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唐瑞雪啪嗒啪嗒的走进来了,他立刻合上杂志结束阅读。
“早说你这鞋不好,你自己听听鞋底子走起路来多响;好像要告诉整条街的人你出门了、你回来了似的。明天下午我没事,和你出门买双新的去?”
唐瑞雪没搭腔,只从手包里摸出一张信纸来要他看。陆清昶一面读信,她一面把从王得胜那里听到的话转述给他。
那信上写着:
“子至吾兄亲启,见字如面。
我已到达张家口数月有余,管理畜产部,是一闲职。
此地闭塞,不比奉天繁华,但好在不必与令川常常碰面,日本方的人只有几个顾问,自由方面大有提升。阿布早逝,我十五当家,德王本人仅六岁袭爵,故与我有同病相怜相惜之感,平日对我多有照拂。
弟在此一切安好,愿兄在北平亦然。
王得胜与你的事我已知晓。据平日所见此人爱财如命,身为汉人投奔蒙疆也仅为敛财,并非真心效忠日本人或德王,平日只琢磨如何刮地皮捞油水,对差事以糊弄居多。
我不愿与亲日派走近,王得胜来时对日本人颇有怨怼,因此我多与他亲近,顺水推舟在德王面前为他讨了差事。
这个人心思说重也重,大部分用在钱上,但许是我和他来往时不吝惜钱时常请客,又确实帮过他的忙,他对我并不加以防备;我在他面前佯装有心要逃,托他捎带书信,相信他不会有心查看。(但我还是做了一些准备,劳烦敏鸾表妹了,在此谢过表妹。)
几日前我意外听到王得胜此次奉命来北平,同行之人中有特务拢共八人,具体名单不明,只听到为首级别最高的两人要扮作高丽富商在北平交际活动。
不知他们日后是要在北平宣扬满洲国,拉拢北平的上流人士,还是想搞刺杀等更危险的活动。
不管他们最终目的如何,你多加小心,留心最近出现的高丽商人,如能顺势揪出其余人等,除之以绝后患保一方平安最好不过。切记,行事时要小心,满洲的特务培训系统十分完善,不可小觑。
万望珍重!问瑞雪安。”
陆清昶读完一遍又读一遍,最后他抖了抖那张纸,感觉胸口连连地跳了几下。
这不是小王爷。
小王爷是出了名的混蛋爱玩,怎么会这样用工工整整的格式写什么“见字如面”?
小王爷也是公认的有点缺心眼儿,傻乐傻乐说的就是他了,一点儿也不精明,不然怎么会在赌桌上醉醺醺地输给自己一大片房?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算计,先演一出戏,再用镜像文字来加一层保险?
阿古尔没有过多写自己的生活,只说一切安好,可当真安好吗?他费尽心思不惜绝食七天,好不容易到了张家口,也只是“自由大有提升”罢了。那以前到底是多么不得自由?
