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饮光手里捧着那一只长尾山雀,目光始终落在前方之人身上,试探性地开口说道:“殿下当真要与殷无觅解契?”
沈丹熹反问道:“我看上去像是开玩笑的?”
漆饮光当然希望她是认真的,当听到她斩钉截铁地说,想要同殷无觅解契时,他不知道有多开心,“殿下,契心石解契并不那么容易。”
沈丹熹的脚步一顿,停在廊下,看向外面夜景,漫不经心道:“如何不容易?”
“契心石是自女娲娘娘传承而来的天道圣物,是为定仙神姻缘,契约一旦成立,便如金科玉律,殿下与殷无觅,从此命星相随,结成永世姻缘。”
在晟云台时,漆饮光将月老拽进自己的云头,从他嘴里撬出来不少信息。
“殿下想要解除契约,须得契约双方同时入契心石内,经历九世姻缘。在九世姻缘中,每一世都得斩断双方之间的姻缘线不可,但凡有一世不成功,便可证你们情意未断,余情未了,契约亦不会断。”
“我知道。”沈丹熹想要解契,自是了解过这方面的信息,但她从前毕竟从不关心姻缘之事,昆仑只掌人间山水,关于这方面的资料也少之又少,她只知道契心石契约难成更难解。
但难解又如何?不论再如何难解,她都要解。
沈丹熹绝无法容忍殷无觅的名字与她永生永世地绑定在一起。
漆饮光走到她身边,将长尾山雀从廊下放飞出去,侧眸看向她道:“那殿下可想好了,要如何斩断与他之间的姻缘?”
沈丹熹的视线追随着廊外盘旋不去的山雀,哼笑一声道:“契约既是因情而生,而我对他无一丝一毫的情,想断姻缘,有何难的?”
“无一丝一毫的情。”漆饮光在心中将这句话默念了一遍,他一瞬不离地盯着沈丹熹,想要揣摩她此刻所言究竟有几分可信。
若当真无一丝一毫的情,心契就不会生效了。
契约能成,不就证明了他们之间的确有情么?而且这份情意已经到了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地步,才会受到天地认可,于契心石中成契。
只不过半月过去,她又如何能将其磨灭到不剩一丝一毫?
漆饮光见过她为了殷无觅不顾一切的样子,理智告诉他,她的话不足为信。
她以前没少因殷无觅出尔反尔,爱时极爱,恨时亦极恨,可终究爱是大于恨的,抑或说,她的恨其实也来源于爱,才会一次次伤心欲绝,又一次次原谅他的所为。
漆饮光无法辨别,她现下表现出的“憎恶至极”是否又是一次因爱生恨。
可当听到她这样说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更想相信她,相信她对殷无觅当真已无一丝一毫的情了。
沈丹熹敏锐地察觉到他眼中隐含的打量,不悦地蹙眉,“你不信我说的?”
“我信。”漆饮光说道,比起天地认证,他更想信她,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偏向了眼前这一个沈丹熹。
饶是年少之时,漆饮光对她多有不服,可她说的话,他都是无条件相信的,因为他记得曾经的昆仑神女性子果决,拿得起亦放得下。而眼前这一个沈丹熹,有着他曾经熟悉的模样。
“那殿下可知道,契心石契成之时,会一并纳入你们结契时最炙热的真心,这也是你们姻缘永存的基石,解契的过程,便是一次次磨灭这份真心的过程,当基石不在,姻缘线自然断了。”
就好比要将泼出去的水再收回来,泼出去时容易,可收回来却千难万难。
契心石为天下姻缘之始,月老牵人间姻缘的红线,须事先供奉于契心石前,红线相系可保凡人一世姻缘。契约的约束比红线更为强大,仙神于契心石前立契,契约一成,姻缘永定。
人间修士对天立誓之后,若想反悔违誓,尚且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和代价,更何况是仙神?
