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饮光感觉到他的抵抗和挣扎,横在颈项前的长剑已经快要完全撤离开,他眼中的笑意冷却下去,通过雀火神识传音,向乌墨发号施令,“命令他,杀了我。”
鸦妖被沈丹熹的束缚阵压在地上,周身缠满了灵线,用力扬起脖子,听从吩咐地大声说道:“殷无觅,动手!用沈家人的鲜血祭阵,打开圣地结界!”
“闭嘴!”沈丹熹喝道,伸手往虚空一抓,凭空握住几缕灵线,用力收紧。随着她的举动,束缚在鸦妖身上的灵线亦同时收紧。
鸦妖发出凄惨的嚎叫,勃颈上立刻又环上一圈灵线,硬生生将它的惨叫束缚在喉咙中,鸦妖庞大的妖身在灵线交缠中猛烈地翻滚挣扎,宛如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虫蚁。
纤细锋锐的灵线绞断了它的翅膀,漆黑的鸦羽和鲜血喷溅到半空。
鸦妖流泻而出的妖气蔓延向四面八方,一时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遮蔽住了。沈丹熹的身影穿入妖气黑雾当中,往门楼疾冲而上。
漆饮光皱了下眉,催动雀火,妖力灌入乌墨身上,已然匍匐在地的鸦妖嘶吼着撑起身来,冒着被灵线切割得鲜血淋漓的剧痛,将沈丹熹挡了一挡。
鸦妖身上被剐落的鸦羽越来越多,铺天盖地一般,遮蔽住了沈丹熹的视线。
漆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黑羽中的红影,转过身握住殷无觅的灵剑,用力往上撞去。
灵剑刺破他的心口,殷无觅瞳孔震颤,几乎目眦欲裂,颤抖着手松开了剑柄,“不,不是我杀你――”
漆饮光握住剑刃旋转了一圈,确保剑气绞碎自己的心脏,他痛得额上都是青筋,口中滴落鲜血,却还对着他扬眉笑道:“我们来赌一把,看看她还会不会和杀了自己亲弟弟的人在一起。”
今日,他当着沈丹熹的面,在沈氏族人的面前,亲手杀了她的亲弟弟,不论真相如何,他都和沈丹熹没有可能了。
殷无觅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实在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为了阻止别人在一起,宁愿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他以为的苦肉计,竟是他用命来成就,这当真值得吗?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殷无觅喃喃道。
漆饮光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看不清殷无觅的表情了,他嘴角含着笑,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两步,从门楼顶上坠落下去。
第33章
鸦妖头上的雀火随之黯淡失色, 乌墨感觉到雀火中妖力的衰弱,回头往门楼看去,鸟眼里透出惊讶。
它以为这只是一场做戏,自己配合好后就能得到他的奖励, 却没想到他竟然真把自己搞死了。
那它剖出的半枚妖丹, 被绞断的翅膀, 岂不全都白费了!
鸦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他欺骗,出离愤怒,可没有了雀火中的妖力支持, 它的力量被削弱大半, 几乎在雀火微弱下去的同时, 它的妖身就被暴怒的沈丹熹拉扯着灵线切碎。
鸦妖死不瞑目,眼中最后一点神采, 也随着雀火没入灵台烧毁它的神识后, 而完全熄灭。
漆饮光驱动雀火焚毁了所有知晓真相的鸟妖灵台,领头的鸟妖一死, 剩下的鸟族四散而逃。
他的五感在衰败, 就算从门楼坠下,摔得身骨俱碎也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一抹红色身影朝他扑了过来。
“去请大祭司!快去把大祭司找来!”沈丹熹转头喊道, 用力按住他心口上的破洞,渡入灵力, “长晟, 长晟,你坚持住, 大祭司很快就来了,他会治好你的, 就像你小时候那样,不管病得多厉害,大祭司都有办法治好你。”
沈丹熹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这是她从小就护着的人,一点磕着碰着都要担心的人,现在心上被剜了一个大洞,脖子上裂着血痕,四肢骨头都被摔断。
全是因为她,因为她的“一见钟情”而带回来的那个人。
沈丹熹咬得嘴唇破裂,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潮彻底从她心头退却,对殷无觅只剩下恨意,“对不起,阿姐对不起你,长晟……”
长晟这个名字,寄托了族中所有人对他的希冀,漆饮光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从她嘴里听见这个名字。
但他的意识涣散,很快便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只能看到她的嘴在动,眼泪串联成线,染上了她唇角的血,从下颌源源不断地滴落到他脸上。
他的阿姐,他的殿下,为他哭成了一个泪人。
“殿下,我们下一世再见……”漆饮光一张口,嘴里便只剩下鲜血往外涌。这一世,能成为神女殿下的弟弟,能被她这般守护着,他很荣幸。
