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瑞雪打开了纸盒子的包装,“那不一定呀…是东安市场那家!我想敏鸾会答应的,这毕竟是当下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法。”
她又捻起一块没见过的蓝色糯米果,“这是什么口味?这颜色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像吃的东西。是蝶豆花染的色吧?哎,你不是说大格格她是自个儿跑回北平的吗?我认为就这点看,她并不是一个完全墨守成规的人,等下你就打个电话到那王府去嘛。”
陆清昶撇了撇嘴,认为这事极可能是瑞雪剃头挑子一头热。那时候在热河敏鸾那个戴旗头、穿花盆底,在雪地里走得一丝不苟头上几支金步摇几乎不怎么晃动的古旧形象太深入他心了。他以为敏鸾未必愿意去做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儿,即使只是一时扮演。
不过他还是起身准备去打电话,“好好好,我就说明天我们想请她吃饭,到时候你和她详谈。”
“对了,你今天不要再定什么餐厅了。我在杂志上看到一张食谱,是做炸酱面肉酱的配方,我等下去试试。”
“啊?晚上不出去了?”
唐瑞雪把眼睛一瞪,自以为凶相,其实在对面人看来也就是个眼波流转,“好哇,我难得有兴致想钻研一下厨艺,还没开始做呢,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不不,你请钻研吧,尽管钻研。几盆酱几盆面我都尽力吃,今天吃不完明天吃。”
当晚陆家晚餐餐桌上的炸酱面味道如何暂且不提,这个晚上那王府的晚餐餐桌上的菜肴却是无人问津;不是饭菜不够味美,是饭桌前的人思绪纷乱,实在是食不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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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敏鸾不知会旁人,自己叫了黄包车赶着清晨的雾出了门。
她到达目的地时裁缝是有些惊讶的,现在是六点一刻,他的小徒弟刚刚才从街角给他买回来冒着热气的包子油条呢。他从业二十余年,还是头一次见那么赶早来光顾生意的小姐。
敏鸾问道:“师傅,店里有没有已经裁好的样品裙子?我急着要,等不得定做了。”
“有是有,不过…”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敏鸾,“尺码恐怕不能那么合适,这样,我都拿出来,您挑好了之后我尽快给改改,明儿一早就能拿啦。”
敏鸾摇摇头:“不行,明天太迟了,至多到今天中午十一点钟,我可以给双倍的赶工费。”
裁缝一听这是个出手阔绰的主,便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敏鸾去看假模特身上的样品:“哟,那…哎,那我把手头其他活暂时放放,紧着给您改吧。样品就是这边这些,都是最近最时兴的布料款式。”
敏鸾选了件涧石蓝的旗袍,布料上没什么花样,但在领口袖口处坠了些小花边,领子上的纽扣是一颗色泽上好的珍珠,看起来淡雅又不失贵气。
裁缝为她量身时,她轻声嘱咐道:“腰身的地方留一点空余,不要太松的,可也别太贴身了。”
裁缝连连点头:“好,您放心好了。现在的宽筒子似的款式不流行了,年轻小姐们都穿合身些的腰;其中有人中意更紧点的,有人想要松快点的,我们店里全能做。保管每个客人都满意。”
敏鸾无声的笑了笑,心想这样式箍在身上的衣裙,她本来是看不惯的;可是陆太太是那样穿的,这就表示他喜欢这样的,所以她今儿起了个大早,就为了来买一件新衣。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放到自己身上却很有几分可笑,可笑在是为博得一个有妇之夫的关注!
