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建了集中的牲畜暖棚,就在背风的山坡下,对面就是公共活动区,我们把旧房子翻新,做棋牌室和图书馆,老人们没事就跑过来,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自家牛羊。
巴特周末的时候经常过来,带着相机拍来拍去。
“你们太厉害了,冬雪。”他很高兴,道:“你们改变了整个村的精神面貌!”
“这才哪到哪,预算充足,我在这儿建个汤臣一品也不是没可能。”我道。
一提预算,巴特变脸比翻书还快,道:“县里没钱啊……”
又来了。
“不过像我之前说的,想让它一下子就翻天覆地的变,是不可能的。”巴特说:“就只能靠针灸一样,一个小点,带动一条线,然后一个面。”
我也笑了。
巴特真的挺可爱,我没想到这种贫瘠的地方,还能生长出这样纯粹的、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我深吸一口气,笑道:“那我们责任重大,你放心,就算没钱,也把房子给你建得漂漂亮亮的。”
我们到食堂吃饭,冬天哈日娜不用放牧,就跑来食堂帮忙,我给她发工资。
见我们就探出头来,一脸不耐烦,道:“哎!巴主任,你怎么老来啊!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啊!”
一个一米九的壮汉顿时从头红到尾,拼了命的摇手:“不不不不——”
我惊讶的瞪大眼睛:“原来是这样,啧,我魅力果然不减当年。”
可怜的巴特几乎把手摇成了手摇花。
哈日娜端了杯奶茶给我们,坐到我们身边,道:“不过你看上也没用,我姐男朋友老帅了,长得像韩国人。”
“你给我少看点韩剧。”我低头喝奶茶,却听见巴特小声问:“是真的吗?”
“假的。”
我笑道:“长得一点都不像韩国人,不过,的确很帅。”
——
那天,我坐在吊车上,看着阳光下,蜿蜒澄澈的河流。
终于鼓足勇气,给程厦发了条微信,我说,可以给你打个电话吗?
我来这边之后,给他发了很多条消息,他都没有回复过。
这是第一次,他说:“好。”
电话被接通,S市的海风、咖啡店的苦香、红房子屋顶上跳跃的阳光,和他的声音一同扑面而来。
“冬雪,能听到吗?”
“能。”
我们就陷入了长而久的沉默,谁都没有开口。
我想问的很多,比如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去看心理医生了吗?你爸回去了吗你有没有按时吃饭爱过我吗我们算是分手了吗?
我们,算是分手了吗?
我终于开口,道:“哎,你猜我这昨天吃到什么了?哈日娜爷爷把羊杀了,正宗的手抓羊肉……
他很快轻轻笑起来,问:“好吃吗?”
“别提多香了,蘸韭菜花,贼好吃。”
我们谁都没提那天的事情。
可能我骨子里仍然自私又务实。
我不想去想那些你死我活的情感纠葛,我也不想再去面对程厦那些复杂的问题。
可我还是舍不得。
我仍然想这么好的阳光下,打一个电话,和我喜欢的人
那些留给当面去问吧,我们的这么多年的纠缠,值得一个面对面的、郑重其事的结局。
——
就在我还在吃午饭的时候,有个经理急匆匆的赶过来,对我说:“任总,又有工人辞职了。”
哈?
马上降温了,又是抢工期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有工人辞职,不是一个两个。是一队两队的人撂挑子不干。
这不光是本地人,还有我们从外地招过来,解决交通住宿,签过合同高级技工。
巴特对我点点头,说:“你去忙。”
我立刻起身赶过去,带头的工人那里耀武扬威:“不行!我们今天真干不了,必须走!”
“总得有点理由吧!”我说:“你是闹事,还是辞职?话说明白了才能走。”
“我跟老娘们说不着!”他说,顺便招呼着其他人:“哥几个,收拾行李!”
“我看谁敢动!”
我道:“是李建业,山西的,架子工,还是钢筋工周文,还是你们木匠,章强、刘伟、赵立……”
我看向工头后面的工人,他们不敢跟我对视,显然,他们没想到我居然能一个接一个把名字和籍贯都叫出来。
作为一个整体,他们获得了巨大的勇气,可是如果作为个人,这勇气很快就会被消散。
“你们个个都签了合同,走可以,留一个月给我招人的时间,否则半个月工钱拿不到不说,我绝对会让你们赔钱,快过年了,算算家底。”
工头还在不服不忿,我提高了声音,道:“今天从这门出去,我保证S建的工地,你们一个也进不去进不去!”