小王爷,那个鲜明活泼、呼朋引伴的小王爷陆清昶还记得,但也仅仅是记得而已了。他们兄弟之间做哥哥的总是尽量去避免想起那个回不了家乡的弟弟,因为哥哥没有本事,护不住弟弟,也守不住疆域。
无言的瞬间就是漫漫的流年,十七八岁的小王爷像肺里呼出的烟雾一般一去不复返,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陆清昶再清楚不过。
第37章 寻觅
陆清昶想通过盯紧王得胜探查出几分满洲特务的讯息,然而派人前往北平饭店送回信,不久就听到回话说王得胜根本没有下榻于此。
这倒是在陆清昶预计之中的,王得胜这个人很“贼”,料想也不会轻易暴露行踪。
但陆清昶不知道的是,在他的人另行去城内其他饭店旅馆王得胜时,王氏本人已经脚底抹油离了北平,悄悄上了去天津的车。
阿古尔只偷听到王得胜要与一群特务同来北平,却未能得知其中细致缘故。其实王得胜和特务们不算一个工作系统,此番同行当真只是同行,各有各的任务。
特务们奉命到北平联络日方认为值得联络的人物们,王得胜则是听从德王安排去天津筹集军费。至于同行的原因,还是因为王得胜这人“贼”,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他除了带自个儿的心腹护卫,又从德王的亲兵中要了一批精锐,构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保镖团。德王纵使心中不快,但因为处用人之际,也捏着鼻子点了头。
临行前日本人看了浩浩荡荡的保镖团后倒也没意见,只说保镖既拨了,就先到北平再去天津,顺道将特务团也保护了吧!特务们携带着数额甚多的活动经费,又不能光明正大地派一辆专列,火车上太乱,怕糟抢劫。
这些内情自然是隐秘的,直过了四五天,陆清昶才意识到王得胜早已不在北平,与特务团似乎也没什么直接联系。
如此一来,要从城内找出八个满洲特务的难度真是如同大海捞针了。
*
及至进入十月中旬,事情方有了一些进展。
外头的大事如何转圜张妈并不晓得,她只知道此时是早饭时间,她眼见着一片小小的乌云笼罩在了陆家的餐桌上方。
早饭上齐后张妈又额外将一杯热红枣茶放在了唐瑞雪手边。都说女人吃红枣好,能补气血,太太此刻一定是生气的,可不是要补补气血?
在张妈离去后,陆清昶放眼餐桌,见有一盘非常好的糖心烧饼,刚出炉不久热腾腾香喷喷;唯一缺点大概是太酥脆,咬的时候要小心,否则芝麻要洒一地。他把这近乎完美的烧饼挑了一块递给唐瑞雪,却不见她伸手接,单是心不在焉地不住搅动碗里的米粥。
陆清昶不能一直伸着手,无可奈何地放下饼,“行,美食不中饱人吃,等你想吃再说吧。”
唐瑞雪又搅了两下勺子,感觉差不多不烫嘴了,本来舀起一勺想往自己嘴里送,临时又改了主意,试探着将勺子伸到陆清昶脸前。“尝尝?里面放了海参鲍鱼碎,很补的。”
陆清昶很干脆的张嘴吃下了那口粥,还没等咽下肚就忍不住开始流露笑意,“不生我气啦?”
唐瑞雪把瓷制的小勺往碗里一放,直起身子道:“我哪里敢生气?我也不是个傻人,知道你我之间还是你当家的分量重,我能干什么?无非就是你在外面打一夜小牌,我给你备好海参鲍鱼,好生补养着,省的你今晚没力气接着玩罢了。”
陆清昶自动忽略她话里的夹枪带棒,很好脾气地继续笑:“你想想,自从咱们来了北平,我什么时候夜不归宿过?就昨儿那么一次!我是为了抓李仕恩的把柄嘛。”
“那你不是什么也没看出来?而且你身上还有一股香味,熏得我睁不开眼,那人是一口气喷了半瓶香水?”
陆清昶挠挠头:“我说了第四遍了…那个徐行长带了个交际花凑人数,我都没和那女的说话…要不是为了正事,我犯得上和他们打牌?况且也不是一无所获,昨儿小金不是趁着李仕恩正在牌桌上,跑到他酒店房间里装了监听器?”
唐瑞雪冷笑了一声:“李仕恩是不是真有鬼还不好讲呢。就算他真是特务,可人家既有胆子坚称自己是高丽来贩卖人参的生意人,就一定有所准备。那个监听器真能抓住他的把柄?专业特务首要的不就是反侦察能力么?”
