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海兽翻腾,即便想查也无法查起,五色石也没有了下落。
这边的线索中断,就只能寄希望于冥府那边,看是否能查出些情况来。
冥府那边确实也有了进展,查到了当初伪造判书的祸首。
那人是问罪殿三殿的判官,生前是一县县令,因官清法正,死后被冥府留任在问罪殿中,却没想这样一个生前死后都赏罚严明之人,却还是会被利益驱使而误入歧途。
诱使那位判官的利益,是他后代的命运。
沈丹熹和漆饮光到冥府阴司时,正好听到那判官站在堂下,毫无悔意地说道:“我谢某生前断过无数的案,为许多人平冤,死后也在这问罪殿中兢兢业业操劳百年,积攒下的功德却连自己后世三代都保不住,可见这天道公义都赏罚不正,又如何能要求我一个小小的判官能够维持公义?”
郁绘沉默片刻,着人将他押下去关押住,出来与沈丹熹二人解释道:“我细查过这位判官的家世,他祖上三代皆是良善之人,乃是积善之家,再加上他在冥府任职阴官,功德累累,当可保后嗣十代福运安康。”
分明该有十代的福运绵延,却在天下大势的崩乱下,在他之后只延续了三代,就将面临绝嗣的危机。他那导致谢家绝嗣的后代,因命数被打乱,偏离原定命数,最终造成一城百姓伤亡。
“谢判在问罪殿任职,当然知道自己这后代死后会受到何种刑罚,他急于想要修正这种错误,这个时候,上界的司命星君联系上了他,说可以帮他那后代遮掩生前所犯罪过,让他顺利转世,确保后嗣绵延。”
沈丹熹蹙眉,神情凝重,“司命星君?”
她记得她从鸿蒙水鉴中所见,姒瑛当初就曾上天找过司命,想推演她的生死劫。如此看来,那时候不知是他当真没有推演出来,还是刻意隐瞒。
且司命星官隶属于星主麾下,当初万象星图大崩时,司命星君便提及过,星主亲自在星宫坐镇,他掌控着万象星图,能通过星图推演出所有人的命数,又有可窥见天机的五色石相助,在暗地里筹谋这一切可谓轻而易举。
郁绘用折扇敲了敲手心,继续道:“但一城的伤亡已经造成,这罪业不落在他头上,就要有另一个人来顶罪,谢判并不知道司命星君将他后代的罪业转移到了谁身上,他只拿到一个残魂,让他为这个残魂写判,钉死在这把匕首上。”
天命书在厉廷澜的魂魄上,随着他的魂魄撕裂而分裂,但凡有一魂不齐,他们就难以集齐天命书,也难以将崩坏的人间重新扶回正轨。
乱世之下,还不知有多少家族后嗣断绝在这一场动乱中。
郁绘道:“牵扯到上界星官,我须得禀明冥主,再上报天帝。”
“好。”沈丹熹颔首,亦写了一封文书上呈,详述了世外之魂入侵和五色石一事,她原想上天界直接面见天帝的,但思索片刻,当下于昆仑而言,找到天命书结束人间乱象才是当务之急。
厉廷澜的三魂归位,按理说想要找到余下流散在外的魄应该很容易,就如那个惧魄一样,能精确锁定方位,但没想到,郁绘以魂搜魄,搜遍了都没能定位到爱魄在何处。
厉廷澜怨恨难平,已化作厉鬼,栖身的匕首成了鬼刃,每每出鞘,刀刃上便有猩红的血往下淌,厉鬼气息能令方圆百丈内的鬼魂丧失神智。
“阿娆,阿娆,阿娆――”厉廷澜的鬼呼声从颤抖的刀刃上传出,就连把守在法阵四方的鬼差都险些被他的凶戾鬼气所影响。
郁绘动手压制住鬼刃上弥散的凶戾鬼气,摇了摇头。
又一次搜寻无果。
众人对着这一把匕首沉默良久,漆饮光问道:“如若他的爱魄被困在九幽的话,是不是就无法通过魂搜到他的魄了?”