连吓唬带骗,终于把所有人摁住了。
我对下属说:“第一,加快速度招人,第二,冯总知道这事之前,必须了解清楚,是谁在跟我们抢人。”
第41章 我没办法面对女孩子的眼泪
我们一个月有一个休息日,我独自开了很久的车,去了一个工地。
是一个比乌勒吉村更加偏远的地方,风景也更美,三面青山环绕,此时层林渐染金黄,绿草广茂,牛羊点点。
这里正在建造一个安藤忠雄风格的混凝土别墅群,工人们往来穿梭,井井有条。
只是其中几个看见我,立刻就低下头,匆匆的快走了。
这是赤那家的老房子,他要根据于诗萱的图纸,把它全面翻新。
所以,他把我们的工人都给抢走了。
不过他现在不在,听说是和新认识的朋友们飙车去了。
我把车停在其中一栋别墅门口,那里二楼正站着一个女孩,她披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披肩,捧着一杯热巧克力,看向远方。
我摇下车窗喊:“我说公主,你等我呢吗?”
于诗萱冷笑了一下:“我看施工现场呢,你来干嘛?”
“微信不都说了,快过年了,来看看你!”
“咱们可算不上什么朋友关系啊!”
那倒是,前情敌,现项目竞争关系。
但我这人说肉麻话毫无心理障碍,我道:“当然了……你在我心里,是我妹妹。”
“少往脸上贴金。”她脸一红,没好气儿的说。
进了屋,桌上摆了各种奶茶点心,一看就是准备很久了。
她一脸不耐烦的继续说:
“你吃这个!昨天刚到的蛋黄酥,特好吃。”
“这是我自制的星冰乐,你快喝,是不是跟星巴克一个味!”
我才发现,她其实很高兴我来。
和家里人决裂的那么厉害,她应该是没有办法回去过年了。
这里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只有一个赤那。
赤那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只能待在屋里。
我想起之前的她,喜欢买东西、看演唱会,做最新款的美甲,去网红店打卡,整个人是就是一个热闹的都市。
可现在的她,漂亮是漂亮,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
我吃了三只蛋黄酥,噎的直翻白眼,才终于开口了。
我道:“我想跟你说,那个……如果你想回去的话,可以住我家。”
“什么?”
“包括你如果想分手的话,我也可以帮你。”
我这该死的,多管闲事的八婆啊!我真的很想自己扇自己耳光。
是的,在和于诗萱那天夜里聊完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很难受。
我觉得……她很像七年前的我。
总觉得自己的人生需要一个男人来拯救,对爱情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幻想。
我那时候把程厦捧上神龛,和她不顾一切的追随赤那。
本质上都一样
只不过程厦起码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而赤那,是个疑似杀人犯,确凿无误情绪不稳定的活火山。
我想帮她,虽然我什么都不是。
于诗萱愣了一下,随即咯咯的笑出声来,这一刻,那个有点孩子气的于诗萱消失了。
她又像那个高高在上,冷笑着嘲讽我的女建筑师。
我迅速低下头,妈的,就知道不该来。
“任冬雪,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她终于笑够了,看着我的眼神带了几分怜悯。
我垂着头:“多管闲事。”
“是心软。”她说:“我还阴阳过你,挑拨过你和程厦……你傻啊,你心这么软怎么办,他们都得来欺负你。”
其实,职场上不止一个人说过我,六亲不认。
我亲爸也说过我自私、心独。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办法面对女孩子流泪的眼睛,哈日娜是,于诗萱是。
“你放心吧,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她说:“谢谢你。”
我低头道:“是我该谢谢你……”
是她告诉了我赤那家的真正家底。
滕七十二之所以这么有钱,是因为他早年间是个煤老板。
不过现在业务都已经没有了,北苍运输又不赚钱,每天都烧着老底。
赤那年轻气盛,想要带领北苍运输去俄罗斯运货,滕七十二不同意,而他手头又只有本地的业务,就算垄断了,也没几个钱,公司人心浮动。
所以老冯的合同,对滕七十二而言,不仅是给公司创收,还有一个原因是能够维持自己在公司位置,压制住儿子过分膨胀的野心。
而赤那显然不能现在跟他老子彻底翻脸。
于是只能憋着气强忍着老冯的挑衅。
他忍不了的,我有预感,迟早要出事,或者说赤那这个人,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活火山。
