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去了侧屋,一只手将永哥儿提留起来,拖到正屋里头,冷道:“你做了什么,好生给祖母认错。”那永哥儿见了老太太便发抖,缩在一桌脚边,只哭喊:“妈、妈,救我――”,其余一声不说。
老太太见了永哥儿便大怒,眼里能冒出毒针来,她不能动,歪着嘴道:“打、打死――”陈昌皱眉,他本以为是这永哥儿惹了什么事儿叫老太太不快,如今看着又不像这般。
一旁的婆子忙哭道:“二爷容禀,快快将这孽种提出去罢。”说着,将事一一说了。原是老太太认定陈昌为着个女人忤逆不孝,心灰意冷,转头亲近起永哥儿来。
这永哥儿虽于学问上懒散,但为人嘴甜,哄得老太太直把他当成命根子。私房中金玉器物搬了不少在永哥儿屋里,平日也纵着宠着。
过了些时日,却有永哥儿奶娘来告状:“这日子屋里金银摆件被屋里奴才偷去卖了不少。”
老太太听罢大怒,命人将永哥儿身边大小丫头小厮的屋里都搜查了番,没查获赃物,又将永哥儿小厮丫头又打又罚,偏偏个个都指天发誓没拿。
老太太无法,只得叫人看着些。忽有一日,有个丫头来报,说是永哥儿没去学堂,却拿衣裳包着些金银匆匆出府去了。
老太太一听,觉得事有蹊跷,忙叫了几个小厮跟着。几个小厮见永哥儿将金银给个乞丐儿,只当永哥儿被勒索,将那乞丐儿一并拿了回府。
老太太拿住二人,逼问他如何勒索永哥儿。那乞丐只哼哼不说,后头打了二三十板子,那人才招。
说到此处,这婆子停住,又哭了哭。陈昌问:“那小厮招了什么气病了祖母?”那心腹婆子哭道:“那乞丐说,三爷是他的亲子,陈家阖府上下都在给他养儿子。”
陈昌一听,冷道:“荒唐!一个乞丐,说什么就是什么?置陈家于何地?”那心腹婆子道:“我们如何不是这般想。便如此问了。那乞丐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说原先在陈家当差,也能讲老家种种说得一清二楚。
我瞧着他也眼熟,才想起是在梁州时在园子里侍弄花草的小厮,那小厮早年手脚不干净,被撵出府了。那乞丐说,他正是那时与大老爷屋里的沈姨娘勾搭成奸的,他说,那沈姨娘先勾搭了大爷,叫大太太以为是自己亲子,实则……“”
陈昌冷声问:”实则什么?“那婆子道:”实则是陈府上下在给他养儿子。“陈昌一听就怒,他将凳子踹翻在地,问:”那杂种在那儿?“
那婆子瞧了瞧老太太,道:”老太太后头叫人滴血验亲,真是那人亲子。便将人打得烂烂的,丢出府去,如此怕已经在地府了。“
陈昌听了,瞧了眼一面留着口水,一面叫嚣着将永哥儿打死的老太太,又瞧了瞧抖如筛糠的永哥儿,道:“祖母安心养病,此事交由我来料理。”
老太太含糊道:“打死――”陈昌点点头,又将永哥儿拖了出去。永哥儿一出屋便尿了裤子,他攀着陈昌道:“妈,二哥,我要我妈。”
陈昌晓得滴血验亲也有不准的,又看他相貌大约有两三成像大老爷,道:“按理说,你不是我家血脉,合该把你打死,只我不想脏了手,我命人送你回梁州去,你有什么结果,看你罢。”
第101章
却说春慧听了三七说老太太中风瘫了, 拍手称快,次日一大早,将这事儿当个笑话般说给了李听。二人正说着,一人来报:“公主府上有人来, 要见姑娘。”
李心里已有七八分晓得那小侍是为何来, 一面命人:“请去前厅坐, 备上好茶。”一面换了衣裳。
来至厅内, 那小侍只手拿拂尘站着, 不坐也不吃茶, 见了李来,道:“公主圣体欠安, 命我来接姑娘去公主府上说说话。”
李惭愧道:“近来都在家中,不知公主抱恙, 是我不是。”两人推说了一回。那小侍似乎有些急, 说:“马车已停在外头, 姑娘没什么要事,不如现在启程?”李点头。