沈丹熹知晓解契需要入内历劫,却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她从前不通情爱,即便到了现在,在九幽当中被迫观看了穿越女和殷无觅之间的情情爱爱,她也无法理解,沈薇为何能爱上。
自然也无法估量她的真心到底有几何,想要抹去她的真心又需要付出多大力气。
“真麻烦。”沈丹熹伸手扶在廊柱上,硬生生将柱子抠出了指印。
她又一次对殷无觅生出了杀心,可单杀了他,并不能解除他们之间的契,哪怕将他挫骨扬灰,契约不解,殷无觅都会占着她的道侣身份,与她的名字永远绑定在一起,这实在恶心。
漆饮光张了张唇,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只郑重吐出一言,“我先前对殿下的承诺依然有效,殿下若是需要帮忙,我定会全力以赴。”
沈丹熹抬眸看向他,乌黑的瞳仁宛如两口幽深的井,就算有明珠光芒映照在她眼中,亦反射的是冷泠泠的光。
漆饮光再次被她以这样冷的眼神看着,已做好了再被她骂贱一类的话。
总归她其实骂得也不错,他这般顶着所有人异样的眼光,死皮赖脸地呆在她身边,抽丝剥茧地从她身上去寻觅曾经的痕迹,并为此暗暗窃喜,的确是挺贱的。
沈丹熹薄染口脂的唇动了动,吐出的却并非是什么伤人之言,她平淡地说道:“好,你既如此说,就随我去朗月台吧。”
“朗月台?”漆饮光眼睫微颤,微微睁大眼睛,眼中露出惊讶。
朗月台乃是熹微宫后山一座武台,亦是昆仑神女日常修炼之所。漆饮光记忆深刻的过往时光,大部分都在那一座朗月台上。
昆仑的神女长身立于朗月台上,于少时的他来说,就像一轮无法攀折的月,每一次,他朝她更进一步时,都能令他浑身血脉沸腾。
但后来,这轮月以他难以接受的方式坠入了泥潭里。
朗月台被封之后,漆饮光便再也没有机会进去过。
沈丹熹抬起手,从袖中召出一卷锦帛展开,锦帛上的铭文在她灵力的催动下亮起微光,铭文彼此镶嵌,锦帛在她手里摇身一变拧成一条银色长鞭。
漆饮光对这条银鞭很眼熟,正是先前差点将他抽得魂身分离的鞭子。
沈丹熹道:“我新炼了这一条伏魂鞭,正想借你试一试它的威力如何。”
她损失的修为非一朝一夕就能重新修炼回来,但她也实在无法容许自己长久地处于这种无能为力的境况中,她少时便事事争先,在同辈之中必是领头之人,现在,也不能允许自己落后太多。
灵力不足,她便以魂力补足,从前习得的每一个阵术,每一道符法,她现在修为不足无法驱动,她便将之一一拆解,重新进行调整,修改,按照她现在的情况,再次去掌握它。
羽山这只孔雀,以前便是她阵术的试练对象,现下,亦是很好的陪练对象。
沈丹熹会将漆饮光留在熹微宫,也是为此,至于看他和殷无觅争风吃醋,那只是些额外的消遣罢了。
仅仅是站在她身边,漆饮光就能从那一条鞭子上感觉到直逼魂魄而来的压迫力,他揉了揉曾被伏魂鞭卷过的手腕,魂魄上还残留着鞭上铭文“咬”过的伤口。
“好。”漆饮光笑着颔首,“我很乐意为殿下效力。”
朗月台处于熹微宫大后方,是一座十分开阔的殿宇,四面楼阁圈围出中间的武台,月色在这里尤为明亮。
沈丹熹心知自己灵力不足,在重新调整过后的阵术符法当中都加入了针对神魂的铭文。
溶溶月色铺开在朗月台上,雀翎剑的剑气融于月色,分化万千,虚实难辨地朝她合围而来,沈丹熹手中银鞭忽而散做细碎铭文,如天女散花般抛飞出去。
剑光与铭文相撞,沈丹熹被磅礴剑气冲得倒退开数步,漆饮光原想乘胜追击的身形猛地一顿。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从剑光之中逆溯向他的灵台,使他神魂震颤,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剑势亦猛然凝滞。
