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可以,我这工作,小孩等成石头了,我也不见得来。”
“那怎么办?我们的孩子可能注定跟爸爸好了!”
“她敢!我一定揍得她屁股开花!”
我们俩一边斗嘴,一边走到街角处,那里有一棵很大的刺桐树,雨打在叶子上,沙沙的响。
我微微有点走神,我在想,此刻的我,距离当年那个梦想,应该只有一步之遥吧。
我会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学历,然后在总公司工作,工资不太高,但体面,不用再在工地上东奔西走。
然后和程厦结婚,应该会过上那种标准的中产阶级的生活,一起上班,下班,一同看话剧和演唱会,周末开车去看海、烧烤、露营,假期出国旅行,有了小朋友后,换一个更大更漂亮的房子……
我看着程厦,心想,我的小孩一定很漂亮吧!
程厦也低头看我,他突然笑了,道:“你看我干什么?”
我尴尬的想解释,可是刚张口,嘴唇就被他轻轻覆盖住了。
雨还是那样大,伞下像一个小小的宇宙,这里是安全的、温柔的,只有我和他。
他身上的清香,唇舌间极尽温柔的缠绵。
“你饿不饿?不饿的话先回家吧,好么?”程厦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连忙摇摇头:“我饿了我饿了,我真的饿了。”
比起上床,我更喜欢接吻和拥抱。
因为床上的程厦侵略性太强,总带着一种陌生的疯狂,他想让我和他一同失控。
可是我不喜欢失控,也不喜欢太过凶猛的情欲。
我喜欢这样青涩的、温柔的吻。
让我觉得,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吻我。
程厦笑起来,道:“你慌什么,我又不急,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
我们去了一家环境很好的西餐厅。
我一直走神,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程厦在看着我。
我说:“你干嘛?餐点完了吗?”
程厦道:“我在数数……看数到几,我女朋友会看我一眼。”
“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刚才是三百七十二个数。”他把菜单一放,说:“说吧,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我深吸一口气,说:“公司通知说,蛟龙村那个合同保住了。”
“所以?”
“我想回去做完它。”
第36章 我们永远留在这里怎么样
我初入乌勒吉村的时候,我曾拿着我的方案,挨家挨户上门劝他们同意施工。
“我们一定会把房子盖好的!到时候整个村子大变样!”
“明年你们就能住上又亮堂又暖和的房子!”
“各位叔叔婶婶绝对不会吃一点的亏!”
“我保证!”
我大概说了几千几万句“我保证”,嘴唇都泛着白沫。
他们从一开始的敌视、怀疑,到最后比划着,硬塞给我一杯纯正的蒙古奶茶。
我保证过的,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不是‘你保证’”程厦冷静道:“是你背后的公司保证,换个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道:“当然有区别,不同的项目经理风格不同,效率不同,对图纸的理解也不同。”我道:“而且,这是我自己的方案,凭什么拱手让人?”
“所以说白了,你还是想争。”
“没错。”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服务员上了两份牛排,热腾腾雾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能说出口。
巴特其实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领导们对我印象深刻,如果我愿意继续做这个项目,他会帮我争取保住这个合同。
“你们公司说,你和赵总都会离开这个项目,赵总不提了。你绝对是最好的人选。”那个蒙古大汉在电话里长长地叹气:“这里太穷了。穷到做一点事,都特别特别的难。”
他给我讲了他大学毕业,没有留在北京,呼和浩特,而是来到了一个最偏僻的嘎查,他倒没想着大刀阔斧的让家乡改头换面,县里穷,就是想为家乡做一点事。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天真。
“只有在这种环境长大的人,才知道一点好的改变,对他们来讲有多重要。”
可是做一点事,万重的阻力顷刻而至,久了,也就算了,反正大家糊弄糊弄也都能活着。
不过是一些老人佝偻着的身躯,和孩子蒙昧麻木的眼神而已,一代一代,都是如此。
“那种感觉你懂吗?”
我只觉得有什么经年累月的陈年旧伤,钝钝地痛起来。
我怎么能不懂呢?