有些事就是解释不清又无能为力的,像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在心里演了一出人仰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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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点,敏鸾在一家门头不大起眼,里面却很宽敞的酒楼见到了陆清昶和唐瑞雪。
敏鸾穿着刚刚改好的旗袍,脚上的浅色皮鞋也是上午刚从百货公司里买来的;虽然头发还是在脑后盘了一个如从前一般复杂的发髻,但点缀的头饰比之前不知精简了几倍,全头只剩了一只白玉簪。
寒暄的同时,陆清昶和唐瑞雪明显都对敏鸾的新形象感到吃惊。唐瑞雪没说什么,陆清昶却是直接问道:“大格格今天是怎么了?衣服发型都变了个人。”
唐瑞雪认为没有哪个女性乐意被人这样直愣愣的询问衣着打扮,便悄悄把手伸到他身后,用力拧了一把他的后腰,然后冲敏鸾笑道:“敏鸾格格,咱们去二楼落坐吧,楼上有包间。”
包间内菜已经上齐,没有酒,好像请她来的目的就单单只是吃似的,敏鸾不禁有些奇怪。
陆清昶不大说话,嘴巴主要用来咀嚼,偶尔对两个女人的闲聊做出附和。当他吃了个八分饱以后,约莫着差不多了,便开口道:“有道甜品一直没有端上来,我下楼去后厨催一催。”
见他起身离开,敏鸾也不是愚钝的人,一下就明白了什么用意――包间门口不远处就站着时刻恭候的侍者,哪里轮得着陆清昶亲自下楼去后厨催菜?他无非是寻个理由有意避开罢了。“陆太太,我想你有话对我谈。”
唐瑞雪放下手中的小汤匙:“是了,我想先替子至向你请个罪,昨天在那王府的事他复述了一遍给我听――这毕竟是你的私事,但我保证,这个传播到我这就会结束,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
敏鸾不动声色的咬了一下嘴唇:“那算什么隐私呢?这本身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昨日我头脑发热,提早告知了陆军长罢了。陆太太不要取笑我嘴上没有个把门儿的就好,哪有什么传播不传播的。”
说完她又在脸上调动起二分笑容,对那个起身离开的,她可以豁出去;可对这个坐在对面的,她是咬紧了牙关不肯示弱。
唐瑞雪微微愣了一下,没想到敏鸾会是这个回答:“敏鸾格格,我没有恶意,我是真心想帮你。你当真愿意草草嫁给一个压根不认识、没见过、而且年龄能够做你父亲的人吗?退一步讲,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硬着头皮嫁过去;睿亲…你阿玛的作为,也给这场婚姻带来了不平等性,将来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唐瑞雪凝视着敏鸾脸上的神色,见对方虽面无表情,可也没有露出反感便继续说下去:“你还不到二十岁,不说离死亡、就是离老去,也还差了老远呢。从前帝王养术士炼仙丹以求长生不老,现在富人购买保健品想要健康;都说人生苦短,都盼望自己长命。可要我说,若是过的日子不是自己想要的,单靠熬,人这一辈子可就太漫长可怕了。”
敏鸾沉默了,脑海中想起了她阿玛说过的话,阿玛说,“年纪大一些有什么?过去选秀进宫的秀女都是十四五,乾隆爷年过六十,秀女不还是挤破了头想被选中?”
