。
晏泊站在自己车边,没急着上去。
“璐璐姐,你别这么说。我也不常来,难得哄哄师兄高兴也是好的。最辛苦的,还是你。”
蒋璐璐擦去眼泪,哽咽道:“我知道,都怪我……要不是我和他闹矛盾,他那时候也不会提前去车间,更不会发生那种事故,都怪我……”
啜泣声戚戚然,晏泊听着不忍,从口袋里拆了餐巾纸递过去。
“璐璐姐,你不能自己钻牛角尖,”他轻声说,“那是意外,怎么能怪你?”
蒋璐璐拼命摇头:“他平时明明也是爱说爱笑的,只有每年的这段时间,差不多他当时出事的日子,就变了个人似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晏泊听着,心里如同坠了千斤的铁。
郭宇比晏泊大两岁,是他在校期间最常来往的师兄,平时每逢年节,都会亲手做好些家乡特色糖饼,送给认识的华人留学生,是大家眼里稳重可靠的大师兄。
毕业后,他很顺当地在一家工程企业找到了薪水不错的工作,顺便把国内的女友接了过来,两人共同奋斗,准备在当地扎下根。
而他出事,是在晏泊硕士毕业快一年的时候。
晏泊那会儿准备申请读博,正在度过筹划中的gap year,一边外出实习工作,一边准备申请材料。
郭宇热情地邀请他到自己所在的公司。毕竟是本硕期间关系最密切的师兄,晏泊想也没想地答应。
某天,郭宇不知为何提前结束了休假,叫上晏泊,去了自己负责的生产线。
“你看,这边机器手的位移和动作,都是按照我写的程序来运作的。”他话里带着自豪,又给晏泊讲解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
晏泊看得羡慕,安全帽下的眼睛放着光。“师兄,都是你一个人写的程序吗?”
郭宇挠挠头,“那倒不是,我们一整个团队呢,大家都有参与。”
他站得离机器很近,晏泊有点担心:“师兄,你站远点,太近了不安全。”
郭宇哈哈大笑:“不会!我考虑到传感器精度,特意调整过一些参数,机器感应很精准的。”
他在校时是成绩优异,专业能力强,晏泊听了,不疑有他,遥望着头顶上两三层楼高度的物流转运轨道,深深为自己的专业感到骄傲。
正在他心中感叹时。
身边的机器忽然发出异常的轰鸣。
“哐当”一声,如有重物落地。
晏泊只感到自己的眼角一阵湿热,他伸手摸了摸。
手指上一抹猩红。
他慌张地回头去看郭宇,只见他将近半幅身体都已被运转中的机器卷了进去,人当即没了意识。
等到晏泊连滚带爬地去按紧急按钮——
郭宇的整条右胳膊已经不在了。
白色的机器外壳喷溅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迹,浓稠地顺着重力作用淌下来,流到晏泊的脚边。
后来找到断肢时,上面还戴着一块蒋璐璐送给他的手表。
当然,已经碎得差不多了。
送往医院抢救之后,郭宇保住一条性命,但是彻底失去了一条手臂。
连同着消失的,还有他对自己职业的热爱。
事发半年后,他递交了辞呈,踏上回国的班机,和蒋璐璐一起。
晏泊的噩梦则持续了更长的时间。
某个无眠的夜里,他算着时差和周景仟通完电话,扔掉了所有申请博士学位的材料,而后飞回了新川市的家中。
“璐璐姐,”黑暗里,晏泊听见自己说,“你不能总是用过去的事情来惩罚自己。这对你不公平。”
他抬头,望见孤灯一盏,光线清冷,似乎与天上悬月遥相呼应。
“师兄也不该这样。”
*
翌日早晨,纪雪城差点错过起床的闹钟。
昨晚她准时准点上床睡觉,闭眼之后,脑海里总是想起晏泊的那几十个未接电话。
卧室里明明一片寂静,她却幻听见源源不断的电话铃音。
奇怪的是,在她和陆经年的通话结束后,晏泊再也没有打来电话。
她本想打过去问个究竟,但是思来想去,还是暂时搁置一边。
如此多思,睡眠自然奇差无比。
早起忙乱地洗漱,她盯着自己眼睛下的两道乌青,重重地补上遮瑕。
然后急忙出门,坐电梯直下停车库。
她到新部门,才两天的时间。
两天里能做的很有限,她先是熟悉了部门的工作手册,和工位周边的几个同事简单聊过几句,又请了部门所有人喝咖啡,算是勉强拉进了关系。
集团的医药分公司业务广泛,主营制药、医疗器械与医学诊断,以及医疗服务,随着近几年国家愈加重视医疗事业的发展,嘉泰积极投资布局,和不少医院、医疗机构建立了合作关系。
不得不承认,从财报上看,它的表现非常亮眼。
这天早上有个会,谈的是新产品的市场投放问题,由纪雪城的新任部门领导林淑容主持。
纪雪城啃完公司地产品手册还没多久,初次列席会议,做好了被一堆医学专业术语砸晕头脑的准备。
谁知林淑容上来就放了一段动画片的节选。
纪雪城不明所以,低声咨询身边的同事。
同事波澜不惊地告诉她,这确实是林淑容的会议风格,由浅及深,鞭辟入里,习惯就好。
“大家可以看到,动画片主角琪琪受伤入院,在手术诊疗中,运用了一个大型仪器——移动C臂,也就是DSA。”
纪雪城在公司地产品手册上看过一些介绍。
C臂常应用于介入放射科和骨科等手术,在给患者注入造影剂后,将拍摄的X线图像输入计算机,经过一系列处理,以获得清晰的血管成像,便于医生手术。
嘉泰即将研发制造的新产品,正是新一代移动C臂。
而纪雪城所在部门要做的,就是产品核心价值的市场包装、内外部验收,以及追踪反馈。
同事里不乏医学专业背景的人,即便非医学专业出身,也具有多年的医疗器械工作经验,唯独纪雪城,完完全全的生手,听专业名词如同天书。
但会议不会因为她个人的原因而放缓进程。
一个小时的密集知识输入后,她一脸疲乏地走出会议室。
“你还好吗?”同事关切问道。
纪雪城的笑泛着苦味:“还行吧,专业不对口的结果就是这样。”
同事安慰她:“别太着急,我们主要做的还是市场,专业方面有工程师和程序员呢。新员工都会有培训,慢慢上手就是了。”
话虽如此,纪雪城却不能不重视自己知识的短板。
趁着赶上劳动节放假,她决定从源头开始,完完整整地了解一遍这类产品。
从设计,到制造,再到市场的应用。
回家上网选购书籍时,她忽然开始懊悔自己当初没有多修几门计算机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