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书平静道:“殿下一路平安。”
陆执看向她,漆黑如晦:“袅袅,你可愿,再给孤一次机会?”
“孤会学着如何去尊重你,爱护你。从前,从前是孤不好,做了许多混账事让你伤心,难过。你就当孤初尝情爱,再给我一次机会,嗯?”
就当我求你。
陆执抿着春,下颌崩得很紧,最后一句话,他哽在嗓子里,没力气说出口。
他闭上眼,实在会怕她拒绝自己。
他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不想就这样看见她的名字要冠上别的男人的姓,和男人白首偕老,钟爱一生。
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陆景宴会这样低微的去乞求一个人。
沈灵书美眸颤了颤,放在横椅上的手紧紧攥着,攥得指尖发白。
她闭上眼,还真以为能回到从前么?
可她们的从前,回忆起来也是那样不堪。
荒唐的首尾,无尽的等待,她到现在还记得那杯毒酒的滋味。
即便没有前世呢,这一世的陆执又是如何待她的呢?
她对他曾经是有过爱慕,依赖,指望的。
可那也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幻想,一个人的单恋,是她的喜欢为陆执镀上了一层美好的光。
他的内里,实在不堪,也配不上她的喜欢。
往事缠绕心间,沈灵书眼圈通红,低声道:“过去的事,还请殿下放下吧。扬州地浅,愿殿下一路平安。”
“没有你,孤何来平安?”
沈灵书语气平静,却坚决。
如今她同他,一丝起伏的情绪也没有了,宛若真真正正的陌生人。
“缘分一事,本就如同朝露稀薄。臣女福浅,愿殿下他日求得良人,得偿所愿。”
楹窗被风雪吹了开,猎猎作响。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的飞雪,无声,“簌簌”,却写满了离别。
他沉默良久,喉结动了动,唇边轻溢了个字。
“好。”
第48章 离开
翌日清晨, 沈灵书早早起床后沐浴焚香,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素衣。
十一月二十一日,沈琮和王碧的祭日, 她要去小青山祭拜。
采茵从外面推门进来, 在炭盆前烤了会儿褪去了寒气才掀开珠帘走到暖间。
她抬眼,见到姑娘一身素月色大氅, 鬓间只别了一根镂空银丝珍珠钗,未施粉黛,拢起的黛眉像是化不开的江南烟雨,漾着淡淡哀愁, 看得一时忘了来意。
沈灵书眉色淡淡:“马车套好了?”
采茵忙点头, 想起自己就是要来说这件事的。她又想起了早上那人突然登门,顿时又道:“姑娘, 凌大人清早来送了好多补品和东西,说姑娘近日身子弱, 拿来煮药膳用。”
沈灵书凝了凝眸, 声音泠然:“你收着了?”
提前那个人,她的气息微微不稳。
采茵底气不足:“奴婢是不要的,可是裴大娘子刚好路过, 便让手下的婆子接过来一路送回了碧桐院。”
碧桐院是祖母昨日命人收拾出来的院子,也是王碧生前未出阁时所居。
裴氏果然是知道怎么恶心人的。
沈灵书拿过桌上的汤婆子朝外走, 声音平静:“回来的时候去扔了。咱们先去给祖母请安,别误了时辰。”
采茵见姑娘这幅厌倦的神色,便知昨日太子殿下同姑娘聊崩了。
凌大人特地交代的那句太子今日离京, 她咽在唇边, 突然觉得不必说了。
反正姑娘也不会在意的。
那个人是死是活,是存在亦或是离开了, 姑娘都不在意了。
这样也好,只要她的姑娘能开开心心的,比什么补药、男人都好。
沈灵书出了垂花门便朝鹤延堂走去,要先向祖母请安后再出门。
王家不是官宅,没有许多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又因家族产业这些年做得十分庞大,是以府邸修建的豪华,恢弘,府院数不胜数,错综复杂。
两人走了大半会儿才穿过了两个垂花门,沈灵书在抄手游廊歇歇脚,莫名的她总觉得近日喘不上气,还总是嗜睡。
她把这些归结于陆执还在扬州没有离开,所以她总是气不顺,容易胸闷。
花园里景色盎然,腊梅含苞,冰凌晶莹,别有一分属于冬日的美感。
沈灵书低头看了眼掌心,雪白色的肌肤下透着淡淡的青色纹路。
好像较比于之前,是过于病弱了。
她想着改日要找江淮讨要些医书来看。
既然这扬州城内都不卖给她药,她便自己试着研习医书再到隔壁州县去配。
她低头想得出神,没听见身后雪地上寂寂的脚步声。
不远处采茵请安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提醒:“奴婢见过江公子。”
沈灵书美眸一怔,旋即捋了捋发丝,转过身,却正对上那双温润如玉的星眸。
江淮一身藏青色大氅,身形笔挺,气质冷淡如竹,却在见到眼前钟灵毓秀的女子时,化开了那抹冷意。
“沈妹妹妆安。”他弯身作揖。
沈灵书低头回礼:“江淮哥哥好。”
“妹妹可是要去向老太太请安,我今日登府也正要去拜见,不如同去?”江淮朝她走近,语气温和。
沈灵书点点头,径直朝前走,采茵急忙上前,横在两人中间扶着她的胳膊。
就算姑娘和太子殿下私下里算了,可姑娘没拿到退婚书,身份上还是未来的太子妃。为了名声,还是要避嫌的。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江公子不知姑娘身上有着婚事一样!