可是那是过去,可是她即使被围在那样古旧的王府里顶着格格的名头长大,她毕竟还是身处一个新世界,她毕竟还是耳濡目染地见到了一些新的事物。唐瑞雪说得对,余生如果真的只靠熬,那的确太骇人了。
再说,要怨就怨那年姨父姨母曾经想把她嫁给蒙古小王爷吧,要不是那场见面,她也许……忽然有个高挑的影子在她脑海中闪过,她随即摇摇头,“我心里不愿意。”这句话音量略大,说完她自己吓了一跳,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可唐瑞雪却点头微笑道:“这就对了!我有个办法,虽然不是十全十美,但日后陈靖川绝不会有什么怨言报复的,全国人的眼睛都看着呢,任他是什么大官也万万不敢。”
敏鸾好像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有预感,自己接下来也许会做一些完全有悖于从小受的教育的疯狂事情。
这也许会大错特错,也许会有辱门楣,让她在族人中成为话柄,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但安静了半分钟后,包间里还是响起了敏鸾的声音,“。”
然后她瞥向了包间的门口,门并没有关严实,门缝中露出了一片浅蓝色。她知道,那是他衬衫的衣角。
第36章 关山难越
敏鸾用力抻了抻衣裙下摆,心里有些紧张。
紧张的不是怕自己不能胜任教员,她从小念私塾学四书五经女德女训,不说学问多高深,起码写几个书法大字不是难事。她在乎的是马上她就要被几架照相机同时拍摄,而照片将在不久后被排到明日的晨报上。不知道天津的姨父姨母看到不辞而别的自己出现在报上会做何感想。
走廊内人声的嘈杂提醒着敏鸾没时间再想东想西了,快步跟着人流一齐进入教室,站上讲台的同时她看到唐瑞雪坐在后排,冲讲桌的方向晃了晃手。
这节课出乎意料的顺利,甚至很有几分精彩在。
一项技能,自己会和会教人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码事,唐瑞雪没有指望过敏鸾能把课讲的多么引人入胜,想着只要能不卡壳上完就是了,反正今天来旁听拍摄这节课的记者都是陆清昶找来的熟悉人,不怕有谁乱说乱写。但敏鸾却从书体派系的历史入手,将课堂内容安排的十分丰富妥当,唐瑞雪想她或许真的可以做一名老师,不止于暂时扮演。
在下课时分,学生们陆续起身离开教室,记者们围上去想要问敏鸾一些问题做写稿素材。唐瑞雪坐在位置上没有动,望向后门处,想瞧瞧徐副官来了没有。
她为敏鸾定了一束花,拜托了徐副官去取。
正奇怪徐副官怎的那么慢时,却在走廊上穿校服的女孩们中间看到了似熟非熟的一张脸。
定睛一瞧,竟是那个跑去张家口的王得胜。
唐瑞雪心里一哆嗦,倒不是畏惧,这里是北平,该怕的是他做汉奸的,她怕什么?只是觉得这人赖皮蛇似的,定然是带着麻烦来的。
出了门才发现,原来墙壁掩住了王得胜身后的七八个保镖,其中还有个金发碧眼的身高将近两米,引得女学生们纷纷回头看。
王得胜先是浅浅鞠了一躬,然后笑意盈盈的做绅士状:“弟妹安好?从前不晓得,今天一看才知道原来弟妹巾帼不让须眉,是个全才。既做得了子至的贤内助,也做得了学校里的女先生。”
唐瑞雪冲几个还在远处驻足看洋人的女孩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快离开。
“谁是你的弟妹?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他的表字和他称兄道弟!你不在你的张家口好生藏着,也不怕有命出来没命回。”
“这天儿也不热啊,你火气倒是不小。我受人之托带封信给陆清昶,想着他脾气大,保不准还在记恨我,送到你这儿也是一样的。结果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嘿,你也是个泼娘们儿!至于我的安全问题么,我既然敢到北平来活动,自然是做了万全准备,就不劳你担心了!”
“信?”
王得胜点点头,“对,一位陆清昶故交旧友的信。”
张家口、察哈尔、热河、东四省…能有什么故交旧友不直接联系陆清昶,要托人千里迢迢的送一封信?
那人是谁,她几乎已经肯定了。
“是…小王爷么?”
王得胜从外套内兜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唐瑞雪:“对,小王爷阿古尔嘛。他现在也在张家口,当时我初来乍到...陆清昶也真是个犟种,当时情愿带着你跳车...我到了那以后没人嘛,德王从前说的好听,实际上压根儿不拿我当碟菜,哎说哪去了。”他突然放低了声音,“这封信上的内容我大概知道,阿古尔从前也对我提过这种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剪他老婆的头发做假发戴着扮成女人?还要徒步跑到北平去?简直是异想天开!这种馊主意只有他能想出来!他想让陆清昶把他从北平送到香港躲着去,去香港也许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就不可能到北平!”说着说着,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因为激动而声音越来越大,他再次压低了音量,“他从前在奉天不是更没有自由?现在好不容易来了张家口,德王对他很是不错,这不是挺好的么?你让陆清昶回头写封回信,宽慰宽慰他,叫他老实呆着别作死。我看他说不定能听陆清昶的劝。”
唐瑞雪听懵了,迟疑了一下问道:“小王爷如今和你的关系很好?”