我出生在一个都是废品的家里,我也不想毕业就进厂,我也不想别人又是大学又是出国,前程万里,我的命运就是年龄到了去嫁人,然后重复我的命运。
可是每次想改变一点,都换骨洗髓般艰难,而向下堕落和保持现状,却是轻而易举。
“这个项目如果给一些本地的施工单位,八成就是偷工减料,随随便便的搞完。”巴特说:“不会有人像你这么较真,这么一丝不苟的施工,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他说完这句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明明知道留在这里是更好的选择,却一直犹豫。
改变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是很难的,需要无数个人、无数个微小的改变。
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放弃了。
还指望什么样的人能为穷人做事呢?
那些像程厦一样,出身良好的人么?
大家都会选择更好的东堤,更舒服的环境,那么金钱、资源、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继续流向那些不缺钱的地方。
穷者恒穷,那么像哈日娜这样的姑娘怎么办呢?谁会为她的世界打开一条缝隙呢?
这些我没法讲给程厦听。
讲了,他也不会懂。
我只能用最浅显易懂的话告诉他:“我要项目奖金,我要升职,我的辛苦一分钱也不能便宜了旁人。”
我们的沉默中,隔壁餐桌的小孩摇头晃脑的唱着闽南语歌:
“其实做人一世人啊快活无几工啊
一条大路做两爿啊
乞伊卜行底爿啊
毋惊毋惊就毋惊
我是后生仔
风大雨大日头大
我就是敢打拼。”
程厦终于开口,他问:“那我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句话他曾经问过,七年前,肯尼亚呼啸的夜风和这句话,同时灌入我心里。
“你继续工作啊,两年这个项目就做完了。”
程厦低头笑了一下:“你还这样,随时就可以把我抛下。”
“我没有要把你抛下,一有假期我就会回来,不是这个项目我也要出差,也要在工地住很久。”我道:“如果我们在一起,你得习惯这个。”
“是啊!”程厦叹息,道:“吃吧,别浪费了。”
我带着一肚子忐忑不安来,我以为他会跟我吵架,或是像上次一样发疯。
可是没有,大概将近一年的治疗有了效果,他非常平静的接受了这件事。
我们讨论着过年,假期安排,各自坑比领导,气氛非常和谐热烈。
程厦坐在我对面,那件黑色外套搭在椅背后,白色的衬衫挺括干净,西餐厅的光影交错间,他看起来就像某个英国老电影里,英俊的男主角。
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样子,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依恋型人格是天生的伪装者,为了迎合攀附对象,他们可以无底线改变自己,伪装成对方所喜欢的样子。
我们吃掉牛排,吃掉龙虾汤烩燕窝,吃掉蟹肉沙拉,吃掉酥皮蓝莓拿破仑,喝了一整瓶红酒。
等我们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水已经停了,整个城市像是水洗过一样新鲜干净。
程厦脸颊有点发红,我伸手去摸,很热。
“你这酒量也太烂了吧,我打车送你回去。”
他抓住我的即将抽出的手,像小孩子一样在我掌心蹭了蹭,道:“不要,我要去看海。”
此时时间还早,我问:“去哪看海?”
“走吧。”
他打车说了一个地名,我以为是什么我不知道景点,却没想到我们整整坐了一个小时的车。
是一片没什么人烟的海滩,停着几艘船,一弯圆月下,有三三两两的渔民正在夜捕。
“跑这儿看什么海啊!”我有点奇怪。
他没有说话,跳上了其中一艘大船,然后朝我伸出手。
“你……不会吧?”
我们上了那艘船,程厦给了我一把钥匙,示意我打开船舱门。
我一边念着不会吧不会吧,然后打开了那扇门,海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程厦在我身后打开灯,那是一个一应区全的小房间,有床、书架、桌子,更重要是——
我看到了“我”。
十一年前,我第一次来S市,穿着那件白裙在海边拍得那张照片,被相框装起来挂在那里。
因为跟他告白被拒绝,哭得眼睛有点红肿,还是笑着比一个剪刀手。
我在他们的图书馆自拍,旁边是看书的程厦。
他们学校的校庆活动,我穿着羽毛裙,和一群师妹们合影。
大多数画质低劣,是从QQ空间下载下来照片,装进木质相框之中,在小灯和鲜花的环绕之下,格外美丽。
最大一张,是我们在滑雪场的合照,被端正的裱好,放在窗边。
窗外是月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
背后是门落锁的声音,随后是程厦密不透风的拥抱,他呼吸的热气扑在我后颈上,声音温柔:“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我每次想你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布置一下。”
万种思绪涌上心头,我反而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的十四年,那些一个人走路的日子,仰望一个人到脖颈发酸,偷偷掉眼泪的日子,终于被看到,被妥善的安放
岁月遗光如同大海之上的点点碎光,熠熠生辉。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从背后亲吻我的脖颈,手指缓慢的穿过我的掌心,和我十指相扣。
“其实你第一次来学校找我的时候,我紧张的要命,这么好看的女生为什么来找我呢?”