到了公主府上, 一太监远远来迎,二人问了好。几个宫人抬来小轿, 那太监一面领着她绕过几处宫殿,一面道:“久不见姑娘来府上行走。”李认出他是公主跟前人, 回道:“惭愧,竟不知公主欠安。”
二人行至宫门, 接着又来了小太监,道:“公主命李家姑娘入内说话。”说罢, 弯腰说了个‘请’字。
一入内,便见外间肃立着几个宫人, 转过屏风,公主半卧在床上,蜡黄着脸,唇上泛着白皮。公主道:“快快倒茶来。”又让李坐下。
李谢过,在公主床边的小凳上坐了。公主伸出一手紧拉着李的手,一手紧紧握着那护身符,道:“这符……”说到这儿,她急急止住话,与立着的宫人说:“先退下。”
待只剩二人时,公主接着说:“平日我都不叫这符离身,也小心放着,这清明符未过三月,怎地没了要效验?”
李问:“公主如何晓得没了效验?”公主脸白了白,这她如何说得出口。
这一年来驸马回心转意,二人琴瑟和鸣,虽有两房妾氏,驸马也只偶而才往那面去,大多都歇在公主这处,公主自已是心满意足。
只这一月不知为何,驸马对她冷淡了不少,终日出府去,公主心有所感,勉力挽留,留住驸马几日,只当他回心转意,不妨一日却在园子中瞧见了驸马正与一村妇交欢,而那村妇正是被贼人掠去的奶娘!而二人竟有了子嗣!
公主自小吃奶娘的奶长大,待那奶娘如半个生母,如今见着二人苟且,悲痛之际便晕了过去。
她不知自己如何回了屋中,只禁不住想:那奶娘面色黢黄,四肢粗大,暗淡无颜色,与一般村妇无二,如何会入了驸马的法眼。公主左右思索不明白,倒把自己气病了。
李没听公主后话,但也晓得那驸马如今没了掣肘,定本性毕露,她向公主讨了手中的‘清明符’,验看一番,说:“这符怕是不成了。”
公主一惊,问:“怎会如此。”李回说:“人心善变,鬼神也力有不逮。”公主一听便落泪,道:“难不成与驸马再难恩爱相守了么?”
李垂眼瞧着公主低声哭泣,着实想不通为何她如何作态,那驸马赵明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官卑职小,怯懦德好色,除开相貌外,一无是处,为何对这种人患得患失?
李斟酌了回,劝道:“公主龙凤之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赵明杰区区臣子,得公主垂青,本就是万幸了,如今他如此不识好歹,不若换个驸马?公主若不想换,回禀了圣人,治驸马个‘不敬’之罪,革了他官职,想着后头也老实了。”
公主大惊失色,道:“你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李只得道:“公主赎罪。”公主说:“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本是天理,我虽身份尊贵些,但也不能仗着身份压人,我与两个妾都没能给他生儿育女,让赵家蒙羞,驸马不喜我,是我的过错。”
公主这样说,似乎想通了什么,接着说:“若外头人给他生了儿子,让赵家后继有人,抬进来也使得的。”
正说着,一宫人来报:“驸马来了。”赵明杰不等通禀报,大步进了门,公主见了他便站起来迎过去。李忙避到屏风后。
赵明杰只穿了中衣,拿了几个荆条背到身后,半跪在地上。公主见了心疼道:“驸马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赵明杰依言起身,道:“公主赎罪,那奶娘我已命人安置在了公主府外,在园子中惊扰了公主,我罪该万死!”