沈丹熹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怀里绝了生息,仍不愿意接受,拼命往他心口渡入灵力。
围聚在周围的族人忽然散开,族长跌跌撞撞地拉着大祭司跑进来,看到埋头在漆饮光身上哀泣的女儿,膝盖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大祭司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真的应了卦象。
虽不知他所求为何,但想来他是死而无悔的。
愤怒的沈氏族人押着殷无觅过来,漆饮光死了,鸦妖也死了,他体内的妖丹成了无主之物,再也不能控制他的行为,但殷无觅还是选择了束手就擒。
他被人封住周身灵窍,用符咒捆束着,狠狠推搡到众人面前,踹跪到地上。
两个时辰前,他穿着婚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迎娶自己喜欢的人,路遇的所有人都对他笑脸相迎,说着恭贺的话。
殷无觅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之地。
但两个时辰后,曾经友善的面容都变为了眼前一张张仇恨的脸,所有人都用着一种恨不能活剐他的眼神看着他。
漆饮光用他的死,将他推入了现在这个无从辩驳、无人相信的境地。
“阿微,不是我,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殷无觅知道自己说的话无人会信,可他还是想向沈丹熹解释,即便她也不会信,可他还是想告诉她,他是清白的。
沈丹熹听到殷无觅的声音,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抬起头来,放下怀里死寂的身躯,慢慢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指尖上飞出一道灵线,直接从旁边一个族人的腰上拔出一把灵剑,拖着剑尖朝殷无觅走过去。
微微扬起又垂落的袖摆下,隐约可见一朵细小的花朵,如刺青一般缠绕在她的手腕上,沈丹熹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一道凭空多出来的痕迹。
剑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殷无觅紧紧盯着她,语速越来越快,解释道:“是沈长晟,这么多年,是他驱使鸟妖追杀我,是他将鸦妖的妖丹炼入药中,让我服下,使我被鸦妖所控,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撞到我的剑上……”
剑刃反射的冷光扫过他的眼,殷无觅只觉得颈上一痛,鲜血簌簌滴落下来。
沈丹熹根本不欲听他的解释,割伤他的脖子后,剑尖滑下,直接抵在了他心口上。
殷无觅绝望地看着她的眼睛,“阿微,相信我,只有你……”只要你相信我就行。
只可惜,沈丹熹不信他,在场中人没有一个相信他说的话,唯有大祭司露出了一点深思的神情,他握紧了袖中的龟甲,默默站在原地,终究一言未发。
一个他费心费力从小养大的孩子,用生命做的这一个局,即便手段不够光明,会使无辜之人蒙冤,他也实在不忍去揭穿。
灵剑被沈丹熹催动得发出阵阵嗡鸣,一点一点穿透他的胸口,凿入心脏,殷无觅口中发出哀鸣,从眼角落下泪来。
在剧痛之下,他嘴唇动了动,无意识地喊出了一个忽而浮上心头的名字,“薇薇。”
沈丹熹动作猛地一顿,心中退却的情潮猛烈地翻涌上来,唤起她对殷无觅的疼惜,让她不忍下手。
“薇薇。”沈丹熹重复着这个名字,眸中些许困惑,不知为何,她似乎隐约知晓他喊的是谁,知晓他喊的是哪一个“薇”。
没有哪一刻让她如现在这般,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之前所谓的一见钟情,怦然心动,都不是属于她的感情。
难怪她以前常常会觉困惑,常常会觉得割裂。
沈丹熹用尽全力地抗拒着这份强加于她的感情,手指紧紧握着剑柄,在几欲撕心裂肺的心疼中,催动剑气,旋转剑柄,用同样的手法在殷无觅心口绞碎出一个血洞。
殷无觅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飞速地流逝,心上的痛除了肉体上的,还有灵魂上的。他这一生颠沛流离,含冤受屈,完全活在了他人的戏耍当中,到最后还死在了自己心爱之人的手里。
他好恨啊。
昆仑,晟云台上。
契心石内第一根姻缘线从中崩断,湮灭无尘。
契心石为天道圣物,为世间姻缘基石,契心石内为历劫而生的世界与外界并不相通,时间流速也并不对等。
外界之人看不到契心石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契心石上浮现的姻缘线,姻缘线断开,说明他们那一世并未修成正果。
晟云台外环绕的云层之上,九公主云渺懒洋洋地靠在自己华丽的坐辇内,吃着仙侍为她剥好的坚果。
见契心石内姻缘线忽然崩断,她挑了挑细长的眉,早有所料一般笑道:“这进去才不到半日,便斩断一根姻缘线,我就说嘛,沈丹熹想要做的事,就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就算是纡尊降贵,去讨那一个低贱地魅的欢心,她最后不也讨到了么?等得到手之后发现他也不过如此,再回想自己曾经的付出,便开始觉得不值当起来,可不就很快厌烦了么?
