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雪城事先描述过自己的衣着特征,茫茫人海中,他们轻而易举地相认。
“徐医生您好,久仰大名,”纪雪城率先伸出手,“我是嘉泰的纪雪城。”
徐楷明履历上的年纪是实打实的三十五,但本人看起来倒是比照片上更加年轻,长相亦不错,气场平和,确实是才俊。
“纪小姐,幸会。”
他同样伸手,简短而有力地和纪雪城握了握。
第一次会见本尊,纪雪城对他的印象不坏,直言道:“不敢当。您是大前辈,叫我的名字,或者英文名‘Iris’就好。”
“噢……Iris。”徐楷明果然还是习惯英文,“你的中文名字很特别,知道么,美国有个地方就叫做雪城——Syracuse——我前女友就是那里人。说真的,没什么意思,就是个大村子。”
这话听起来突兀,放在此时此地,更是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纪雪城只当是他思维活跃跳脱,顺其自然地接话:“别称雪城的城市,中国也有。您既然已经回国,来日方长,今后可以慢慢游览。”
她本以为,徐楷明刚刚归国,总需要时间调整时差,简单见一面讲讲接下来的安排就是极限。没想到一番交流之后,对方竟然直接邀请她找处安静地点详谈,精神头实在足。
纪雪城当然没有推拒的理由,帮着徐楷明把行李搬上车,随后往市区的方向驶去。
这一详谈,就是大半天的时间。
徐楷明是个极其健谈的人物,尤其涉及到专业领域时,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自信又张扬。
纪雪城没忘记正事,趁他停下来喝水的间隙,插话提问:“徐医生,您能不能讲讲,对孙教授前阵子的那台手术,您有什么见解和看法?”
“哦,那个啊,”徐楷明笑了笑,“孙教授是我的恩师,她的动态我一直有留意,前几天和几个老同学打电话聊过,只能说,老师果然是老师。”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至于你说的见解和看法……我想,既然你们邀请我来主讲开场,应该会给我留一些自由发挥的空间吧?我们的研究方向不完全一致,我会从我更擅长的领域入手,难道不比局限于老师的手术来得好吗?”
纪雪城沉吟几秒,说:“徐医生,我们的本意当然不是约束您。但是这次的专家交流会,除了邀请多方分享治疗经验,我们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推广宣传新产品。孙教授的手术,是国内第一台成功应用我司新一代磁导航手术机器人的手术,以这个案例作为切入点,是我们初始策划的源头。”
“但是,您的想法也非常合理,”她知道上一段话得有些直白激进,容易引人误会,急急地补充,“您也是业界翘楚人物,发言的内容自然随您而定,我们只是希望,在商业目的方面,您能帮忙配合一次。”
听完她的两段言辞,徐楷明爽朗一笑:“好,好,我明白……你们是商人,赚钱才是第一位,这点我赞同,完全赞同。”
“而且,你可能误会了,”他收敛了笑容,“在之前的邮件里,我已经答应过你,会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尽我所能讲好这个手术案例,你们不用担心。”
他从随身公文包里拿出电脑,打开一份文档。
“这是我草拟的初稿,有些具体内容还待完善,不过大致思路已经差不多了。等到终稿完成,我会发给你们审阅,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和我说。”
纪雪城粗略扫了一眼,暂时未看出有何不妥。“那就等您完工,”她微笑着说,“希望合作愉快。”
*
把徐楷明送至他下榻的酒店,纪雪城直接回了公司。
她才坐下没多久,综合部的同事便笑吟吟地过来递上一张礼品卡:“发福利啦,生日快乐哦。”
嘉泰家大业大,员工福利同样做得到位。但凡有员工过生日,都会收到行政部门派发的商场礼品卡,金额按照入职年限逐年递增,很是丰厚。
纪雪城从她手中接过收好,道了谢。
那位同事却不急着走,眼看纪雪城抱着文件像是要往林淑容办公室去,连声叫住她:“哎,你怎么还往林姐那里跑?该在别处下下功夫了。”
纪雪城一头雾水:“什么别处?”
同事大惊失色:“你还不知道吗?天哪天哪……消息怎么滞后成这样?”
她心中有些不大好的预感:“林姐要调走?”