郁绘微微一怔,他以前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况,不过想了想,还是颔首道:“九幽与三界相绝,如若他的魄被困九幽,确实应当搜寻不到。不过,若是他已罪大恶极到被天道判入九幽,不可能只一魄被囚,就算他的三魂七魄碎裂成渣,也会全数被扫进九幽。”
漆饮光道:“爱魄会附着在他至爱之上,若是他的爱魄是随着阿娆被囚呢?”
沈丹熹随着他的话,想起厉廷澜死时的那一幕,又看了看眼前这一把就算被郁绘封印压制住,依然流泻出丝丝缕缕怨恨煞气的匕首,觉得有些荒谬道:“阿娆亲手杀了他,他竟还爱她?”
“阿娆杀他之时,他对阿娆的情意正浓,就算在逃亡之际都舍不得丢下她不管,即便死在她的刀下,他心中的爱意又岂能在一瞬间就消失殆尽?”
漆饮光隔空点了点匕首流泻而出的怨恨鬼气,“这浓烈的恨意中,不知有多少是因爱而生。”
因爱而生的恨。
沈丹熹忽然之间明白了些许,当初她被困九幽时,比起对夺占她身躯的沈薇,和需要沈薇卑躬屈膝讨好的殷无觅,她更恨的,其实是没有认出她被夺舍的父君沈。
曾经有多爱,就有多恨,甚至更恨。
“人间一日,九幽一年,厉廷澜只是凡人魂魄,这么长久的时间过去,他的魄会不会早就消散了?”沈丹熹偏头问郁绘。
郁绘回道:“有天命书在身,他的魂魄不会消亡的,这也是为何他们只能撕裂他的魂魄藏于各处,却无法直接湮灭他的魂。”
沈丹熹站起身来,将匕首抓入手中,“好,既然如此,那便进九幽去寻一寻。”
第86章
厉廷澜这一把鬼刃煞气实在太重, 平日里都靠郁绘亲手镇压,若要将它带出冥府,需得为它打造一把刀鞘,封住它的厉鬼之气不可。
因此, 他们便在冥府多停留了两日。
幽冥建造在一株极其庞大的桃木之上, 鬼门位于桃木树冠顶, 与昆仑和人世间都不同的是,冥府鬼城的城池是沿着桃木巨大的枝干所建,一层一层往下延伸。
提及冥府阴司, 给人的固有印象便是阴森可怖, 鬼气弥漫, 沈丹熹初入冥府之时,所见所闻也确是如此, 只不过这日从森罗殿中出来时, 所看见的不再是昏黑阴沉的天,而是一蓬蓬绯红的霞云。
不, 不是霞云。
一片绯影飘入视野, 沈丹熹伸手接住,才看清落入手心的乃是一朵桃花。
那一蓬蓬散布于鬼城上空的霞云原来是一簇簇盛放的桃花,桃花成了这幽冥之中唯一的颜色, 飘飞的桃花瓣将鬼城幽暗的街道都映衬得唯美起来。
“幽冥竟还有这样的景色。”沈丹熹走入鬼城街道,像是走入一场花雨之中。
漆饮光抬步跟在她身侧, 抬手从她发髻上捻下一片桃花瓣, 笑道:“我初次见时,也很惊讶, 当初听城里的老鬼说过,这桃木花开得快谢得也快, 有时一眨眼桃花就飘满了整个冥府,再一眨眼又消散干净,花开花谢全看冥主的心情。”
沈丹熹闻言,倒也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一卷关于冥府创立之初的书卷记载,这整个冥府都建立在桃木之上,冥主便是桃木之主,最初时冥府并没有这样森严的秩序,是后来才逐一建立的。
这些桃花似乎对城中鬼魂有滋养的作用,桃花一开,原本还算冷清的街道,瞬间就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鬼魂给塞满了。
鬼魂们对桃花极为渴望,却不敢直接从枝头上摘花,只敢聚集在花枝下,捧手去接飘落的花瓣,然后将收集的花瓣进行炼化,融入自己的魂中。
沈丹熹合拢手心,握住桃花感应了片刻,从花中感受到浓郁的阴气,这些阴气之于鬼魂,便如灵气之于修士。
是以,每每花开,都是鬼城之中的一场盛宴。
沈丹熹和漆饮光这两个外来者,并不需争抢桃花中的阴气,只以观赏的眼光去看,也觉满城桃花赏心悦目。
漆饮光从沈丹熹手心里捻走桃花,随手送给了身旁的一只鬼魂,说道:“殿下,难得赶上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个地方,趁着桃花未谢。”
不等沈丹熹答应,他便已唤出雀翎剑,伸手过来将她拉上剑身,往鬼城最高处飞去。
奈何今日外出的鬼魂实在太多,天上地下都飘满了鬼影,漆饮光担心桃花谢得太快,急着赶路,雀翎剑剑光呼啸,有时避闪不及,免不了冲飞几只飘荡的鬼魂。
鬼魂被擦身而过的灵剑剑风卷成了一只只陀螺,骂骂咧咧的诅咒缀着剑尾传来。
“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没看见有魂吗?这么着急赶着投胎啊!”
