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熹又何尝不知道她不能退,这不是在画壁之中,不会再给她重来的机会,她的身后所站的,是两个世界千千万的生灵,她想守护他们,想令世间重回有序,便不能退。
可不能退,就得看着他被烈火焚烧,甚至要亲手催动烈火焚烧他。
沈丹熹不断地伸手入火中,却始终无法碰到他,他们隔得实在太远了,一人身处九天之上,一人伏于地心之中,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可望却不可即。
“漆饮光,你没有涅火,你没办法再从火中复生了,你会死的。”沈丹熹第一次生出这般茫然无措的感觉,不知该如何去做,“你要我亲手杀了你吗?”
漆饮光把涅火给了她,将重生的机会耗在了她身上,沈丹熹从那之后去查找了许多典籍,她以为他们还有时间,她一定能找到办法助他重新炼出一簇涅火来。
沈丹熹眼中的泪意被火气烧尽,但酸涩刺痛却绵长不绝,从眼底一直蔓延至心脏。
原来她这么害怕失去他,原来这种感觉这么痛。
火焰随着沈丹熹的彷徨而有了衰弱下来的趋势,火力不够继续熔炼五色石,那悬空的萤石受火不均,竟有了崩裂之相。
沈丹熹在画壁之中时,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五色石崩裂,化成黄沙,便再没有补天之能,可她站在五色石和漆饮光之间,依然无法做出抉择。
她身为昆仑神女,身负庇佑苍生之责,她知道自己该做怎样的选择。
可作为沈丹熹,作为她自己,她不想做这样的选择。
该怎么办?该怎么做?
“殿下……”漆饮光躺在地底深处,将深埋地底的火气都吸纳入腹中,尽数传入那一簇神火之中,周围流动的岩浆渐渐开始冷却了,地底便越来越暗,唯有他浑身烈火不熄。
他透过火光看着另一头的人,从火中感觉到了她的眼泪,感受到她难以取舍的彷徨,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却还是自她的犹豫中汲取到了一些欢喜。
她的殿下,说着无法回应他太多的心意,在她心中却分明已经将他摆在了和天下苍生同等重要的位置。
“沈丹熹,你看着我……”漆饮光抬不动翅膀了,只有一缕尾羽被妖力包裹着,不受烈火所焚,朝火光另一端的人探去,试图想要借此够到她的指尖。
在沈丹熹转动目光对上他的视线时,漆饮光扯动唇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继续道:“在将火吞入腹中时我就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这是我自己所做的选择,和你无关,你就算停下来,这火还是会在我身上继续燃烧下去,我们都不能往后退,只有往前走。”
“沈丹熹,我不会死的,这个世间这样好,这个世间的人也这样好,我还有那么多的心愿未达成,怎么舍得去死。”
沈丹熹在他一句句温和安抚的话语中静下心来,他们的确已经无法后退了,唯有继续往前才有可能找到解决当前困境的希望,她点了点头,视线落在那唯一剩下的尾羽灵印上,说道:“好,护好我的灵印,就算被烧成灰,也要让我能找到你。”
“好。”漆饮光亦颔首,低声道,“殿下,转过身去吧,别看我了。”
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沈丹熹听话地转身,抬眸重新看向悬于火中的五色石,抬手结印重新控制神火火力,全然火力稳定下来,五色石在火焰包裹中渐渐有了流动的华光。
日月轮转不休,云台上的火光烧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四十九日后,火光忽然冲天而起,似化作了一直烈焰火鸟,展开阔大的羽翼,冲向苍穹深处坍塌的天幕裂隙。
诸神织补在天裂处的神力密网被撕开,诸神金身法相皆是一震,紧接着便见裂隙之处覆上新的五色光华,天幕裂痕开始弥合。
沈丹熹身处裂痕深处,从袖中取出养魂瓶,放出沈薇的魂魄。
沈薇魂魄上的损伤已经在瓶中痊愈,她全然不知外界光景,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出来便见周围华光流动,如岩浆一般,却色泽斑斓,正一点一点填补上虚空中令人恐惧的深洞。
她惊愕地转动着头,看向四方,“沈丹熹,你真的补上了这片天域?”
沈丹熹道:“沈薇,天幕裂痕正在合拢,我现在可以借用天道之力护住你的魂魄,送你回归你自己的世界了。”
沈薇收回好奇地目光,也不再探究她是怎么做到的了,她一心只想着回家,闻言露出高兴的笑来,迫不及待道:“好。”
沈薇本非此世界之人,离开这方世界方是顺应天道,其实并不需要沈丹熹额外耗费力气,待天裂弥合,天道恢复秩序,她的魂魄就会被排斥出这个世界。
但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确保她的安全,沈丹熹还是借用天道之力裹住她的魂魄,以防她在穿越两个世界的时候受到损伤。
沈薇低头看向身上覆来的一层华光,像一件轻薄的羽衣披在肩上,沈丹熹冷淡的话音传入耳中,说道:“走吧。”
沈薇怔了一怔,看向沈丹熹,无措道:“我该往哪里走?”
