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安珀要把它单独拿出来,大做文章。
首先,是多萝西发现了这一点,试图解决,但没能解决掉,于是她向上报告,这种想法值得被奖赏。
特蕾莎放弃凭借自己的成绩获得的资格,这是一个问题,而不是零星的事件。
它暂时以特蕾莎的妥协告终,却远没有被画上最终的句点。
像这样的问题一直在发生,在安珀到达翡翠领之前,这里的所有人都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但一点变化就会带来一连串连锁反应,产生新的问题。而安珀又带来了如此多的新变化,这些问题有的被发现了,有的被遮掩了,有的无人在意。
这些未解决的问题永远不会消失,而是被有意或无意的藏进了阴影里,有一天会以更激烈的方式爆发出来。
就像特蕾莎又回去做她的农妇了,看起来好像对谁都没有影响。但是安珀的识字班还是要继续办下去的,农奴需要扫盲,工厂需要接受过教育的学徒工。可是下一次课程开启时,一些男性农奴惊觉妻子的赚钱能力可能超过他们,并且可以有机会离开家庭以后,会不会禁止他们的妻子去上课?
又或者去上课的那些成年农奴,一想到自己会有和特蕾莎一样的遭遇――明明获得了资格却因为个人和家庭的原因无法兑现,成绩好反而成了一种惩罚,为了减轻这种痛苦,要不要干脆不那么认真的学习,省得自己的成绩名列前茅?
一个成年农奴要离开农庄是需要很大的毅力的,他们每个人都被高负荷的农活压着,忙得团团转。一个人的突然抽身,一家人的计划就能被彻底打乱。
少了一个人,今年的秋耕没能种下足够的粮食,又或者田地没得到精心的伺候,第二年的主粮就不够了。为此要在来年春天种下更多的豆子和大麦,却又占据了本应该休耕的土地,就这样忙忙乱乱的过了几年,土地产量一年不如一年,日子反而过坏了。
再说出去做工的那个人,他要是没成家还好,如果有妻子或丈夫,在聚少离多的情况下,这个家庭能不出问题吗?
在种种顾虑下,像特蕾莎这种主动放弃资格的成年农奴每个农庄都有,其中又以女性居多,她们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了。
安珀把多萝西的报告反复看上几遍,当下并没有做什么决定,而是让人把这份报告抄录了好几份,当做作业发给了第一届进阶班的学员――他们大多是城堡、工厂和农庄中比较优秀的管事。
“就以‘农妇特蕾莎的困境’为主题,结合自己的工作经验写一篇报告吧。”
――――
这份作业,也传到了进阶班的老师手里。他拿着这页简单的报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下手。
这位名叫奥斯芒德的老师,是安珀用领主面板招募到的人才之一。
安珀需要一些知识丰富的高级学者,在进阶班中为学生讲解更深入的知识,这样的工作,原来的两个教士已经不满足了,于是安珀找到了奥斯芒德。
因为在面板中并不能直接查看到人才的姓名,安珀是通过综合人才评分和招募成功率筛选的,一般来说,招募成功率越高,基本就代表着这个人社会地位较低,或者正处在困境当中。
奥斯芒德就属于后者,他出生于小贵族家庭,但对继承家产和接受骑士训练都毫无兴趣,而是对知识有着狂热的追求。
从年幼的时候他就遍访名师,四处寻访,深入修习了包括修辞、逻辑、语法、算术、神学等课程,也不缺少雄辩的口才,到二十几岁时,他已经在教会学校授课,并被认为是一位出色的教师。
奥斯芒德很受学生欢迎,他的思路清晰,讲述生动,有着大胆的观点和相当高的文学造诣,许多学生慕名前来学习。
就在奥斯芒德的声望如日中天时,一件事的暴露使他的事业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奥斯芒德在借住到一位教士同事家中时,与这位教士的妹妹产生了不应有的爱恋。
他们计划结婚,但还没有实现,就因为这桩丑闻的暴露而不得不迎接来自社会公众的非议。
因为奥斯芒德不仅是个学者,还是位教士,教士被曦光教会禁止结婚。
禁欲主义是许多教派倡导的,理由基本如出一辙。
“对于男人,没有娶妻的,是为了神主的事挂虑,思考怎样叫神主喜悦,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思考怎样叫妻子喜悦。”
要叫安珀这个俗人来说,她倒觉得是因为教士结婚后会分薄教会的财产,原本死后打算捐献给修道院的财产,现在都要留给儿子做遗产。甚至想方设法从教会的财产悄悄摸走一部分,让自己的财产更充盈,那也是很常见的。
禁止结婚就能解决这件事了,教士们就算有了情人和私生子,私生子也是没有合法继承权的。
这件事的曝光对奥斯芒德的名誉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此时的上流社会,崇尚的是对女性效忠而仰慕的典雅爱情,就如同骑士与他的女恩主。