“算是吧,”同事耸耸肩,小香风的粗花呢领子随之抖了抖,“严谨来说,是升职了,不过要去外地。你的下一任领导,是那边那位。”
她眼风一斜,充满暗示意味地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工位。
纪雪城随之看去,位置上坐着的,是个她少有往来的女同事,年纪比林淑容略轻,不过也是部门里的老资格。
她和李杰同是主管级别,不过两人关系似乎不大好,据说他们同做一个项目时,因为意见分歧大吵过好几次,甚至到了林淑容亲自出面调和的地步。
而如今纪雪城和李杰同组共事,关系融洽,难怪综合部同事出言提醒。
虽说职位调任是常有的事,但不知为何,纪雪城心里总有些惆怅。
“不过话说回来,你应该……不愁这些,”同事意味深长道,“在这个职位上来来去去的人多了,不用如临大敌。”
在敲开林淑容办公室门之前的几秒里,纪雪城稍微反思了自己信息滞后的缘由。
她确实不是八面玲珑的性格,没法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圆融地和所有人混成一片。加上最近的工作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心神,更没有余力留给人际关系。
倒是真要和晏泊多学学,她想。
“林姐,这份预算我做好了,您看看还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林淑容示意她放在桌上,语气随和玩笑:“根据你我共事的经验,能被你直接打印出来交给我的东西,需要改动的概率不大。”
纪雪城留意到,办公室里的摆设确实比原先精简了不少,心中暗自叹息了一阵。然而转念又想,对于林淑容本人来说,其实是件可喜可贺的高兴事,毕竟人往高处走。
“还有别的事吗?”林淑容见她久久不动,问道。
纪雪城笑着摇摇头:“没有。我回去工作了。”
林淑容却叫住她:“先别急着走,有空的话,去趟王总办公室,他上午过来问起你来着。”
纪雪城一愣。“问起我?”
听起来古怪。
“是啊,”林淑容语气如常,“放心,我和他说了,你是外出办事,不是迟到早退。”
……重点倒不是这个。
“他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吗?”
“没有,所以我让你先去找他。”
纪雪城茫然地应下。
她倒不是惧怕,狐假虎威的事她干过不止一回,只要不触纪文康的逆鳞,她并不担心自己的职业受到影响。
但如果是那种裹着蜜糖的烫手山芋……
纪雪城也拿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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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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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雪城万万没想到,王总找她谈的竟然不是业务,而是——人事。
“来,坐吧。想喝什么茶?我这里的茶叶品种挺丰富,叫我秘书给你泡一杯。”
王总和颜悦色,邀请纪雪城在办公室会客区的真皮沙发落座,满脸的和蔼。
“我随意就好,”纪雪城说,“王总,您今天找我,具体是为了什么事呢?”
王总见她问得直白,索性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再过几周,就是春节。年后,公司会做一些人员安排上的调整。就比如,你们应该都略有耳闻,你们的林经理,下月末就会调职去南港的分公司担任副总。”
他说的更为详细,而地点偏偏又是南港。
纪雪城短暂地错愕,随即心里涌上些许惶惑。
“……是有听到一些风声。”她承认。
王总了然地点点头:“虽然要去到一个新的城市发展,不过职位高升,薪资待遇也涨了一大截,不管怎么看,都是好事。”
“我本来还以为,小林在新川拖家带口的,可能不太乐意去外地,没想到和她谈话的时候,她一口就答应下来了。人呐,不管什么出身,事业心才能决定上限,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纪雪城揣测不透他的用意,只能点头称是。
“我和小林问起你进部门以来的工作情况,她对你的评价很高。”
听到这里,纪雪城忽然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王总……”
“她是个很负责的上司,如果跟着她继续干,我相信你能学到很多。再说了,南港那边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开拓,前途不是比留在这里光明得多吗?”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纪雪城的心如同坠进一汪深潭。
渐渐沉入幽暗不见光的压抑。
秘书端来一杯绿茶,骨瓷的杯口热气袅袅。茶叶被过滤得很干净,只有极其细碎的星点末子悬浮在黄绿色的茶水之中,慢慢往杯底落下去。
王总在集团里是老资格,在纪文康尚未在商界崭露头角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做事。也是因此,他的话,份量非同一般。
“为什么……是您来和我说这件事?”
纪雪城握着杯壁,里面明明装着滚烫的热水,她却浑然不觉烫手。
王总把无框眼镜推上光亮的脑门,揉了揉鼻梁,“你看,我就知道你会多想。”他循循善诱,“从我们本部外派出去的,都是得力干将,我作为分管你们的领导,当然要亲自来和你们说。”
这便是在打太极的意思了。
纪雪城情绪冷却得很快,转瞬之间,已然明白当前的形势:这纸调令,多半还在悬而未决地状态,否则,综合部同事没理由那样暗示自己。
既然尚未板上钉钉,那必然还有转圜的余地。
念及此处,她稳住心神,再问:“我们部门,除了我和林经理,还有别的同事接到类似的通知吗?”