沈丹熹:“沈薇,只有你才知道你的家在何处。”
沈薇转过身,望向虚空深处,脚下渐渐显出一条蜿蜒的路径来,路的尽头是那一方熟悉的窗和熟悉的温暖灯光。
她脚尖动了动,却在踏上回家之路时动作顿了一顿,回首道:“沈丹熹,占据你身体百年,损你身躯,辱你声名,我很抱歉,对不起。”
她被系统给蛊惑,为了回家无所不用其极,却没想到到了最后,却是那个被她占了身躯之人成全了她的夙愿,虽然当初是被她威胁,可她还是践行了自己的承诺。
沈薇知道这个道歉很苍白,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口,或许她心中还是有一丝奢求,奢求能得到她的原谅,彻彻底底地与这个世界割分开,能毫无负担地踏上回程之路。
可惜,她没能得到回应,沈丹熹只是隔空抬手,轻轻一推,她被身上天道之力所挟,踉跄往前跌去几步。
明明只是这么几步,再回头往后望时,她们之间已拉开一段遥远的距离,沈丹熹站在一片华光之中,已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
沈薇深吸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那一处不断缩小弥合的裂隙,转过身朝向那亮着灯的窗口大步奔去。
在她踏入窗口的亮光中时,裹在身上的天道之力随即消散,沈薇眼前一黑。
黑暗的感觉过了很久才退去,有光照入眼皮上,沈薇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家,家里的格局有了很大的变化,沙发上半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各自抱着手机在玩。
客厅的电视开着,里面正放着地方新闻。
“……自从一个月前,天空中出现异常光带开始,我国各地便频繁发生各种天灾地变,气候也日渐变得异常极端,近期各地都出现了新一轮的恐慌性囤货潮,记者走访了我市几家大中型超市,大部分的货架都被抢购一空……”
女人抬头瞟了一眼电视,说道:“看这个情况,我们是不是要再多买一点米啊面啊什么屯着?”
男人头也没抬,刷着短视频,手机里面放着关于末世来临的各种猜想,随口道:“周围的超市老早就卖完了,这些东西也不是想囤就囤得到的,再看看吧,反正家里的存货还够。”
沈薇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这两个人全然陌生,并不是她的父母。她心中渐渐生出巨大的恐惧,发了疯似的喊着爸妈,将这套房子的每一间屋子都找了一遍,可她什么也没找到。
她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那两个人也毫无所觉,她没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还是灵魂状态。
沈薇回到客厅,看着那两个陌生的人,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之前穿入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真实的,与这个世界并列的世界,她在那个世界时,这里的时间也会流逝,不可能停滞不前,等着她回来。
她失魂落魄地盯着电视,终于从新闻的底栏上看到日期和时间,她想了许久才想起自己出车祸的日子是多久。
距今十年前。
也许她该庆幸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
可十年也足够改变很多事,让本该是她家的地方不再是家,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的父母,不知道他们还好不好,也许她已经死了,身体早就火化了,所以她才没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沈薇在原地茫然站了片刻,转身出了门,走下楼,走进夜色笼罩中的街道,她仰头望向天空,漆黑的天幕上,飘着一团奇异的光,正是新闻中所报道的异象。
那团光很快便消失了,彻底消失。
第93章
沈丹熹现在对沈薇的感觉已谈不上怨恨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个牵线傀儡,怨恨她毫无意义,可她也确实无法摒除开那三万多年煎熬与孤寂的时间,大度地原谅。
她能做的, 便是依照承诺送她回去, 让她们两人被扰乱的命运都各归其位, 弥合这一道连通两界的裂隙,让这世上再无可能有下一个夺占他人身份的“穿越者”。
就算要报复,她报复的对象, 也是在背后操纵丝线的罪魁祸首。
一道凶悍的紫雷从天而降, 直劈向诛仙台。
众星之主被剥夺尊位, 束缚于诛仙台上,星辰之力从他身上逐渐剥离, 他仰头望向那悬于天穹的万象星海, 看着它们在他眼中一颗颗黯淡下去,离他而去。
沈丹熹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以灵力承托着五色石, 经神火熔炼的五色石成了流动的岩浆,覆盖天穹裂痕,再在她的灵力下冷却, 化为极光一样的光带,与那一片天域中本有的光带融合在一起。