而奥斯芒德和那位教士的妹妹之间,因为二人的身份,无疑只有对主的背叛,是情.欲的魔鬼在人类身上的卑劣招数奏效了。
奥斯芒德因此无法继续教书,只能回到老家。
安珀派人找到奥斯芒德,邀请他来翡翠领教书。但奥斯芒德不愿意,因为他更想回到原来的教会学校,和一群文雅的学者一起进行学术研究,而不是去一个他没听说过的北方城市讲学,他不认为在那里可以找到知音。
已经成了安珀的专职人才猎头的温德尔了然的点头:“那你把你那些学者朋友的名字写下来吧,我一起带回去。”他可是得到了安珀的许可,可以见机行事,以把奥斯芒德带回翡翠领为最高目标。
奥斯芒德大骇,哆嗦着嘴唇,还没说出话来,善解人意的温德尔又呲着大牙,爽朗道:“你要是想带上你那个恋人,也可以直说。我们是诚心请您过去教学的,条件随便提,问题我们来想办法解决。”
“不必了!”奥斯芒德立刻说:“莰蒂丝已经被他的哥哥安排嫁人,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我、我立刻跟你走。”
由于温德尔身上匪徒的即视感太强,奥斯芒德把他的话当成绑架的另一种说法了。而他宁愿舍身饲虎,也不想祸及自己曾经的同事和恋人。
就这样,奥斯芒德稀里糊涂的被带到了翡翠领。然后他发现这个身材精悍、说话直爽的男人确实是一位真正的骑士,而这里的领主也的确是请他来教学的。
安珀让他教几何和逻辑,用的是安珀自己的教材。
奥斯芒德很快对这些教材上的新知识展现出了狂热的探索态度,那些天,他几乎到处寻找安珀的身影,想要与他辩论教材与当今世人理解中不符的部分。
这种行为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搞得安珀白天要忙政务,晚上还得恶补早就被她忘到脑后的知识。
但是奥斯芒德始终弄不明白一件事,安珀的逻辑教材中,竟然不涉及到一丁点神学内容。
神学对各个学科的影响都是巨大的,教士们认为神学是最高深的学问,逻辑对神学和医学很重要,有助于寻求从理性上对信仰问题的把握,这才重视逻辑的学习。
但是安珀反复强调,不许奥斯芒德在教学中使用与神学相关的举例和论题。
“那么,您是一位异教徒了?”
安珀不置可否:“我看待异教徒、像您这样的教士、或者农庄里随便一位农奴,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您就是一位无信者了。”
安珀耸了耸肩:“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就算已经亲眼见到魔法,也不影响安珀认为世界的统一性在于物质性,魔法说不定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就像是一种另类的化学反应。
就算在这个世界,突然出现了一个神,告诉她世界是k创造的,也不影响安珀这样认为。她可以承认有神明,然后继续做一个灵活的唯物主义者。
反正她又不靠证明道心修仙飞升,非要纠结这个干嘛呢。
奥斯芒德喜好辩论的那股劲头上来了,他并不是一个死板的狂信徒,对安珀的话更多的是感到好奇而不是冒犯。
他连连发问:“唯物主义……您也认为普遍概念是事实上存在的吗?”“您觉得‘人类’这个概念到底意味着实在之物,还是我自己想象出的一个幻象?而在现实世界中不存在幻象,也就意味着‘人类’非实在之物?”
安珀只觉得头脑又涨大了一圈,很想叫温德尔再去绑架一位思想家回来,把她解救出来。
她说:“有人的时候,人类这个概念才有意义。”
在奥斯芒德开口之前,安珀赶紧抢先道:“奥斯芒德先生,如您所见,我见识浅薄,而且笨嘴拙舌。您要是真的想弄清楚我是怎么想的,那不如直接来看我是怎么做的。”
奥斯芒德在翡翠领是有些无聊的,他果真研究起安珀的一些举措。比如她发给自己学生们的这篇作业。
奥斯芒德不明白“农妇特蕾莎的困境”如何能成为一个议题。这太具体了,而且他不觉得这件事中有什么错误。
“她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维护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家庭。”
“你不认为她放弃了一个珍贵的、使自己进步的机会吗?”安珀反问道。
“这是自然的。”奥斯芒德倒不否认这一点,因为在特蕾莎放弃的机会中,就包括成为他的学生。对知识的追求是高尚的,对财富的追求是平庸的,但特蕾莎两个都放弃了,不是不值得可惜。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她的孩子和丈夫需要她,一颗苹果还青的时候,是不该摘取的。它熟的时候,自己就会掉落。如果非要在青的时候摘取,不仅要损害了苹果和树,而且要使牙齿发酸的。”