这一瞬间的空白极其短暂,不到一个眨眼,他就回过神来,五指握紧手中剑再次下压。
凝滞的剑势随之暴涨,在虚空之中擦出火花,使无形的剑气有了形迹,朗月台上亮起一束束火光,犹如焰火炸开的那一刻,划出星火长线,朝着沈丹熹所在之处,急速压下。
沈丹熹终究没能扛住剑压,结印的手指微颤,与剑气对抗的铭文发出爆鸣声,被雀翎剑分化的剑光一一破开。
凛冽的剑气带着呼啸之音,劈至身前时,剑中杀意一消,化为烈风,掀起她的衣袂。
沈丹熹在烈风中闭了闭眼,重新睁眼后抬手收回了自己被击散的铭文。
她灵力缺乏的短板依然很致命,在这种压倒性的修为差距下,正面对峙时,她就算想要在对方神魂上施展什么手段,都来不及。
方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沈丹熹垂眸思索间,漆饮光已收剑入鞘,走到她身前来,关切道:“殿下,你还好吗?我有没有伤到你?”
他知道沈丹熹想要借用他试验手中铭文的威力,是以出手之时没有留情。
这一场对决,因为神女殿下远不及从前的修为,并算不上酣畅淋漓,但还是他重又找回了曾经两人对战时的感觉,沈丹熹娴熟的结印方式,变幻万千的手法,站于朗月台时傲然的身姿,都让他想起了很早之前的她。
每从她身上多找回一点过往的痕迹,都让他欣喜若狂。
“没事,你对剑气收放自如,比起从前更加精进了。”沈丹熹说道。她虽修为折损泰半,但眼界仍在,看得出来他在剑术上的境界的确精妙了许多,“我输了,还你一根翎羽。”
漆饮光闻言一怔,倒好像有些不情愿似的,“殿下修为还未恢复,这一战是我胜之不武,不作数的。”
沈丹熹哼一声,没多少耐心地瞪着他道:“你觉得我是输不起么?快点,把你的尾羽露出来。”
“我没有这个意思。”漆饮光无奈,见她真要生气,只好依言化出半身尾羽。他衣袍浮动,绚丽的妖气从衣摆底下流淌而出,在朗月台上铺展开。
妖气凝结成羽,蜿蜒伸展出去,宝蓝色的羽毛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一种令人炫目的美丽,羽上的眼状花纹里点缀着些微亮眼的金茫,就像一袭华丽的裙尾。
不论看多少次,沈丹熹都会为他漂亮的尾羽所惊艳。她很喜欢他的羽毛。
沈丹熹朝他走近几步,眼瞳中亦被他的尾羽映出幽幽蓝光,说道:“把衣摆提起来一点。”
第21章
漆饮光呼吸一滞, 迟疑片刻,还是听话地弯腰撩起衣摆往上提了提。
沈丹熹站定在他身侧,伸手按在他后腰上,顺着凹陷的脊椎往下滑去, 最后落在他尾羽根部。他们二人的距离挨得极近, 沈丹熹的举动就像是从侧面抱住了他的腰。
“殿下, 你……”漆饮光浑身的汗毛都因为她的过分触碰而竖立起来,尾羽跟着轻轻颤抖。
沈丹熹余光留意着他的反应,装作浑然不觉他的不自在, 再一次提出要求, 道:“尾羽展开一点, 我要好好选一下,应该还你哪一根。”
上次在密阴山上, 她取了他一根尾羽, 现下还有六根尾羽上落有她的灵印标记,沈丹熹得挑一挑, 选一根最不好看的还给他。
漆饮光捏着衣摆的手指一寸寸收紧, 手背上青筋嶙峋,极力克制着自己愈加沉重的呼吸。
他转头瞥向身侧之人,从她脸上未看到丝毫狎昵之意, 她并不是在故意捉弄他,而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该选择哪一支尾羽, 是他自己心猿意马, 在她的指尖触碰下,身体可耻地产生了快意。