在这个过程中, 她的神识与天道共通, 她的愤怒亦被天道之力所具象化,尽数化作了九天怒雷, 如游走的狂蛇,从九天落下, 直劈诛仙台。
九重天上被浩瀚的天雷淹没,紫色雷光顺着链条一道道穿透星主的法身。
众神四散,都远远避开了这超乎寻常的天雷威势,星主身处雷电中心,承受着天雷中恐怖的怒火,不,这或许不是天雷的怒火,而是昆仑神女的怒火。
一个从一开始就被吃掉的棋子,最终却逆转了整个棋局。
星主低声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引来众神侧目。
从始至终,他都不觉得自己错了,他只是败了而已。
骇人的天雷持续不断,击毁他的法身,击溃他的元神,最后一颗星辰的光芒从他眼中消失时,星主彻底陨灭在了天雷之下。
九重天上的雷光隐没,星辰晦暗,沈丹熹心中的怒火消解,渐渐从天道中看到了一些别的。
她似乎也化身成为了天道的一部分,能概览整个宇宙万物,辨析每一道生息定律,她可以看到灵气的波澜,世间气运的流向。
昆仑因沈失势,气运流散,如今因沈丹熹补天有功,气运重聚,虚无缥缈的紫气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昆仑,沉入昆仑地脉,昆仑的灵气暴涨,昆仑墟外大片的死地上开始冒出新绿。
四水水量猛增,浩荡的水流从昆仑神域冲入人间昆仑,再从昆仑流向人间各大长河。
河水的激浪冲开了河床上沉积的泥沙,浩浩荡荡南下,沈丹熹心头闪过清漪的名字,视野便随着翻涌的水浪,看到了她的所在。
屠维带着清漪躲避在河水的一条支流里,这条支流处在一片枯萎的树林内,原本只剩下细细的一条,是河仅剩的为数不多的一处干净河道。
但妖魔已经搜寻到此地来,树林被妖魔包围,魔气正一点点侵蚀着干净的水源,屠维手拎偃月刀,为护住这仅剩的干净支流,正与妖魔激战。
顺着支流狭小的河道猛然冲来的狂浪,将数名妖魔卷入水下,潜藏在河床底部的绿藻冒出头来,吸纳了水中充裕的灵气,身形暴涨数丈,翠绿的枝蔓随着浪潮浮动,飞射而出卷住沉水的妖魔,将它们勒毙在水下。
屠维看到水下冲出填塞满整个河道的庞大绿藻,惊愕地险些将偃月刀掉到地上。
清漪飞舞着丝带一样的藤蔓,将周围的妖魔绞杀干净,最后抖了抖飘逸的叶子,条条枝蔓延伸过去,裹上屠维的身躯。
屠维浑身紧绷,魔气在经脉里涌动,他的视野被铺天盖地的绿意塞满,生出一种即将被吞噬的恐惧,骨子里的本能催使着他握紧偃月刀,想要横刀劈向眼前的威胁。
但他最终克制住了,屈指勾住了一条柔软叶蔓,喊道:“清漪?”
绿藻一顿,随后蔓叶愈发疯长,全数缠来,绞住他的四肢,层层叠叠地覆上来,将他完全裹了进去,拖入水底。
冲入支流的水势渐缓,这一处河道的水面也逐渐平静,片刻后,又从水底往上翻涌出阵阵涟漪,随着涟漪荡出的,还是屠维失控的魔气。
魔气盘桓在水面上,与浮出水面的藻叶纠缠不休,看上去并非是在你死我活的交战。
世间灵气上涨,妖魔浊气便受压制,昆仑与羽山趁势出击,打击着在人间作乱的妖魔,将魔君重新逼回弃神谷内。
沈丹熹在上九重天之前,便将厉廷澜附身的鬼刃交给了姒瑛,姒瑛将鬼刃送入冥府。
厉廷澜三魂七魄齐全,天命书终于从他魂上分离,遁入轮回,随真正的帝星转生入世,凡间崩坏的秩序重整,虽然这个过程并不能一蹴而就,但凡间的战乱终于有了结束的时候。
随着天裂弥合,一切都在重回正轨,沈丹熹能通过天道感觉到万事万物的存在,大到宇宙中一颗星辰,小到海滩上一粒黄沙,可她唯独找不到漆饮光的所在。
她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个灵印分明还没有碎,哪怕不通过天道,她也应该能感应到他的所在才对,偏偏,她找不到他。
沈丹熹四处寻觅,叩问天道,可天道无声,并不会回应她。
她不能允许他死,即便是魂飞魄散,化为飞灰,她也要他重新活过来,无论如何!
天穹中塌陷的一角被彻底修复,沈丹熹的神识与天道断分,但这一缕强烈的想要他生的执念还是留在了天道之中。
地底深处,因神火耗尽,冷却凝结的岩浆变为了深黑的色泽,几缕流光忽然从灰烬中淌过,往中心聚拢凝结为一枚耀眼的灵印,灵印下束着一支纤长的翎羽。
羽上涂染的丹青之术已经失效,羽毛回归了本色,羽管似羊脂白玉,羽毛如雪,只末梢处有一个点染赤金的眼状花纹。
灵印在这支唯剩的尾羽上流淌,光芒越来越烈,随后噗一声轻响,为他诞生了一朵新的天命之火。
不同于地心能焚化一切的神火,这簇火焰中蕴含着勃勃的生机,火舌温柔地舔舐过翎羽,火星落下之处生出一颗浑圆的光团,光团之中隐有生命搏动。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在苍穹之上,人间正是深夜,漆黑的天幕上流星拖着长长的火线,不断从天空划过。
这一场流星雨持续了许久,直到天将明时,都还能看到陨落的群星穿过晨曦微露的天际。
沈丹熹没有留在九重天上,也没有回昆仑,她在与天道断开的时刻,终于感应到了她的灵印所在。
眼前是一座高耸的火山,火山口上的浓烟已经散去大半,地上到处都是冷却凝固的岩浆,沈丹熹挥开浓烟,飞身落入火山口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