他抱住我,轻柔的像是带我跳一支舞。
“那段时的夜里间,我根本就学不下去,我一直梦见你……就像现在这样。”
我倒在那张床上,昏暗的灯光下,衣衫凌乱,像一只待宰的白羊一样,他俯身上来,一边在我耳边低喃:“我一直很想跟你做爱,我甚至想这么引诱你,我知道你没法拒绝,我很卑劣吧。”
我说:“是。”
欲望像潮汐,一波一波冲刷我的理智,我的手被他放在头顶,微微发起颤来。
“你去非洲之后,我每天都在想你,冬雪在干嘛啊,有没有认识新的男生,如果比我好怎么办?她会不会就这样……把我忘了。”
“有时候我会做梦,梦见你回来了,一样坐在我身边,一样对我笑,可是醒来的时候,你的朋友圈都是一条直线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月光从窗口招进来,他的身体如同一座苍白的神像,俯身悲悯的看向我。
“那时候我就发誓,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我身边,我就再也不让你离开了。”他给我一个温柔的、带有血腥气息的吻:”我要用我的全部留住你。”
我剧烈的喘息,隐约觉得很不安,却无暇去思考,他真的很会挑起身体的情绪,明明我并不热衷,但是每一次都失控得很厉害。
夜里实在荒唐,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美色误人,我从来没有睡这么久过,我几乎是从床上蹦起来的。
从窗口望去,我的衣服晾在外面,而程厦正站在甲板上喝啤酒。
我只能随便找了一件程厦的衣服穿起来,踩着拖鞋朝他走去。
“你干嘛呢?”我走到程厦身边,他穿了一件藏蓝色的T恤衫,露出雪白色脖颈和锁骨,以及……上面青青紫紫的痕迹。
我脸轰的一声红了,连忙故作老手的模样,道:“哥们儿,昨天辛苦了啊!”
啊啊啊我在说什么啊啊!
程厦被我逗笑了,道:“你再睡一会吧。”
我说:“不睡了,我们早点回去吧,感觉这边很难打车,明天我还得去趟公司呢!”
他静了一下,道:“是啊,很难打车。”
说完,他像是打水漂一样,用力往海水里扔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电话卡。”
“哈?”
他回过头,淡淡的笑着道:“我们俩永远留在这里怎么样?”
第37章 冬雪,我们分手吧
“依恋型人格障碍时刻沉湎于在被人抛弃的恐惧之中,当攀附对象想要中断关系时,病理性的受挫感就会随之产生,患者会陷入一种自身无法承受的痛苦和绝望中。”
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模糊了。
我只记得我们似乎歇斯底里的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我觉得没法跟他交流,只能哄骗他:“咱们回去吧,我不去了行不?你又不可能真的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
他说:“新的项目经理三天之后就会出发了,我们在这儿待到那天就可以了。”
我几乎是跳起来叫:“你他妈的有病!”
我不管不顾的往外冲,他一把拉住我,力道之大,几乎要把我胳膊掰断了。
我们俩共同跌倒在甲板上,我用力的踢他、踹他、死死咬在他肩膀上,他痛得叫了一声,却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
男人的力量终究是压倒性的,我最终被他抱回到房间里,跌倒在那张床上。
“你别碰我!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我像一个疯子一样咆哮。
他压制住我,道:“已经来不及了,到底为什么非要走。”
“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得把我弄出的烂摊子收拾干净,我才有奖金拿,我才能升职,你听不懂人话吗!”
“你不回去也都会有这一切,我保证。”他的急切的看着我,眼神里是深重的悲伤:“你一定会升职,就算不升职也没关系……你把薪水算一个总数好不好,我给你。”
我要疯了,疯到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相信他,不是有那句话吗?一个的寒窗抵不过三代人的努力,而程厦家何止三代人的努力,他付得起我九死一生的一辈子。
可是这不一样,我怎么说他才能明白,这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