王得胜叹了一声,说的倒全是实话:“嗯,我是汉人,到了那儿没熟人没兵,德王只把我安排到一个办事处当一个什么小处长。那个鬼地方叫名是办事处,我就没见办过一件事!后来我认识了小王爷,是他替我在德王面前说话,我才又开始带兵。”
“小王爷从前不是在奉天?为什么现在又到了张家口呢?我看报上说他结婚了,是因为这场婚姻吗?”唐瑞雪问了一连串问题,其实心里还有更多疑问,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排先后去问。
哪怕心里万分的厌恶王得胜,为了小王爷她还是强行放出些好脸色:“刚才是我说话不中听了,多谢您带信,不如到我的办公室里去喝杯茶水吧。”
王得胜摆了摆手:“不必,我还有事在身。至于小王爷为什么到张家口,这个…听说是他自己闹着要去的,好像绝食七天来着,上面不能看他饿死才答应的。他那个日本老婆我没见过,好像身体不好基本不出门吧,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陆清昶的回信你们回头悄悄叫人送到北平饭店,跟茶房说给徐先生就行。另外你也帮我给陆清昶带句话,之前的事说到底我只想混口饭吃罢了,并非针对他个人。”
“多谢。小王爷向来是不谙世事,望你往后多帮衬他些。”
王得胜嗯了一声后就要走,唐瑞雪心里还有一大堆话想问,可终究不能拦他,只得含糊了一句慢走。
王得胜走出几步后又突然回头道:“差点忘了!小王爷嘱咐我说让陆清昶问他表妹好,说叫陆清昶一定抽空去看看他表妹。”
唐瑞雪突然感觉有异,看着王得胜出了小楼,她立即做了个原地向后转,匆匆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不对,很不对。倒不是说王得胜有鬼,她是觉得阿古尔的嘱咐有异样。
陆清昶认识的,也在北平的,阿古尔的表妹,就只有一个睿亲王府的大格格。所以王得胜口中的表妹只能是敏鸾。
阿古尔当初不愿娶远亲表妹,且说自己和她压根儿不熟。既是不熟,也没有情谊,为什么要再三嘱托让陆清昶代他问安看望?小王爷向来没心没肺,怎的突然顾念上了远房的亲情?
来到办公室反锁上门,轻轻撕开了信封,信纸上被写得满满当当。
可惜她只认得前六个字,“子至吾兄亲启”。
后文曲折拐弯的笔画有点像泰国字,但小王爷毕生没踏出过北中国,不可能会热带国家的文字。所以这只能是蒙文或满文。
这就是小王爷为什么非要“问候表妹”的原因了。
唐瑞雪又返回教室,见记者们已经准备离去,她匆匆拉了敏鸾去做翻译。
敏鸾盯着信看了又看,唐瑞雪见她的神情像是偏于疑惑,便轻声问道,“难道这不是满文或是蒙文么?”
敏鸾答道:“这的确是蒙文混着一些满文,只是读起来很是费力,因为小王爷写下的字全部都是镜像的。应该是正常写好后,拿面镜子照着,然后把镜子里出现的镜像字依样抄在了另一张纸上。”
“好在内容不算冗长,我也差不多读通了,这样,我这就把它译成汉字抄下来。”
唐瑞雪在看罢敏鸾誊抄好的汉字后,便变了脸色,匆匆向敏鸾道谢告辞就急急忙忙的快步离去。
唐瑞雪回到家时陆清昶正在客厅翻阅一本杂志,他感慨上面的小说连载肉麻至极,但实在无事可做,只得硬着头皮看下去消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