“啊啊啊谁来拉我一把,三魂七魄都要转飞了。”
“要死啊,就你飘得快是吧,魂都给爷刮走了!”
漆饮光伸手往空中飞快抓了几把,将半空还未飘落下去的桃花拢住,朝那群叫骂的鬼魂撒过去,身后的骂声顿时消停了。
接到好处的鬼魂立即改口,喊道:“爷,你才是爷,你飞得快,多接点桃花撒给我,事后让您撞个百十来回都没问题。”
沈丹熹扑哧一笑,“天女散花呢?还不快走。”
漆饮光一瞥身后涌来的鬼影,在被鬼影淹没前,冲出了这一座鬼城。
剑光最后落到桃木最顶端的一根枝杈上,那根桃木枝很小,撑不起一座城池,且位置也十分偏僻,枝上只架了一座简陋的亭子,亭中一方石桌。
这亭子看上去少有人来,无人修缮,显得破破烂烂,亭沿的美人靠断裂了好些缺口,险伶伶地矗立在那一根枝头上。
但从这里望下去,却能看到一副绝美之景。
一重一重的桃枝从脚下铺沿开,越往下越是宽广无垠,盛开的桃花枝穿插在鬼城阴沉沉的建筑当中,因冥府鬼魂尽皆跑了出来,满城都飘荡着鬼火,鬼火将桃花镀出莹莹的光晕,很是好看。
一条映照着簇簇鬼火的河流,蜿蜒地环绕在鬼城边缘,隐约能看见河岸两侧赤红的彼岸花,以及河床之上一艘艘渡魂扁舟。
沈丹熹看了一会儿景,目光慢慢敛回,转而偏头看向身侧人,这么偏僻的地方都能被他找到,想来当初他在鬼城待过许久,沈丹熹心里当然清楚他当初为何会来冥府。
“漆饮光。”
漆饮光原本望着忘川河上犹如叶片的渡魂舟,闻声转过头来,与她的目光碰上。
沈丹熹喊了他的名字,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见过了别人因爱而生的忧、因爱而生的怖,她不希望自己也堕入这样的处境中。
漆饮光从她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什么,眉眼都沉寂下来,心脏缓缓悬吊起来,视线移到她的唇上,就像是在等一个最终的判决,他从未有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时候。
沈丹熹张了张嘴,她很少会像这样犹豫不定,心绪比冥府上空乱飞的桃花还要杂乱,到最后也没能说出直白拒绝的话来,只道:“漆饮光,我永远也不可能拿出同等的心意来回应你。”
她以为会看到他露出失望的表情,没想到,映入眼中的却是一个陡然松懈下来的笑。
漆饮光眉宇舒展开,唇角勾出笑纹,就连他的眼中也露出魇梦中那般溺人的波光,说道:“我不求你拿出同等的心意来回应我,沈丹熹,你的这一句话,你的一点回应,就已足够令我高兴很久了。”
“为什么?你不会觉得这很不公平么?”沈丹熹不解道。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吗?”漆饮光伸手牵过她的双手,做了一个捧握的手势,“沈丹熹,是我未经过你的允准,自顾自将自己的一腔心意摆到你面前,你就算任由它落入尘土,也谈不上什么不公平。”
“更何况,你还伸手接住了它,还在为我考虑这公不公平。殿下,你其实比你自己以为的,要温柔得多。”
就像幼年时一样,在清川水泽里,她为了走出水泽,明明也在水雾之中来回打转得气急败坏,身上被黏湿的水汽浸染得浑身湿透,可感觉到他的颤抖后,还是在一边寻找出路的过程中,不忘一直用灵力烘着他的绒羽。
他们彼此最为不对付的少年时期,她分明拿捏住了当时的他最在乎的软肋,却还是用灵力锁住羽上的妖力,让那一支翎羽的颜色始终鲜艳。