所以我才会来跟于诗萱说这些。
我不希望好不容易勇敢一次的公主,走向的是毁灭。
——
当然我也没那么伟大。
和于诗萱吃完火锅之后,我给老冯打了个电话。
“我问了,应该是赤那觉得惹小于不高兴,所以想着赶紧把她设计的房子盖出来,讨她欢心。不是故意针对咱们。”
“没事,应该过几天大部分工人都会回来了。”老冯道。
我敏锐的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老冯应该是想用一些手段,而且是一些比较阴狠的手段。
我嗫嚅道:“冯总,既然他不是故意针对咱们,其实现在很多牧民闲着,我们大量招工之后,还是把工期赶上来的。”
赤那是个不要命的。
想起之前的事情,我就本能的不想跟他斗。
“我之前跟你说过一个故事,你没记住。”老冯道:“屠夫在杀狗,狗叫得可怜,书生就想花钱把狗买下,可是因为讨价还价起了点争执,狗反扑向了书生。”
我沉默了。
“畜生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什么都不懂。不能靠讲道理。”他很平静道:“只能打死。”
“您说的是。”
我仰起头,铅灰色的天空,一朵雪花正缓缓地飘下来。
草原的最恐怖的暴雪季,即将来临。
——
后来,赤那他们家工地上发生了一些挺奇怪的事情。
施工总是达不到标准,反复返工,赤那一气之下把工人们挨个骂了一顿,还动了手。
结果第二天,有几个工人就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整整十几车的建材。
北苍运输也算手眼通天,可是愣是怎么查,也没查出来这些人跑到哪去了。
这事就算是悬案。
赤那的工地停摆,很多工人腆着脸回来找我,我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单全收。
趁着低温季来之前,我们赶完了最后一个季度的工程,终于能给大家伙发钱,让工人们过个好年。
春节前夕,大家一起吃了一顿猪肉炖粉条,然后其喜洋洋的踏上了回家过年的旅途。
工地渐渐冷清起来,最后,只剩下我了。
奶奶今年仍然想回爸爸那里过年,我说那你就自己回去吧,我给你买好票。
顺便在微信上给我爸发了红包。
我和他就这样,不停地打断骨头,不停的连着筋。
老冯准备带他老婆孩子出国度假,一早就走了。
于诗萱果然没有回家,赤那带着她去埃及玩——果然是我多虑了。
大雪覆盖了整个草原,随着工人的逐渐离开,平日里喧闹的工地慢慢地一片死寂。
除夕那天,我煮了一锅大骨头,骨头喂给那些在工地边讨生活的大狗,挺奇怪,他们饥一顿饱一顿的,还长得油光水滑。
“给你们也过年了。”
它们扑过来伸着热腾腾的舌头舔我,好悬没把我扑一个跟头。
然后我用骨头汤煮了一碗速冻水饺,回宿舍一边整理工地资料一边吃。
两个小太阳嗡嗡运转着,烤着的地方热烘烘的,其他地方却一直很凉。
窗外狂风裹挟着雪沫,仿佛有一万个巨人在咆哮。
我想起一年前,我和程厦也是躲在这间小屋里,哆哆嗦嗦的彼此拥抱着取暖。
那时候很冷,心里却是暖洋洋的,很踏实。
就在这时候,外面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有人来工地了?
第42章 吗楼的命不是命么?
本来工地也有打更的老头,除夕夜回去过年了。
我披着大衣下楼,扯着嗓子喊:“谁呀!”
门前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似乎是一个老头,风雪中看不清脸,只听见他含糊的喊着:“你给我开门!还钱!”
我第一反应是工人回来了,可是我过年钱早就发了啊,我就走近了几步,问道:“你是谁啊?钱算错了吗?”
那老头突然扑上来,一张陌生的、扭曲的脸紧紧贴在铁栏上,眼球像是烧红的玻璃珠:“赵建强!你还钱!”
我吓了一跳,倒退了两步,如果不是铁门拦着,他就已经扑到我身上了。
老头发了狂似的拍着门,与此同时,我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哪来的酒蒙子!敢跑这儿闹事!再叫我剁了你舌头啊!”我随手拎起一个铁棍,重重砸在门上,老头被震到了,夸张地捂着头,嘴里不干不净的嘟囔着什么。
我盯了他一会,迅速转身上楼。
流浪汉闹事其实没有多大事,我们的围墙和铁门,正常来讲是绝对进不来的。
但是除夕夜,还是一个人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多多少少有点瘆人。
我给当地的工人打电话,想让找人回来一趟,可是大概大过年的,都在玩牌,电话始终没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