“唉,等嘛,时日一长自然知道他是不是清白的了。如果他是特务,我不信他能永远不和自己的同僚联系。”
这话唐瑞雪找不出反驳了,她不愿直接撒娇发难说自己就是吃醋他和交际花凑赌局打小牌,可又实在心火难平。
看桌上有杯倒了有一会的茶水,她端起来就是一口咕咚下去。茶已然完全冷了,喝下去微凉的气息直下丹田,这样好像能让人心里更舒服一点。
歪头想了想,她灵机一动,改了战术,“子至,我知道你是为了正事,可是这样的牌局终归是赌博,咱们如今不缺钱,可不能因为不缺就手上没个松紧。敏鸾的阿玛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次是为了靠近李仕恩,没办法,以后还是不要去了,可不要存着什么小赌怡情的心思。你猜那些最后无法收场的赌徒开始时是不是这样想的?”
陆清昶恍惚了一下,想笑她一眼就被自己看穿的小心思,明明是醋意横飞却不直说,又觉得这样真好,她在管自己――家不就是这样?
“我对天发誓,我绝没有什么露水情缘,若有一点儿欺骗,就叫我头顶生疮脚下流脓五脏六腑全烂掉。我,你应当清楚的,我早就是被你降服了的,你说的话对我根本就是一级命令。好太太,你就别恼我啦,好不好?”
听了这话唐瑞雪隐隐有了点笑模样,但也不肯真笑出来,勉强板着脸道:“我只是叫你往后尽量不要去风月场所里参与赌局梭哈罢了,你怎么发起誓来了?什么降伏不降伏的,人家报纸上说了,说你陆军长是少年英雄人中龙凤;我又不是花果山上的孙悟空,可没有降龙伏虎的本领。”
陆清昶禁不住笑起来,又低声道:“怎的没有?前天夜里…孙大圣再怎么桀骜,见了坐莲台的观音也要毕恭毕敬,你可不比斗战胜佛更厉害吗?”
唐瑞雪脸上一热,“胡说什么!我不跟你说了!”
然后就起身要走,陆清昶作势要追着咯吱她,两人冰释前嫌笑闹成一团的时候,金}天进来了。
副官长不是外人,说有急事要向军座汇报,又走得比要去通报的听差快得多,所以没人拦他。
金}天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看着陆清昶把她揽在怀里,自以为只是看,不含情绪,但又留意到了她灰紫色的丝绸睡袍往下滑了一点。
露出了里面同色的吊带,也露出了左肩膀头的一块皮肤。
在她还在笑着,同时把那件滑溜溜的睡袍拉上去的时候,他也听见陆清昶开口问道“什么事”。
金}天收回思绪,俯首鞠了一躬道:“报告军座,李仕恩那边有动静了。”
“哦?怎么说?”
“他在四十分钟前在饭店房间使用电话打到一个叫槿花小馆的地方定了一个三楼包间,说大约在晚上七点到。我们的人去看了,这个槿花小馆开在城东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很不好找。且周围都是住户人家,没有其他做生意的门店,所以怀疑这地方有诡。或许是日本人开的,专用做掩饰身份。”
陆清昶摸了摸下巴,“今晚去盯着他,房间里的动静也继续听好。”
“是。”
“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卑职告退。”
陆清昶突然一伸手,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晚上你就别跟着去了,昨晚你也陪着我一夜没睡,今儿好好歇歇吧。”
金}天答道:“多谢军座体恤,我这会回去休息到下午就是了,不耽误晚上去的。”
陆清昶并不看金}天,只对着唐瑞雪笑道:“你瞧我这个副官长,什么都好,就是太尽职,总要对着我讲客气。”
唐瑞雪见金}天那张小白脸比平日更煞白了几分,是一夜未眠的疲惫相;陆清昶倒还好些,大约是有交际花陪着打牌比较振奋的缘故。想到这儿她又隐隐有些来气,但不便当着副官长的面发作,于是她朝金}天说:“小金,你还是回去补觉吧,晚上盯梢的事两三个人也就够了,何必一群人都去?那反倒不好隐蔽了。”
金}天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称呼了一句太太,随后就要告退。