三人并行走着,沈灵书思忖着,抬头问道:“江淮哥哥可有些不用的医书,赠予我看看?”
江淮略略挑眉,心道她这又是碰上了什么难事。
只是她碰见了事从来不让他帮忙,上次迷-药是,这次也是。
让他帮忙一次,又能怎地。
江淮叹气问道:“沈妹妹可是身体不适,或许我可以替妹妹问诊看脉,若妹妹记挂着男女大防,我祖母不日便要到扬州,可让她老人家给你看看。”
沈灵书忙微微摆手:“不是的,我只是这段时日闲来无事,想看看古方学着配药,给祖母研制一些药膳出来。”
“当真没事?”
沈灵书咬定唇音:“当真。”
江淮颇有些无奈,却还是顺了她的意:“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那本古籍记载着草药,相生相克,和一些基础的诊脉方法,最适合入门的人来学。”
沈灵书抿唇笑笑:“多谢江淮哥哥。”
两人这般说笑着到了鹤延堂,先是在庑廊下等了会儿。不多时常妈妈便掀开暖帘,笑盈盈道:“江公子也来了。”
江淮作揖道:“听闻老太太回京,今日特来请安,家中祖母不日抵达扬州,甚是挂念老太太。”
常妈妈“GG”应了两声,随后道:“老太太已起身,二位快请进。”
说着,常妈妈看了沈灵书一眼,刚要提醒贵人也在,却见二姑娘已经迈过门槛朝屋内走了。
进了暖阁,沈灵书冷不防瞥见高座上那长腿黑靴,视线再移上去,雍容典雅的玄色大氅上是那张矜贵如玉的俊脸。
她瞪圆美眸,目光有一瞬变得僵直。
他、他怎么还没走?
裴氏一早就来了,此刻正在旁侍奉着参汤,很是尽心。
王老太太见到沈灵书同江淮一起进屋,脸上的笑意渐渐端肃,复而变得有些微妙,她笑着招呼道:“坐,快坐!”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万福金安。”二人请安并声交叠,尴尬的落在暖间里。
高座上的男人眼中疏离,漆黑的鸦羽遮住眸中神色,教人看不出此刻在想些什么。
太子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檀木桌面,声音淡淡:“起。”
有下人将身后的红木交椅朝前挪了挪,沈灵书,江淮依次落座。
沈灵书刚落座,王老太太便问昨夜睡得是否安慰,又问了今日出门去小青山带的东西是否齐全。
沈灵书一一乖巧作答。
王老太太又问及江淮家中是否安好,江家祖母何时到扬州,好命人套车去接。
花厅里一时渐渐热闹起来。无人敢直视太子那边。
无人在意的缝隙里,陆执的目光落在那道袅娜倩影上,久久不舍得挪开。
他也不知今日登门是为了什么,许是和王家老太太道个别,许是将那物件亲自送到她手中……
许是他还想再看她最后一眼。
她好像比刚来扬州时瘦了,身子也单薄了。
太子的目光寸寸描绘着那温婉纤弱的容貌,似要将其牢牢刻在心上,随后起身。凌霄见主子准备动身了,即刻跟上。
陆执走到沈灵书旁边,她也跟着起身应礼恭送,只是那眉眼始终温驯低垂着,不曾看过他一眼。
他的心脏不可避免的开始疼痛,疼得他指尖发颤。
昨日她说的话历历在目。
“过去的事,还请殿下放下吧。”
“扬州地浅,愿殿下一路平安。”
“缘分一事,本就如同朝露稀薄。臣女福浅,愿殿下他日求得良人,得偿所愿。”
陆执如鲠在喉,那股阵阵宛若针扎般的痛感再度袭来,令他身形顿了顿。
末了,他轻扯唇,发颤的声音暗哑低沉:“照顾好自己。”
玄色袍角擦过她的襦裙,仅仅一瞬,那袖摆下颤抖的手紧了又松,没力气陡然垂下。
他不会再逼迫她做不喜欢的事,他不会再将她囚禁在身边,亦不会勉强她接纳一个不为她心中所容的自己。
袅袅,你自由了。
太子走后,王家门外的近卫精兵也跟着一并撤了出去。
屋内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又聊了会儿,沈灵书起身拜别祖母。
江淮看着门口那纤细如同玉兰的背影,跟了上去:“沈妹妹,我陪你去吧。”
沈灵书懵然抬眸,拒绝的话刚要说出口,便被江淮打断:“沈将军英灵在天,大邺子民无不感怀,就让我也去祭奠一杯水酒吧。”
见她还不说话,江淮声音压低了些:“太子殿下此刻还未离开扬州,会不会暗中派人跟你到小青山也说不定。既然打算斩断前尘,便要做完最后一场戏。”
沈灵书水眸盈上了一抹雾雨,沉默了半晌,点点头。
今日之前,江淮尚不知沈灵书身上有婚事,更不知她未来的官人是大邺储君。不过刚刚花厅间只看两人的神色,反应,便可知沈妹妹极其抗拒这位太子殿下。
既然不能在一起,倒不如断了所有念想,重新生活。
人都走后,王老太太将裴氏也打发了出去,随后才唤来常妈妈,眼眶有些动容,手里攥着那封退婚书。
常妈妈劝道:“老太太莫要操心,既然二姑娘心有定数,太子殿下也没有勉强,顺了她的意思,咱们合该尊重她的选择。”
老太太到底还是忍不住酸了鼻子:“不知道书儿这些年在皇宫过得如何?可单凭着这样一桩泼天富贵的婚事落在她身上,她都拒了,想必她一定吃了不少苦。方才你没看,书儿都不正眼看太子,她们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
常妈妈接过那退婚书,也跟着叹气:“那这婚书,老太太还给二姑娘吗?老奴怕姑娘伤心,您也跟着难过呀!”
