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哲阳深深触动,“舅舅……谢谢你。”
对于自己这个舅舅,宋哲阳的感情不可谓不复杂。
在宋珍生病最严重时,是肖一明出面帮助,联系了专家和医院,同时帮忙保守住秘密,让宋哲阳年少的自尊心得以保全。但也正是肖一明交待给他去做的事情,正在一步步断绝他在纪文康那里的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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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林淑容奔赴南港任职,新的经理走马上任,整个部门经历了一阵子的忙碌和换血。
而在此之间,纪雪城安然无恙。
注意到这点的宋哲阳,很是焦躁。
他甚至没克制住脚步,亲自跑了一趟人事部,和相熟的同事打听了一回部门里是否还有未办完的人事调动,得到的答案皆是否定。
一切的不安,在他得知徐楷明不见了的消息时,达到了顶点。
“怎么好端端的就会不见了呢?”宋哲阳躲进公司的楼梯间里讲电话,“不是一直都在酒店房间里吗?你们没盯住?”
“他说是要下楼拿快递,我们想着,都平安无事这么多天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就,就……”
宋哲阳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肖总没和你们说过,除非他亲口下令,否则任何时候都不能放人出去吗!快递,什么快递?金子做的快递?”
徐楷明那日离开嘉泰的会场,便直接被接到了肖一明安排的酒店入住,再没出过门。
虽说美国那边同样有司法介入调查,但毕竟程序启动尚且需要时间,肖一明打的主意也并非长久掩护,而是拖上一些时日,让嘉泰在舆论风波中彻底完败,再将人送去国外,凭他造化。
但就是在他们自认为严密的监控之下,青天白日的,徐楷明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宋哲阳的心头掠过了一千万种可能。此刻,他真恨不得是太平洋警察漂洋过海而来带走了犯罪嫌疑人,而非其他。
尤其,他的踪迹千万不要被纪雪城或者纪文康发现。
然而宋哲阳不会想到,牵动他千头万绪的徐楷明,现在就在他楼下几层的会议室里。
纪雪城利落地锁门,把所有的百叶窗关闭,只留了头顶的一盏日光灯,坐定。
“你来找我,是什么目的?”
阔别一个多月,徐楷明竟然有些憔悴。他的头发显然是多日没有认真打理,结成一缕一缕地垂落在额头前,显得更加无精打采,和初见时相比,几乎判若两人。
“我被人耍了。”徐楷明咬牙切齿道。
“谁耍了你?”纪雪城抱着胳膊,打量他的眼神无形中带点审视,“你应该明白你现在的身份,我建议你实话实说。”
徐楷明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极其复杂地语气,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没错,我确实给几个患者做过一些小试验,但是绝对没有新闻里说的那么夸张,他们就是要陷害我!不信你看,那些人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嘛!”
纪雪城似笑非笑,眼神示意他继续。
“本来……本来说好了,只要我回国露面,这个案子的全部事宜,他们都会帮我处理,结果就在前天,我听门口看守的人聊天,口风实在不对劲,打电话给肖一明去问,才发现我早就被他拉黑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纪雪城还不会想到,宋哲阳和肖一明千算万算,会在徐楷明这里留下缺漏。
她暗自觉得可笑,“恕我冒昧问一句,徐先生,你为什么会认为,肖一明有可能愿意帮你解围?我可以很直接地告诉你,他针对的对象是嘉泰,你的事情越真,反而越是利好他们。”
徐楷明愤怒道:“我也是一时糊涂!不知道怎么就听信了他们的话。现在可好,一切都完了,我要是这么回美国,弄不好要终身坐牢的!”
“所以你来找我,是指望我来帮你脱身?”
“纪小姐,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朗了,我徐楷明绝对不能忍受被人当棋子摆布,”他愤愤的表情和语气,倒好像真的有千万种无辜似的,“我单方面宣布,和他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你要是想揭发他们,我可以配合。”
纪雪城意味深长地点头:“听起来,很划算的买卖。可是——你的条件呢?”