赵明杰心里也有几分害怕。那奶娘体格风骚,以往便很惹他喜爱,又给他生了儿子,难免宠了几分,后头二人被强人掠去,他一面急,一面又怕事情败露,不敢不哄公主开心,一直守着公主,着实难熬了一阵。
不想前些日子那奶娘与他儿子竟又回来了,他见了那奶娘粗手粗脚,容颜不在,心中不喜。只没想到,那日他在外头喝醉酒,又被那奶娘缠上,过了一夜,倒觉得那奶娘越发风骚。
赵明杰本就荤素不忌,一面嫌那奶娘面色暗黄,一面又暗自悄悄将人接入公主府中,好便宜行事。不想那日二人行事时不周密,被公主装了个正着,公主气昏了过去。
赵明杰怕得瑟瑟发抖,怕公主将事儿捅出去,只得匆匆将那奶娘安置在外头,自己回来公主府上负荆请罪。
公主一听驸马赔罪,忍不住流泪道:“驸马,何苦如此,我肚子不争气,奶娘从前生育过,又给驸马生了一子,当得起劳苦功高四字。你若喜欢便接入府里来罢。”
赵明杰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拉住公主的手,道:“公主――公主如此贤良,是我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奶娘晓得了,也会感激公主大恩大德!”
说着,赵明杰眼睛一转,又道:“只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公主能否答应?”
公主早听驸马称他贤良便脸红红的,如今忙问:“驸马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来,你我夫妻一体,何必用那个求字。”
赵明杰说:“如今我只得一个儿子,跟着那奶娘无名无份,我不忍他成个‘奸生子’,日后受人耻笑,不知能否记到公主名下,让他有个好出生?”
公主有些迟疑。驸马见了忙又说了些好话。公主才点头道:“驸马儿子自然也是我的儿子,便记在我的名下罢。”
赵明杰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匆匆将自己身后的荆条取下,道:“我即刻去和奶娘说此事,抬她进门一事还要劳烦公主费心打点了。”说罢,匆匆离去。
公主见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心中又酸又涩,又妒又气,暗自垂泪了一会儿。
李耳边听着公主哭泣,心中只剩荒唐二字。待外头没了哭声,李才从屏风后转过来。
公主忍不住红脸,她一见着驸马便忘了其他人,她想着驸马刚说的甚么‘娶你是我八辈子修不来的福气’,心说:这些话怎么好叫外人听,一时又羞又怯,道:“让你看笑话了。”
李细细打量她,琢磨了这‘笑话’两个字哪个笑话,说道:“公主哪里的话。”
公主见李面色坦然,才放松心绪,半是茫然半是痛苦地说:“如今赵家有后,亦是我之幸了。”李附和地说了两句,告辞退下。
却说这边,真姐儿自跟了李读书后,日日不缀。今儿一大早起了,梳洗后,又将床头整齐叠着的长衫穿上,这是开蒙那天真姐儿央着秋大娘用白细布给缝的,自己拿了本《论语》到园子里晨读去了。
秋大娘眼朦朦地望着外头,道:“小祖宗,天不见亮,你做什么去?”真姐儿道:“姑娘说了我开蒙晚了些,我要更勤勉读书才是。”
她扳着手指一一算着说:“如今我只把字认了个大概,四书没读完,也还没学诗,应试选举要学的文章更是一窍不通,字也没有章程,若不再早起,怕是追不上别人哩。”说完,她径直去了园子里。
真姐儿见天黑着,先背了昨日学的几段论语,又将往日学的都背了通,见着天有微光,去给李陈昌请了安,吃过早饭,又回到园子里练字。
正练着,忽而听到有人在读“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1】”
真姐儿听了会儿,想:我如今如今没有练字的心境了,不如同他一道诵读书本,于是也拿起论语读了起来。
却说邻家住着本朝一个员外郎,这读书之人正是他的小孙子,唤作于继祖,今日正在园子读书,不想又有人一道诵读起书来。一时好奇,问:“你是谁?”真姐儿回说:“我是真姐儿。”
于继祖问:“你在哪儿呢?”真姐儿循着声找去,听着那人在墙对面,便顺着一颗挨着墙的榆树攀上墙,坐到墙上,见一个人也在读书,说:“我在这儿。”
于祭祖抬头一看,便见一个六七岁的丫头梳着包包头,穿着长衫,不伦不类的,说:“原来你是邻家女儿。你在哪儿上学?”