第37章 批改报告
隔天,安珀请奥斯芒德吃早饭,吃的是青苹果果酱配面包。
“奥斯芒德先生,有些苹果熟的太慢,等不到自然成熟,但摘下来以后配上蜂蜜就行了。”
她一边吃饭一边办公,翻看学生们交上来的报告。
第一份是一位农庄管事的作业,他在报告中说,成年农奴不敢随意离开村庄,有两点原因:一、农奴认为缺少一个成年劳动力,则无法完成租种土地的耕作任务。在一个农奴家庭中,所有人都是满负荷的,连孩子都有事要做。突然有一个家庭成员脱离了这个劳动关系,剩下的人就会到处忙乱、不停出错。
相似的情节还体现在一个家庭成员离世,活着的人就必须要迅速再娶、再嫁,让别人来补上这个空缺。在还有结婚税的那些年头里,一些鳏夫和寡妇暂时交不起结婚税,宁愿非法同居,也得赶紧生活到一起去,就是这个原因。
二、有人外出打工,家里吃饭的人口少了,那么所需要的粮食也就少了,是不是可以少种一点地,让这个减少了一个劳动力的家庭不那么忙活呢?这也是有风险的。
土地是一种资源,一个能租种到十几公顷土地的农奴,可能比一个家中只有五公顷土地的平民过得还舒服。
谁都希望自己能租到的土地越多越好,如果这家人今年少种了一些田地,划分出大块的休耕地,他们的邻居就有可能向管事告状,认为这家人任由土地荒芜,损害了农庄的利益,不如将他们种不完的土地转租给自己。
那么这家派人出去做工的农奴就要想了,做工是相当不稳定的,犯了错误、学不会手艺、生病致残后都会被辞退,等他们从工坊回到农庄时,发现自己家已经租不到原来那么多的土地,养活不了一家人了。
这个管事也提到了他自己想到的解决办法。
第一个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可以借由工具补上。少了一个人就无法完成耕作,这是从前的旧看法。随便找一个农奴来问,用上新犁之后是不是能比原来耕更多的地,他们都会给予肯定的答复。
现在领主推出的新农具不仅有赛德森重犁,还有条播机、簸谷机、脱粒机,只需要简单的人力或者畜力,就能运转这些机械,一个人需要五天才能干完的活,现在用不上一天。但这又涉及到如何让农奴们认为买工具是划算的,只要他们认为自己的劳动力不值钱,他们就永远不会花钱换省力。
第二个问题,由于这位农庄管事不涉及到工厂的工作,他只就自己的工作经验提出解决方法,那就是和农奴签订更长期更稳定的地租契约。
农奴不用担心租种的土地越来越少,出去做工的人失去工作回来后,地还是那么多地,仍然可以养活一家子,那他们就敢离开农庄,暂时去寻求更高薪的职务。
安珀给这份报告批了一个优秀。优点在于就这位管事所在的领域,他基本上已经找到了最主要的问题,缺点也有,他看到的是“农奴特蕾莎的困境”,而不是“农妇特蕾莎的困境”。
造纸厂管事的报告恰好解决了农庄管事关于“农奴不愿意花钱换省力”的问题。因为报告提出,劳动力是可以相当值钱的。
一个已经识字的学徒,在造纸厂花费两到三个月就可以成为正式工,报酬最低的正式工是分拣工和浸麻工,一天八个铜币,他们的工作一个是将旧麻布按照不同的要求分类,剪成标准的大小,一个则是负责按时冲洗、浸煮亚麻。
浸纸工和剥纸工赚的是最多的,一天能赚到二十个铜币,熟练工甚至更多。
就按一个月上工二十五天算,收入最少的正式工每个月能赚两个银奥雷,最多的是五个银奥雷。
工人们吃住都不用花钱,就算不那么俭省,一个月也能攒下百分之八十的工钱。
而在农具中价格最便宜的簸谷机因为用铁少,只要一个半银奥雷就能买一台。一个工人工作两年,就能给家里添置全套的农具。这些农具节省的劳力,远远超过外出打工的这个人在田地里所能提供的劳力。
至于特蕾莎所顾虑的与家人分离的问题,整个工坊区都已经在思考解决方法。已经建好的漂洗坊和正在建设的钢铁厂,因为对体力有一定要求,准备面向成年男女招募工人,这些人要么已经成家,要么即将成家,男女单身宿舍对他们来说不是个长久的住处,支持夫妻居住的集体宿舍也已经提上日程,将来孩子多了,也可以把孩子都放到一个地方,雇人看护他们。
另外,造纸坊管事也提到,未必只有夫妻两个都是工坊的工人,日子才过得下去。只要一方是工人,另一方另外找个谋生的活计,一家人也能过得相当舒服。
随着工坊区的人口越来越多,许多城内的商贩也被吸引过来。他们售卖日用品,比如头巾、草帽、陶罐和锡J盘,也卖食物,主要是奶酪、蜂蜜和水果。服务业也随之兴起,有裁缝为这些不擅长缝纫的年轻工人修补衣服,也提供上门量体裁衣和将成衣送到工坊的服务。因为工人们收入很高,他们宁愿花一点钱叫人把货送来也不愿意请假进城。
工人们手里有钱,又都是年轻人,消费力很强,尝到了甜头的商贩们闻风赶来,在工坊不远处已经形成了一片流动的小市场。
许许多多的岗位正在诞生,而且未必都有门槛。
农奴有时候不敢向前走,是因为信息闭塞,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