下界前来昆仑的一路上,月老都在念叨昆仑神女的善变,他身为执掌姻缘的神,最看不得的就是这种反复无常,拿感情当儿戏之人。
但九公主却很能理解沈丹熹的所为,她纯粹是来看姐妹热闹的,沈丹熹先前来找月老打探解契之法,那般费尽心思都想要解契,九公主自然希望她能得偿所愿,对于她找的那个夫婿,九公主原本也看不上。
看到姻缘线断开,她高兴地抚了抚掌。
可惜,晟云台外没人应和她,叫九公主甚觉无趣。
昆仑三山四水十二楼之人的神情都颇有些复杂,一些人希望神女能够解契,一些人不希望她解契,众人将心思掩在腹中,转头小心地打量一眼昆仑君的神色。
昆仑君沈面容沉静地坐于云端,只在姻缘线断开的那一瞬间眯了眯眼,眸中流露出些许不悦,但转瞬便又恢复如常,就连距他最近的宋献,都未能察觉到主君的情绪变化,其他人就更加窥探不出来了。
请契心石下界,是沈迫于无奈,才顺从了神女的请求,同时,他亦想以此为契机化解沈丹熹心中的怨气,希望他们二人重归于好。
即便到了现在,沈也不认为他们能够解契。
以前不是没有定了心契的仙神,因被漫长岁月磨灭了初心,而想要斩断姻缘解契的,可成功者寥寥。
想要解除心契并非那么容易。
更何况沈丹熹与殷无觅成契不过一个月,他们之间就更加谈不上时间磋磨的问题了,沈尤还记得成亲之时,她那副欢欣雀跃的模样。
不过,入契心石前,殷无觅表现得那样坚定不移,没想到入内第一世便断了姻缘线,沈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悦。
晟云台上寂阒无声,唯有契心石神光辉辉,其内剩余的八根姻缘红线灼灼生华。
契心石内。
殷无觅倒在血泊之中,至死都没能得到沈丹熹哪怕一丝一毫的信任,他含冤受屈,死不瞑目。
姻缘线的一方死亡,姻缘线崩断,周围的场景开始湮灭。
天色缓缓暗了下去,大片大片的竹叶被风卷上半空,山林在消失,圣地陷入幽深的黑暗中,矗立在圣地裂谷前的巍峨门楼也化作齑粉。
鸟妖的尖鸣声忽而消止,四周的族人也一个个化作光点消散。
沈丹熹愣了一下,丢下手中灵剑,转身朝散做光点的族人跑去,想要抓住他们,“阿爹,大祭司――”
他们消散得太快,让她抓了个空。整个世界都在崩坏,化为虚无,重新被斑斓的虹光覆盖,沈丹熹整个人都陷入虹光当中,同刚踏入契心石时一般,意识再次变得模糊,这一世的记忆开始缓慢地从她脑海里褪色消失。
嫁衣赤红的袖摆底下,露出手腕上缠绕的寄魂花刺青。
沈丹熹瞳孔微缩,心头灵光微闪,忽然想起了一切的前因后果。
这短暂的灵光一闪已足够沈丹熹意识到,踏入契心石后,她的确会受到沈薇心境的影响,而且,因她本人在情爱一事上完全空白,这道情感正好填入她的空白当中,对她的影响还不小。
这强加于她身上的感情,会干扰她的决断,让她变得不像自己,从这一世经历便已叫她领教了不少。
若不是有漆饮光的介入,她恐怕已经稀里糊涂地和殷无觅拜了天地,修成正果了。
沈丹熹的意识越来越弱,她心知自己马上又要踏入新一世的轮回,这包裹住她的虹光就宛如孟婆那一碗浓汤,又会将她的记忆清洗得干干净净,怀揣着不属于她的情感走入下一世,让她重蹈覆辙。
可沈丹熹不甘心就这么一次次重蹈覆辙,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漆饮光身上。
第34章
在记忆被清洗完毕前, 沈丹熹意识沉入灵台,轻轻拨松了自己魂上怨气的封印。紧接着,她的意识便彻底化为一片空白,无知无觉地闭上了眼睛。
契心石内的一切皆化为虚无, 唯剩下殷无觅和沈丹熹二人的身影静静悬浮于虚空。
霓虹彩光中忽而凝结成一道影子, 这影子看不出面目五官, 徒具有一点人形的大致轮廓,是契心石的意念化身,它走到近前来, 围绕着沉眠过去的沈丹熹细细打量了一圈。
不一样, 为什么跟誓约之时的心境这般不一样?
意念化身抬起那只由霓虹彩光凝结而成的手, 第二世姻缘线浮于掌中,随着挥手一扬, 飘荡出去, 一端没入沈丹熹的心口,另一端则连接入殷无觅心间。
姻缘线中有金光流淌, 没入双方体内, 化为坚韧的情丝。
做完这一切后,影子伸出手探入了沈丹熹袖中,触摸上她腕上的寄魂花刺青。
漆饮光身死之后, 神魂重新回到寄魂花中,缠绕上沈丹熹的手腕。
为了偷渡入契心石, 他栖身寄魂花, 与沈丹熹签订契约,独在他们双方之间形成强烈的因果牵绊, 便宛如她身体的发肤,作为她的一部分进入此间, 随同她一起轮回转世。
漆饮光神魂蜷缩在寄魂花内,忽然感觉到一股强悍的力量,将寄魂花从沈丹熹的手腕上扯离,试图将他们割分开。
看来,契心石内的天规之力已经发现了他这个介入的额外因素。
灵游夫人说过,若契心石发现了他的存在,虽不能将他驱逐出契心石,但必会用各种办法试图隔绝第三人对姻缘双方的影响,到了这种时候,就只能看他的意志能否抵抗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