沈丹熹感觉到了他身体的轻颤, 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他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 这样的身体反应,看得出来,他的确很喜欢她的触碰。
拖延在地面的尾羽抖了抖,展开了一个含蓄的弧度。他没有完全开屏,但这个程度已足够看清楚她标记过的羽毛。
金色的灵印缠绕在雀羽纤长的羽管上,与幽蓝色的妖力交缠在一起。
沈丹熹仔细感应了一下,笑着说道:“看来你将它们养护得很好。”
每一支尾羽的羽管都如玉石,羽毛柔软亮泽,毫无瑕疵,也不知是不是她私心作祟,总觉得自己的这几根羽毛比起其他未标记的羽毛,要格外好看些。
沈丹熹一时挑不出来。
她的手心一直贴在他后腰上,漆饮光忍耐良久,感觉到身体上一些不妙的变化,他瞳孔微颤,嗓音干涩地催促道:“殿下,请快一点。”
“好吧。”沈丹熹也不再磨蹭,随意择选了一根有灵印标记的尾羽,她指尖动了动,那一根尾羽上的灵印霎时如金蛇游走,顺着羽管往上游来,没入漆饮光衣摆下方。
漆饮光感觉到从自己尾骨上窜过的灵印,整个人都是一震,犹如被天雷击中,细密的电弧从尾椎炸开,流窜过四肢百骸,叫他浑身战栗,差点软了脚。
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踉跄地退开两步,震惊地转眸看了沈丹熹一眼,对上她不明就里的无辜眼神,又仓促撇开视线,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匆匆从朗月台跳下,化为五色流光遁入夜空。
“等等,你跑什么……”沈丹熹握着回归手心里的灵印,将他一系列过激的反应收入眼底。
直到孔雀的五色神光彻底消融于月色中,她才敛下伪装的无辜表情,重新低头看向手里的灵印。
方才取回灵印时,她是故意引导着灵印从尾羽根部没入他体内,探查他的脊骨。
他身内的骨的确不同。
“还真被剔过骨啊。”沈丹熹轻声喃喃,眸中若有所思。
她隐约记得一些二十七年发生过的事,漆饮光争风吃醋,暴起杀伤神女,令神女遭受重创,昏睡整整半年才苏醒。苏醒过后,众人担心神女留有阴影,害怕再令她难过,都不敢在她面前再提及这件事。
当初,因身躯重创昏睡,在九幽的沈丹熹,也渡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没有任何外界之景入梦的时光。
等再次有画面飘入意识时,沈丹熹也早已不记得这件事了。
直到她重回身躯,回了昆仑,因昆仑中人对漆饮光不同寻常的态度,零零碎碎地回想起来。
方才从玄圃山主口中,她才知道,那一次漆饮光竟然被昆仑君判罚了剔骨之刑。
受过这样重的刑罚,再次见面,漆饮光竟还心甘情愿为她驱使,死皮赖脸地纠缠在她身边,因为她的一点触碰就露出这番情态。
漆饮光,你当真就这么喜欢她吗?
沈丹熹五指收握,将手中灵印碾碎。
漆饮光从朗月台落荒而逃,五色神光慌不择路地窜到山林当中一处寒潭,和那寒潭当中栖息的神兽蠃鱼打了一架,将它啄跑,霸占别鱼的水潭,遁入水中浸泡半宿,才拖着湿漉漉的羽毛回到居住的客殿。
他未点灯,室内一片漆黑,黎明前的这一段时间,黑夜格外深浓。
漆饮光伏到床榻上,运转妖力,一点点驱散羽毛里的湿气,蓝色妖光隐约照亮床榻之间,他披散着湿发,翻身侧躺,伸手勾起一根柔软的尾羽,指尖顺着尾羽羽管抚摸着上方铭刻的灵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