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灵游夫人对那只孔雀的印象极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轻易给出花种。
沈丹熹看着灵叶,不知灵游夫人为何会突然提起漆饮光,但很快叶上浮出的字迹就解答了她的疑惑。
“最后一枚花种,我给了羽山凰主,据她说她是为小孔雀求的。”
“我得到花种之后,为花种取名寄魂,要想栽种它,就得切开心口,将花种埋入心脏,由寄主的心血养成,待它开花之后,摘下它之人便是它的主人。”
“小殿下,你可以去扒开他的衣服看看,说不定有人已为你养好了花。”
“认主之后,它就是你的所有物,你带着它入契心石内,就可将小孔雀的魂一并带入,随同你在契心石内转世,不论你们分隔多远,他都会找到你。”
至于能不能成功棒打鸳鸯,端看二人各自的造化。
沈丹熹看着灵叶上的字迹,思索片刻,谨慎地问道:“岂不是我好不容易斩断和一个人的姻缘,又得同另一个人牵扯不清?”
“当然不是,花期一过,花会自行枯萎,他的魂会复归其身,因花而生的因果自断,他的执念,他的感情,那都是他的,与你何干?这世上又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必须给予回应。”
片刻后,叶上又浮出一行小字:“除非你亦心动了,才会给他牵扯不清的机会。”
沈丹熹反复看着灵叶上的字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几日来她确实没怎么见过漆饮光,难道就是因他在养花?
这只孔雀,倒是比她本人还要在意她身上所负的契约,就真的这么爱么?
她蹙眉想着,转动眼眸,视线落在桌角的雀灯上,良久后,抬手轻轻敲了敲灯盏,说道:“漆饮光,过来。”
琉璃灯罩内,雀火悠悠一晃,代表着他已听到了她的话音。
果然,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后,外面传来的响动。这一次,羽山少主深夜前来,曲雾知道是自家殿下之意,没有在阻拦他。
雀灯的光将室内照得明亮,沈丹熹抬眸打量缓步朝她走来的人。
漆饮光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衫,腰间也未佩平日那些繁杂的配饰,只一袭月白色的广袖锦袍,衣服上印染的暗纹随着走动若隐若现。
半夜出行,他衣冠整肃,发带,衣袍,乃至手中提着的一盏灯,都互为映衬,相得益彰,显然是用心妆扮过的。
太久没见她,漆饮光心中渴念,不知不觉靠得离她近了些,超过了平时的距离。
大约是心上种了一株花的缘故,他好像真成了一株花,再不见她,便要干渴致死,以至于昼夜难眠,当从雀灯中听到她的敲击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飞奔而来。
在来这里的路上所耗的时间很少,但他在换衣束发上花费了许久。
如今见到她,便像是久旱逢甘露,心头那般干渴焦躁的滋味,终于得到缓解。
沈丹熹对近身距离十分敏感,她察觉了但今日却没有阻止他的靠近,甚至抬手摸了摸他袖口的花纹,说道:“昙花,倒是和月色极为相衬。”
他这副打扮,还真有点像是夜色里乍然绽放的昙花。
漆饮光随之低头看去,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又听沈丹熹道:“脱了。”
“嗯?”漆饮光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神女殿下抬起眼眸,目光落往他心口,他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听话地褪去外袍,解下腰带,松开领口,暴露出大片胸膛。
胸膛上浮突的经络盘缠在他肌肤上,这是寄魂花扎根于他血肉之中的根茎,这根茎如细丝,以他的心口为中心,向四周蔓延,乍看上去,很像是生长于幽冥河畔的彼岸花。
随着心跳搏动,他身体里的血气被送入根茎,滋养着这一株小花。
沈丹熹忍不住直起腰身,伸手想要触碰。
在指尖触到之前,她忽而想起灵游夫人说过的话,寄魂花是很脆弱的花种,若不是为她而养的,便不能随意碰触,否则一碰就死。
漆饮光看出她的顾虑,说道:“没关系,殿下可以碰它。”
言外之意,这的确是为她所养的花。
沈丹熹停顿片刻,还是收回了手,只以目光打量,问道:“你什么时候将它放入心口的?”
漆饮光道:“五日以前。”
灵游夫人行踪不定,很难寻找到她,漆饮光从月老嘴里撬出这个消息时,就传信给自己母亲,请她寻找灵游夫人。
羽山凰主发动了天下有羽一族,寻了半个多月,这才寻到她的踪迹。
拿到寄魂花种后,漆饮光并未立即使用它,直到那一日,沈丹熹在熹微宫外当众宣布,她要与殷无觅解契,漆饮光才试探性地剖开心口,将花种埋了进去。
寄魂花种一入他心口,便生根发芽,扎入血肉当中,这几日来,饱食着他心中因她而生的七情六欲,已长得极为茁壮,不过想要开花却还需要一些时日,寄魂花尚未长出花苞。
“五日之前?”沈丹熹低声重复了一遍,五日前她当众宣布要与殷无觅解契,而那个时候他就已拿到花种,灵游夫人的行踪难定,想必找到她也需要一些时日,那他必是在更早之前就在打探解契之法了。
沈丹熹在心中理顺了时间,想起那一夜两人谈论解契时,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眼含讥诮,问道:“你当时何不直接告诉我就是。”
即便她不通情爱,也明白像漆饮光这样不惜损伤自身,也要为她培育出寄魂花的行为,当称得上一句“痴情”了,至少比殷无觅痴情多了。
他做了这么多,不正应该告诉她,才能俘获她的芳心么?