老太太道:“给吧。今夜我亲自给二丫头,既然太子愿意放手,总得让她安心,我只是担心,这丫头日后的路,并不好走。太子退婚这事迟早会传出去,到时候书儿的名声,她还能找什么样的好夫家!”
常妈妈道:“听说江大公子,至今未娶?”
“只怕是郎有情,妾无意。等江家老太太到了我再同她一同商议吧。”
――
扬州城郊,小青山下,青石板台阶自山头绵延而下。
马车停在山脚下,山路泞着雪,沈灵书和采茵相互搀扶着往小山坡走,江淮提着篮子在她们后边,眼神满是担忧。
沈妹妹身娇体弱,他是真怕她出什么事儿。
一炷香的功夫,三人行至一矮脚坡处。
沈灵书遥望着那两道石碑,眼泪“簌簌”扑落,断了线一般止不住。
泪水模糊视线,她渐渐看不清前路。沈灵书哽咽的擦了擦,转身颤声道:“江淮哥哥,给我吧。”
江淮看着小姑娘脆弱的身躯顷刻就要碎掉一般,心中莫名的不是滋味。
他胸腔中糅杂出一种冲动,他想保护她,怜惜她,不想再看见她哭,想让她往后的日子都开开心心,笑着度过。
“妹妹。”江淮递过篮子,语气疼惜道。
沈灵书眼圈通红,嗓子哽咽的说不出话,无言的摆了摆手。
她拎着篮子一个人走到双碑前,素色大氅将那踽踽独行的背影衬托得瘦骨伶仃。
沈灵书擦了擦眼泪,唇边努力弯起一抹笑意:
“阿耶,娘亲,女儿来看你们了。原谅女儿不孝,四年了,女儿才舍得出宫来看你们一眼。我现在过的很好,我学会了如何爱自己,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不再追求一些不属于我的镜花水月。我现在觉得自己过的开心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你们放心,女儿会好好过完这一生。只是没能有什么大的成就,丢了沈家的脸,让阿耶和娘亲失望了。”
她擦了擦眼泪,心中酸涩难平。双亲的离开,就像是一场绵延的湿雨,怎么看,都是一生的潮湿。
“女儿明年再来看望你们。”
还有最后一句话,沈灵书静静埋在心底。
仇人日日就在眼前,她日不能安,夜不能寐。
阿耶,娘亲,你们一定要保佑女儿,能手刃仇人,替你们报仇!
江淮忍不住上前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温声哄道:“书儿乖,伯父伯母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平安快乐。你若再哭,他们若是瞧见也会伤心了。”
沈灵书肩膀微微耸动,从小声啜泣到越哭越凶,大颗大颗眼泪从指缝中流淌出来,她的声音飘落在风中,带着呜咽:“他们还能看见了么?他们再也看不见了,我好想他们……”
小姑娘哭得声音沙哑,江淮也看着不忍,一双手放下没身份,抬起来心又疼。
不远处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凌霄左臂保持着掀帘的姿势,僵硬不已,可他仍旧不敢出声,他甚至不敢去看殿下一眼。
车厢内阒然无声,只余太子粗重的喘息声。
不远处,江淮将篮子递给了少女,见到她哭,轻轻拍抚着安慰,两道剪影落在一处,看起来是那么美好。
没有他的强硬的桎梏,圈禁,她自幼轻快的如同鸟儿,不再被他锁在笼中。
可是袅袅,孤的心好痛好痛。
太子捂着心口,额头浮起了一层汗,疼得眉头紧锁,唇边呼息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