真姐儿道:“我跟着家里姑娘读书。你又在哪儿读书?”于继祖一听她在家里上学,不免看不起她,挺胸抬头道:“应天书院听过没?”
真姐儿摇摇头,问:“这又是哪儿?”于继祖道:“你竟不晓得?这书院在京里很有名望。”
他见真姐儿还一头雾水,摆摆手道:“罢了,你一小小女子,只用会写几个字便是了。”真姐儿听他这口气也不气,问:“书院里有什么?”于祭祖说:“有夫子,会教你学东西。”真姐儿:“我也有姑娘教我。”
于祭祖说:“你家姑娘怎么能教我的夫子比,我夫子进士出身,学富五车,况且书院里还有我好多同窗。”
真姐儿自信自己姑娘学识不止五车,怕五十车也不止,但同窗又是什么?真姐儿想了想,说:“不如我两一道读书?”于继祖想了想,点点头,于是二人像模像样地读起书来。
真姐儿又教于哥儿爬树,钓鱼,掏鸟蛋,于哥儿从未见过这些,新奇不已,如此过了半月,二人亲近起来。
忽而一日,真姐儿换了身男童打扮,与于哥儿说:“昨儿你说书院里可旁听,我同你一道去书院作可好?我当你同窗,还带你去爬树钓鱼,帮你写功课。”于哥儿有些纠结,半响,点点头:“那明儿晨时,你与我一道做马车走。”
次日,真姐儿照例起了个大早,秋大娘见怪不怪,只望着她穿着有些生疑,但也没下细问。
到了晚间,秋大娘与几个丫头婆子正做针线,瞅着真姐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屋里,不由好笑地问:“你打哪儿去?姑娘又夸你了?”
真姐儿站在桌前倒水咕噜咕噜地喝完,才擦了擦嘴,回道:“今儿我同隔壁家的于哥儿一道去上学,刚回来。本来是旁听来着,只那先生问“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何解?”没人能答出来,我随口答了,先生又考教了我一番,夸我有天赋,叫我明儿带上六礼束拜师去哩。”
秋大娘只当她在说大话,笑了笑。一个婆子促狭,听了笑说:“哟,真姐儿不得了了,日后要考状元了。”另一个婆子说:“真姐儿生得俊,怕是会被点探花。”另一个丫头也笑说:“都说一人得到,鸡犬升天,日后我们有福了。”屋里几个婆子丫头都打趣起来。
真姐儿挺了挺小胸脯,有些飘飘然,她暗自得意了会儿,又挤在那婆子榻上,挨着那婆子坐着,道:“婆婆你眼神不好,我帮你穿线。”
又过了一日,真姐儿拿出平日李给的银子拖二门外的小厮买了莲子、红豆、红枣,桂圆等物,拜了先生,正经上起学来。
真姐儿入了学堂,如鱼入了水般,不出几天与同窗打成一片,又聪颖好学,很得先生喜欢,俨然是学堂中头头,往日聚在于哥儿身边的同窗渐渐聚在了真姐儿身边,于哥儿见了不由有些别扭。
却说这边李回了宅子,忽有人来报:“隔壁于员外郎提了赔礼上门来了。”李听了,有些疑惑,素日没和隔壁邻家来往过,今日怎么上门了?李接了出去。
于员外郎已是耳顺之年,见这宅中一妇人出来接见,也不避讳,拱了拱手道:“冒昧上门,叨唠了。”李福了福身,令人上了茶。李问:“先生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