徐楷明作为此次风波中最关键的人物,毫无预兆地突然现身,纪雪城当然不可能马上相信他的一家之言,往坏了想,指不定这又是肖一明和宋哲阳联手放出来的烟雾弹。
唯一可以判断他是否可信的方式,就是谈条件。
徐楷明先是赞了一句:“纪小姐,你果然是聪明人。”
随后,果然斟酌着说道:“我和贵司目前的关系,其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坐实我的那些事,对你们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纪雪城没附和也没反驳,任凭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贵司也看重商业形象,这次的事情,我能保证纯属意外,如果你们愿意对我施以援手,我一定公平公正地把肖一明背地里做的事情说出来。”
纪雪城的第一反应是:真奇怪。
对方明明是个医生,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显出生意人的做派;哪怕已知自己处在被动的位置,也能从从容容地开出最利于自身的条件。
这种天分,可不是谁都有的。
纪雪城没急着表态:“可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普通职员,不能给你做什么保证。”
这话似乎触及了徐楷明的某根神经,惹得他发自肺腑地笑出声来:“纪小姐,你不会以为,我没有怀疑过,你为什么姓‘纪’?”
纪雪城的脸色沉了沉。
“好,我答应你。”她下决断从来迅速,仿佛所有人与事的轻重,在她的心中自有一套度量衡,“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联系律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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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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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楷明的消失,几乎成了肖一明和宋哲阳两人关系恶化的导火索。
自接到消息开始,宋哲阳想尽了办法,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只可惜,徐楷明现在的身份本就特殊,更别说他们当初本就是半欺骗半强迫地将人扣下来,完全不敢惊动警察。
然而现实终究是大海捞针,迫不得已,宋哲阳只能向肖一明求助。
得知此事,肖一明没忍住,痛斥了宋哲阳一通,责问他办事不力。
“我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怎么就不让我省心呢?你以为徐楷明消失是好事?——大错!嘴长在他身上,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跑出去乱说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东西?”
肖一明的脾气暴躁,宋哲阳是早就知晓的。但今天这事毕竟也非他本愿,莫名遭到斥责,他觉得相当不痛快,当即就顶了回去:
“舅舅,当初确实承蒙您的指点,我才想到了在徐楷明身上做文章;不过我可没想着把人扣住,这事您要怪我,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了?”
他这一番话,让肖一明愣了好一会儿,过了很久,他才缓过劲来,凉凉地笑道:“亲爱的外甥,你是在指责我吗?我可以跟你把话说明白,如果没有你,我照样可以让嘉泰的那场会开不下去,而且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好。”
“顾着你在纪文康那里的关系,我已经尽量不把事情做绝了。你现在这个态度,才是有些不讲道理吧!”
宋哲阳从未与肖一明吵过架,可这回却是气得拂袖而去。
他根本不敢去细想,离开他们视线范围之内的徐楷明,会去哪里,又会说出什么。
直到浑浑噩噩地度过周末,周一早晨,凝视着镜子里胡子拉碴的面孔,宋哲阳才勉强打起精神,洗过脸,梳理清楚头发,开车上班去。
刚刚在工位坐定,办公软件忽然弹出来一条消息。
“您预订的会议,将于九点半正式开始?”
宋哲阳一头雾水,手里的早餐还没吃完,先给信息技术部打了内线电话。
“我的系统好像出了点问题。有条预订会议的记录,但是我根本没有预订会议。”
技术部同事的回答却让他更加疑惑:“宋哥,我确认过了,的确是您预订的会议,就在1201号会议室。”
那还真是奇了怪了。
宋哲阳站起,往电梯间走去,打算直接去会议室一探究竟。
在十二层办公的,只有财务部,除此之外,就是大大小小七八间会议室。
走廊上很安静,大理石地面光平可鉴,皮鞋踩踏其上,发出轻巧的“哒哒”声响。墙角点了少许熏香,是提神醒脑的薄荷味,宋哲阳走过拐角,深深呼出一口气。
1201会议室到了。
大门虚掩,透出室内的一点亮光,却没听见什么声音。
直至此时,宋哲阳依然坚定地认为,是系统故障导致了某场会议误连了自己的工作账号。他扫了眼手表的时间,距离九点半尚有十分钟,便想也不想地推门而入,准备和里面的人说一声。
门推开。
会议室里只有纪雪城一人。
“你搞什么鬼?”宋哲阳立即皱起了眉头,“你的会议,为什么会关联到我的账号?”
纪雪城坐在会议长桌的上首位置,冲着来人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还以为,你要过一会儿才来。”
不知为何,宋哲阳的心中泛起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似乎这里并不是平常的会议室,而是对方给他精心布置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进去。
“所以,你是故意的?”他警惕地审视纪雪城,转而有些愤怒,“我很忙,没空看你耍花样。”
他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你真的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突然把你叫到这里吗?”