她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一个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沈丹熹。
漆饮光说着,笑意越发深浓,若不是现下他的尾羽不够艳丽,不够好看,他都恨不能要立即开屏了。
“殿下……”他低头靠过去,还想说点什么,忽然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插入两人之间。
一只黑白色的小鸟从亭子破败的一角飞下来,窝进了沈丹熹拢起的手心里。
长尾山雀垂着纤长的尾羽,展开自己的翅膀展示它褪色的羽毛,着急地“啾啾”叫唤。
漆饮光:“……”
沈丹熹听鸟叫声急切,捧起小鸟,问道:“怎么了?”
漆饮光无语地扯了一下它的尾羽,不情不愿地转述它的鸟语,“它身上的丹青术被忘川的水洗掉了,它说它想重新要一身桃花色的羽毛。”
沈丹熹失笑,说道:“行吧,反正右殿大人赶制刀鞘还需要两日,这两日就顺便也为你的妖身画一幅好了。”
她挥手在亭子四周布下一个隔绝窥探的法阵结界,从袖里乾坤取出灵纸,灵墨,铺开在亭中的石桌上,这一份灵纸颇大,直接铺满了整张石桌,画一只孔雀和一只巴掌大的小鸟绰绰有余。
沈丹熹便将他们放到了同一幅画卷上,大概描摹出轮廓后,便要开始填补细节,长尾山雀跳到宣纸上,在沈丹熹手边转来转去,翘高了屁股,展开翅膀,全方位给她展示自己的体貌。
漆饮光简直没眼看下去,正想将山雀丢远点时,只听沈丹熹道:“我要开始为你描摹细节了。”
“好,有劳殿下。”漆饮光缩回手,正襟危坐,乖巧无比。
沈丹熹欲言又止,最后用笔杆一头点了点长尾山雀,示意他道:“你得露出真身展示给我看看才行。”
漆饮光倒抽口气,和山雀大眼瞪小眼,长尾山雀以为他不会,非常贴心地跳到他面前,翘起屁股,抖开翅膀,又给他示范了一遍,啾啾叫着让他照着学。
漆饮光:“……”难怪她画像之前要在亭子四周布下结界!
沈丹熹手指紧紧捏着笔,用力压着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嘴角,严肃道:“也不必展示得这样彻底,只是我必须要依照着你的真身定一下型,这样才好在各个关窍处落下铭文,就和制衣之前,需要先行量体是一个道理。”
“漆饮光,你的真身很漂亮。”
漆饮光心脏扑通一跳,妖力从周身如烟花一样迸溅开,石桌旁端坐的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孔雀。
孔雀踩在亭子摇摇欲坠的美人靠上,雪白的羽毛在冥府黯淡的天色下,依然焕发着一层柔和的莹光,衬着外面飘飞的桃花,分明就是一幅天然的画卷。
流光从它身上淌下,化作蜿蜒的尾羽垂落地上,绕过石桌一直延伸至沈丹熹身旁,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柔软蓬松的尾羽当中。
沈丹熹的瞳孔都被它的羽毛点亮,伸手抚摸身侧的纤长尾羽,孔雀的真身其实并没全然都是纯白的,它尾羽上的眼状花纹有一圈晕染的赤金色。
现在想来,他的雀火便与这花纹极为相似,外圈是一层纯白的火焰,只有焰心处透出一点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