王总答得有些微妙:“目前只有你们两人。不过都是说不准的事,也许等你们到了南港之后,带领分公司做得风生水起,人手不足,自然会再派遣别人过去。”
没听见预想中的名字。
纪雪城的心更沉。
*
从王总那边出来,纪雪城直上顶层办公楼。
接待她的仍旧是安助理,给出的回复仍旧是——
“纪小姐,不好意思,董事长今天不在办公室。”
纪雪城转而致电孙琴,终于有了收获。纪文康今日身体不适,在家中休息,晚上约了理疗师上门。
她深知,这大概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连假都顾不上请,急速开车往旭山别墅赶去。
抵达时,纪文康正在倚书房的躺椅上看财经杂志。
空气里的雪茄气味还未消散干净,混着室内的熏香,杂糅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纪文康穿着宽大的睡袍,听见纪雪城开关门的响动,眼皮也不抬地说:“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纪雪城盯着那张和她有些肖似的脸,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慢慢说道:“我不想去南港的公司。”
她的话在空中飘飘转转,半晌无人接应,掉落在地上,溅起无数的尘灰。
纸页翻动的声响在这其中格外突出,“哗啦”一下,宛如扬尘的笤帚。
“进公司这么久了,涉及到人事调动这块的工作,还不知道找谁吗?”纪文康语气不阴不阳。
如有兜头凉水浇下。
明明站在暖风舒适的室内,纪雪城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好几年前,那个寒凉的雨夜——她风尘仆仆而归,极力扮演一个回头是岸的听话孩子。
她无意识地攥紧腰间垂落的大衣衣带,一字一字,几乎用尽了力气:“这个决定,是您授意的。”
直至此时,纪文康才终于用正眼看她,“你难道不觉得,在那边会有更好的发展?”
他抖了抖杂志的一角,“南港的经济不比新川差,嘉泰在那里的发展,还处于起步阶段,正是开疆拓土的大好时机。你做了这么几年的市场部工作,别告诉我看不出来个中价值。”
假若纪雪城今天只是公司里某个普普通通的职员,她当然会将其视作一次不可多得的晋升捷径,甚至会主动请缨,奔赴外地。
但她不能。
新川才是嘉泰的大本营,风云变化只在瞬息之间,距离能够阻隔的东西太多,远远不是开几场线上会议就可以解决的。
更何况,她走了,有人可没走。
“……我不想。”她沉了一口气,徐徐说道,“我不想去那里。”
纪文康微微皱起眉头,两条眉毛之间的竖向纹路尤其明显。在他印象里,纪雪城这么直白的忤逆,并不多见,除了大学时自作主张的调整申请专业,也就是这次了。
“为什么?”他上下审视一遍纪雪城,问道,“当初,你连婚姻大事都愿意听从我的安排,现在仅仅是一次调职而已,为什么不想?”
理由就在嘴边了。
有那么一瞬间,纪雪城几乎就要失去理智,把宋哲阳的名字脱口而出。
但在最后关头,理性及时叫她悬崖勒马,那个名字在齿间徘徊许久,终是被咽了回去。
“因为……”她飞速地思考,强迫大脑搜罗出一个理由,“因为我不喜欢南港。”
纪文康挑了挑眉,语调随之上扬,“哦?不喜欢南港?”
纪雪城已是退无可退,即便这个理由听上去确实牵强,甚至有那么一丝无理取闹,她也顾不上了。
“是,我不喜欢那里。”她硬着头皮道,“一直不喜欢。”
空气沉寂了几秒。
这几秒,漫长堪比度过了数个小时。沉默也似无形的刀刃,剜在身上,钝痛难忍。
纪雪城不逃避纪文康的眼神,任凭他扫视。
她知道自己的理由听起来非常不靠谱,可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值得为此开一场赌局。
“把情绪带入工作,你知不知道这是大忌。”
纪文康语气未变,眼睛里的情绪却明显平和下来,说的话尽管仍像是责备,但和纪雪城刚进书房那时相比,显然换了一副态度。
“我知道。”
“知道还犯,”纪文康轻斥,“你以为你的来去只是我一句话的事,但我既要替你考虑,又要想着师出有名,只是知会了老王,让他去和你说。你可倒好,莽莽撞撞地就回来找我。”
在纪文康心里留下意气用事的印象,实非纪雪城本意,但现在的情势,已经容不得她从长计议,即使是下策,也只能当做唯一的办法。
“我就是不想离家太远,”她装作一意孤行,“晏泊肯定也不愿意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工作和家人都在新川,不可能跟我去南港。”
纪文康又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