如果她是沈薇,她一定会感动的。
漆饮光稍稍拉拢衣襟,说道:“若殿下是真心想要解契,我知道就算我不说,殿下也有能力去探知到这些信息,你知晓以后,若是需要我,自然会来找我。”
沈丹熹单手支颐,撑在软榻的几案上,问道:“那我要是不需要呢,你岂不是白费心血?”
如果可以,她的确不想要漆饮光帮忙。
沈丹熹从未动过情,对情之一字,知之甚少,因为知道得少,便难以做出准确而全面的判断。
她无法确认进入契心石后,自己会不会被沈薇的真心所左右。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她不受沈薇的真心所影响,干脆利落地斩断与殷无觅的每一世姻缘。
但她也必须做出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在进去以后,沈薇的情感会加诸到她身上,让她变得像沈薇一样,被爱情冲昏头脑,真的陷入到他们两人之间建立在践踏她这个恶毒女配之上的伟大爱情里。
这会令她无比恶心。
就如灵游夫人所言,到了那个时候,若有一个人能强行斩断他们之间的姻缘线,自然是最保险的。
漆饮光笑道:“白费便白费了罢,从我将花种放入心口之时,就想得很清楚,无论得到何种结果,都是我一厢情愿,与殿下无关。”
漆饮光的回复十分合沈丹熹的心意,她可不希望刚摆脱了一个,又碰上另一个纠缠不清的,他能想得如此明白,自然最好。
她托腮打量他良久,“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漆饮光迎着她肆无忌惮的打量,温声回道:“殿下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和从前不一样,但和更早之前却越来越像了,漆饮光从她觑见到越来越多的过往痕迹,就像他心目中已然消失的那个人,又重新回来,站在了他面前。
他将语气控制得很好,就连脸上的笑意也十分得体,唯有胸膛上的魂花根须随着失序的心跳,激动地生长。
沈丹熹看到了他胸膛的皮肤底下,如同经脉一样搏动的根须,寄魂花生长,极快地消耗着他的气血,让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从前的漆饮光,哪怕是愿赌服输地为她开屏,也表现得像一只斗鸡似的,浑身炸着毛,眼神凶戾得似要在她身上啄出几个洞来,从未曾在她面前露出过这样乖顺的模样。
他的凶性刻在骨子里,即便沈将他押在昆仑三百年,亲自教化,都没能完全除去他的凶性。
但显然,穿越女做到了,自从沈丹熹重新回归这具身躯后,她所看到的漆饮光就和她记忆中那一只凶戾的孔雀大不一样了,现在的他,像一只被驯服的家禽。
爱真的就是这么伟大的东西么?感化得了魔头,又感化了这只凶戾的孔雀。
她甚至怀疑,漆饮光是不是也被夺了舍,体内有一个系统在指示他该如何做事。
沈丹熹想到此处,坐起身来,心中怀疑更甚,也许系统从她身躯里离开之后,又换了另一个宿主寄生,这不是没有可能。
她想了想,说道:“我确实需要你随我一同入契心石,帮助我斩断与殷无觅之间的姻缘契约,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要先确认,你对我是毫无保留的。”
“这是应当。”漆饮光颔首道,“殿下要如何确认?”
沈丹熹伸手扯过漆饮光的袖摆,将他拉近了一些,这家伙不仅外袍做工精致,内里的中衣也十分讲究,衣料柔软,袖口上压着暗纹。
“我要搜你的魂,确认你的确心口合一,心行一致。”
“搜魂?”漆饮光诧异道,他眸色沉了沉,隐含几分若有所思,盯着沈丹熹,“殿下是有多不信任我,才会想到这种……”这种通常是被拿来审讯有罪之人的手段。
沈丹熹松开他的袖子,“毕竟事关解契,当然是越谨慎越好,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
漆饮光迟疑地沉默下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他从前怀疑神女殿下时,也曾动过想要对她搜魂的心思,只不过没能成功。
第24章
漆饮光坐到沈丹熹身边, 垂下浓长的乌睫,说道:“好,殿下来吧,我不会反抗的。”
沈丹熹没料到他会立刻答应, 毕竟灵台是一个人最至关重要的地方, 灵台神府之内栖息着人的三魂七魄, 主掌意识,就这么敞开灵台让另一个人进入,无异于将自己的命门暴露于他人手下。