宋哲阳的脚步顿了顿。
投影仪早已打开,纪雪城随手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公共显示屏中赫然出现了一张照片。
映在玻璃的反光里,尽管略有些模糊,但毫不妨碍宋哲阳无误地读取出图片的内容。他愕然地回过头,用一种极少见的沙哑慌乱语气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与其说是照片,倒不如说它3是视频中的截图。背景明显是某间餐厅中僻静的一角,桌上两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人被清晰地拍到了正脸,毫无疑问正是宋哲阳,而另一人则只留下了一个背影,能辨认出是个男人。
纪雪城盯着宋哲阳的脸色,缓缓说道:“你很谨慎,几乎没有留下能够证明你和徐楷明有联系的文字记录。不过事关重大,我想,你们不可能只在电话里就策划得十全十美,必然要见上一面,才好商定细节。我的运气不错,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
宋哲阳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坐我对面的那个人,是所谓的徐楷明?”
哪怕纪雪城已经极尽所能做到出其不意,但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已经足够宋哲阳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当然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来应付。
况且,他自问那天行事非常谨慎,特意嘱咐了徐楷明戴好帽子和口罩,又是亲自开车将人送回住处,绝无可能露马脚。
“我和徐楷明同样见过面。我猜,应该是他这次回国衣服没带够,所以视频截图里的这件外套,他在见我时也穿过。”
宋哲阳不屑地笑笑:“一件衣服而已,又不是什么手工定制款,撞衫太正常了。”
他到底没忍住,不甘心莫名吃个闷亏,非要在言语间争回几分:“我说呢,怪不得你会请到那么一尊大佛,这种直来直去的思维方式,真该改改了。”
“噢……”纪雪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你要是这么说,我倒不如直接打电话问问他,看看他那天是不是和你见了面。”
笑意僵在宋哲阳嘴角。
“你……什么意思?”
纪雪城淡淡扫他一眼,终于直白道:“实话告诉你,徐楷明从你那边离开之后,主动来找我了。”
宋哲阳失声错愕:“这不可能!他得罪了你,得罪了我们公司,怎么可能主动来找你?”
“乍一看,似乎确实如此,但仔细想想,也未尝没有合作的可能啊,”纪雪城故意拖长了声调,“万一他在美国的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们帮忙做点争取,直接在舆论场上打个翻身仗,岂不是更好?”
“你开什么玩笑?”宋哲阳的反应,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真的以为他是心甘情愿从原先的医院离职的?别太天真了,他明明是知道自己犯了事才心虚躲回国内。他对那件事的严重程度心知肚明。”
听他说到这里,纪雪城终于坐不住,霍然站起,冷了脸道:“我看心知肚明的不只是他。还有你,宋哲阳。”
宋哲阳微微愣神。
“你和肖一明联手,利用沈聪联系上徐楷明,再适时爆出他的负面新闻,以上种种,还想否认吗?”纪雪城质问。
她没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紧接着说道:“肖一明的意图很简单,虽然嘉泰还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受到重创,但市场嘛,能抢一块就是一块。而你,你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公司,还是我?”
她的说话音量不大,甚至为着同楼层还有人员办公的缘故,刻意压着声音。
但在宋哲阳听来,字字震耳,几乎在他周身形成了一个逼仄的空间,压抑得令他无法呼吸。
空气里,寂静在游走,隔着桌子,两人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对峙态势。
剑拔弩张。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纪雪城以为宋哲阳将要以沉默作为最终应答时,他说话了。
“没错,你猜得很对,”宋哲阳忽而大笑,“你的存在,实在让我太不爽了。”
“纪雪城,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时候?”
“既然你这么问,我想,应该不是在公司。”
“当然不。我第一次见到你,在六年前。我看见你等在院子里,明明满脸都是冷漠,见到爸爸的那瞬间,变脸的速度却比翻书还快。论哭戏,恐怕电影学院的优秀毕业生都比不过你。”
纪雪城不傻,当即就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她飞快地瞥了眼电脑屏幕的右上角,随即平静说道:“原来那天,你在屋子里?”
宋哲阳:“是,我在。更准确地说,你出国之后,我待在那里的时间,也许比你更长。”
纪雪城无视了话中的挑衅意味,只是顺着他描述的情况稍作回想,怎么想怎么觉得可笑。
原来,就在她为了那个未知的人向纪文康低头时,他正在旁观她所有的狼狈和不甘。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怎么可能处在这种尴尬的位置!如果没有你,我哪里还需要在肖一明身上费心思?”
宋哲阳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这几句话,震得纪雪城耳朵生疼。
对方的敌意显然超乎她的想象,不过万幸,她也从没把宋哲阳当朋友。
“你承认了。”
纪雪城忽略那些情绪宣泄,直切重点。
宋哲阳还未从激动中平复,这会儿的眼神甚至还带点木然,“承认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