转身出去前,金}天瞥见她正冲自己笑,手还小幅度地冲自己摇了摇。他知道,那个动作是“拜拜”,也就是说再见的意思。
她左肩有颗痣,他记住了。
*
金}天回去补觉,脑袋仿佛刚沾上枕头就立刻睡了过去。
他累了,在外面跑了一天一夜,做的全是鬼鬼祟祟一瞬也不能放松精神的工作。
副官处现在是被当做特务连使用的。
都说特务若是看起来就像特务,那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
以此类推,抓特务的人若是看起来就像抓特务的,那自然也抓不出什么成绩。所以陆清昶不能调用军营内大兵去办这些事,士兵们扛惯了枪,举手投足间都有军人痕迹。参谋们又太过文弱,唯有副官处的青年脱下军装看起来就不像个兵,相较参谋又勉强算文武皆备,最适合办这项差事。
金}天一觉睡到天黑透才醒来,从枕头下摸出手表看了看,已经八点四十多分了。
他蓬着头发起了床,觉出腹中饥饿,打算先洗把脸再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晚餐剩下的饭,若是没有,就出去吃一顿宵夜。
刚穿好衣服要出去,他就听见外面有人把门拍得震天响。
金}天不禁大皱眉头,开门一瞧是徐宝来。
徐宝来气喘吁吁地站着:“副官长,坏了坏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地说。”
“大毛死了!二毛被送去了医院抢救,刚才也死了!”
金}天愣了一瞬,随后明白了徐宝来没头没尾的话。
所谓大毛二毛者是一对亲兄弟,都姓毛,都在副官处当差,兄弟俩之间互相叫对方老大老二,所以同僚们也玩笑着称呼他们大毛二毛。
今晚去槿花小馆盯梢的共四人,其中有他们两个。
“到底怎么回事?李仕恩呢?这事军座知不知道?”
徐宝来咽了一口唾沫,一颗心一分为二,一半害怕一半呆滞:“张文和李想刚才在医院打回来电话,他俩全吓得没主意了,也说得不是特清楚。好像是本来没什么异样,李仕恩今晚上是跟一男一女吃饭,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吃完下楼要走,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开枪了。李仕恩跑了,那一男一女也跑了,女的可能受伤了。咱们这边大毛当场就死了,二毛中了三枪,到医院刚推进抢救室就断气了。”
金}天听了这番糊涂蛋似的回答急得简直要发疯:“什么叫不知怎么的就开枪了?是谁先开的枪?”
徐宝来一脸茫然:“不知道,他们没说清楚。军座还不知道这事,副官长,咱们现在要不要去和军座说?军座现在应该是还没睡。”
金}天也是心乱如麻,但多少比徐宝来有些条理:“你先开车跟我去医院,向那两个还喘气的问清事情经过,现在你光好像似乎可能的,怎么跟军座汇报?快点!”
第38章 登天之难
金}天空着肚子奔往医院,见到了那两个还尚在人世的同僚后,登时倒了胃口。怪不得两人打电话时说得糊里糊涂,他们根本就是不敢说!因为说清楚了就是有罪,连已逝的毛氏兄弟都不那么值得同情了。
金}天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挺像样的同伴其实真人不露相,人皮下住着的乃是如猪般的蠢笨灵魂。
今天下午下了雨,虽然没过多久停了,但一场秋雨一场寒,经了这一阵雨,外面的气温立刻下降了不少,风也带了深秋的寒意。奉命盯梢的四人本应按计划在某个小巷街角的隐蔽处盯着李仕恩,看他见什么样的人、见了多久、见完去哪、他见的人又去哪。仅此而已,只是盯梢和跟踪有些熬时间罢了,并不复杂。
坏就坏在这四人到了地方见李仕恩上楼后觉得蹲守角落地处风口,隐蔽在此时刻都能感受到秋风萧瑟,于是自作主张也跟着上楼在李仕恩隔壁包间暖暖和和的坐下了。大毛还美其名曰他耳朵好,这样可以听见李仕恩与那一男一女谈什么,比在楼下躲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