如果沈丹熹现在想要杀他的话, 只要击溃他的灵台就可, 她仙元内的修为耗损, 灵力虽比不过他,但是魂力远比他强大, 从能轻易压制他的雀火来看就可见一斑。
漆饮光不可能想不到这些, 但他还是仅凭着她的三言两语,就同意了自己对他进行搜魂。
“殿下?”漆饮光久未等到她动手, 眼睫抬了抬, 含笑道,“殿下魂力强悍,可要小心些, 我还不想变成傻子。”
“嗯。”沈丹熹回神,抬手自眉心抽出一缕神识, 手腕转动, 指尖点上他的眉心。
灵台是神聚之处,因人不同, 灵台所呈现出的状态也不同,灵台会时时随着一个人的心境的改变而变化。
在经历夺舍之前, 沈丹熹的灵台是一片溪水环绕的林地,林地中心有一座需要她不断向上攀登的陡峭高山。如今,这一片林地被封在魂上的怨气淹没,骷髅煞影时隐时现,变为了一片糟糕至极的地方。
沈丹熹是绝无可能那么轻易地向别人敞开灵台的,谁都不可能。
但漆饮光就如他说的那样,一点也没有反抗,敞开灵台,任由她的神识没入其中。他的灵台之内非常明亮,沈丹熹先是看到一簇簇漂浮的火焰,炽白的外焰裹着金红色的内芯。
是雀火。
沈丹熹神识一寸寸扫过他的灵台,没有发现系统存在的痕迹,原本安静燃烧的雀火,在她的神识拂动下,轻轻地摇曳起来,漆饮光的灵台都随着这一缕侵入的神识生出波澜。
雀火晃动的光晕中,闪现过一些他的记忆画面。
沈丹熹浮光掠影地一瞥,隐约瞧见昆仑的处刑台,以及溢满台面的鲜血,没等她细看,这一幅画面便被另一朵雀火的光晕遮盖住。
光晕中走马灯一般极快地闪现过一些景象,他被剔骨之后,日复一日地躺在同一片窗下,t望窗外火红的凤凰木。
转眼凤凰木被沸腾的油锅取代,咕噜噜翻滚的赤油如同熔浆,几乎快要从雀火光晕里飞溅出来。
沈丹熹定神多看了一眼,但那记忆画面已飞快地流逝而去,再久远一些的,便是他在弃神谷几个大妖的围追堵截下,将穿越女救出来。
记忆画面从雀火光晕中短暂地浮现,又转瞬隐没,零碎得也很难串联起前因后果,能留存于灵台中的,都是他深刻难忘的记忆。
沈丹熹并不想窥探他的隐私,也对他与穿越女的过往不感兴趣,所以并未去追逐那些消逝的记忆,她往雀火深处而去,在火焰环绕中,看到了他被五色神光萦绕的神魂。
法身就罢了,漆饮光的神魂竟也如此花哨,一层叠一层的繁重衣袍,比他的羽毛还要艳丽,神魂上的每一根头发丝似乎都包裹着斑斓的神光。
此时此刻,漆饮光的所思所想都是对她敞开的,他的每一缕意识的波动都与她共享,沈丹熹感觉到,她越是靠近他的神魂,他便越发紧张,虽然他已经在极力压制。
漆饮光睁开眼,问道:“殿下需要我以神魂起誓么?”
沈丹熹道:“你在紧张什么?”
漆饮光微顿,避而不答,继续道:“我将花种埋入心脏,想要养出寄魂花,想要随殿下进入契心石,不是因为我想帮助殿下,而是因为,我本就希望殿下能与殷无觅解契,我只是在满足自己的私心罢了。”
“殿下在我的灵台内,可以轻而易举感受到我的心念波动,我无法对殿下说出任何违心之言。”
的确,沈丹熹能感应到他的心念,他对殷无觅的杀心甚重,无比渴望能斩断她和殷无觅的关系。
这样强烈的念想非常符合灵游夫人口中的那个“第三者”的人选,也正因此,他这样的强烈的执念才能哺育出寄魂花。
但是他现在是因为别的原因在紧张,一种很害怕被她发现什么的紧张。
沈丹熹又朝他的神魂靠近了一些,直到碰到他的头发,才在他一闪而逝的慌乱中,捕捉到一丝念头――他在害怕她透过五色神光,看到他丑陋的真身。
真正的真身。
沈丹熹愣了下,很快从他的灵台退出来,因为他那一丝惧怕的念头,反而让她确认眼前这人的确是漆饮光,没有被系统挟持,也没有被人夺舍。
在她指尖离开眉心的那一瞬间,漆饮光就睁开了眼睛,视线直直落在她脸上,想确认她是否已看清他的真身,是否会嫌弃他的真身。
沈丹熹揉了揉眼睛,“你们鸟族从内到外都是这么五光十色么?未免也太刺眼了。”
漆饮光紧绷的神情缓缓松懈下来,轻笑了一声,说道:“抱歉。”但他的语气分明又不觉得抱歉,说他的羽毛艳丽刺眼,对于羽族而言,是一种称赞。
他顿了下,又问:“那殿下确认清楚我的心意了么?”
沈丹熹的回答是抬手抚上了他心口蜿蜒的痕迹,她摸着寄魂花的根茎,疑惑道:“灵游夫人说,这里应该会开出花来,怎么没有?”
“殿下闭一闭眼。”漆饮光说道,伸手从她眼睛上扫过。
沈丹熹很快发现自己的视觉与他联系在了一起,当漆饮光内视形躯时,她也能透过他的视觉看到他体内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