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率先站起来,“他们出来了!”
说着就冲上去,他生得瘦小,却拎着一把与身材不符的沉重柴刀,揪住一人劈手就砍。
老四一动,四周几辆汽车后藏匿的其余黄氏门徒也动了。宋鹏九的人身上亦随时携带着铁器家伙,见状立刻掏出反击。
街面上骚乱起来,一场生杀武戏正式开了场。
老四虽有一股不怕死的冲劲儿,但终究力量上比不过那些壮硕人士。比如宋鹏九,他生得虎背熊腰,比老四高了一个头,一脚就把老四蹬了个仰倒。
老四手中刀掉在地上也被踢飞,落入了手无寸铁的境地。宋鹏九骑在他身上,手中匕首高举着,眼看着就要往他身上扎;他本能的一哆嗦,心想完了。
然而没有等来疼痛,金}天拔腿奔上前,一手掐着宋鹏九的后脖颈,另一手就从背后攮透了宋鹏九的心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四一个躲闪不及,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洒了一头一脸。
眼见宋九爷已死,其余还跑得动的人也不再反抗,挣扎着起身逃命散去。
老四顶着一脸血爬起来,顾不上擦拭先向金}天作了一揖:“兄弟,行啊!多亏了你,不然我非得交代在这不可!”
金}天没说话,抽了抽鼻子嗅着空气中弥漫的甜腥血气,胃里一阵翻腾,心想自己一辈子也适应不了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其实他根本不喜欢动手,无论是用刀还是用枪,见血脏手算什么本事?
干干净净的得到才叫力量,总有一天他要拥有这种力量。
蒋琛在一边看着,知道姓金的小子手够狠,今夜往后算在天津卫站住脚了。
北平这厢,众人是在大年初一发现金沅失踪时才觉出异样的。
三十那天陆清昶放了副官处的假,有家人随着迁来北平的回家去,无处可去的也不孤寂,北平饭店里订好了酒席,要什么吃的玩的尽管记军长账上。
酒好,又是他们背井离乡后的第一个新年,大伙免不了多喝了些,没有人留意到何时少了个金沅。
金沅在除夕趁夜离去,似乎除了攒下的钱什么也没带,一身军装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众人不明白金沅为什么走,在他住过的屋子里翻翻找找,试图寻得一些蛛丝马迹。结果找到了一个来自天津的信封,上面的署名是许久不见人影的副官长,内里信件不见了。
副官们隐隐感觉金沅的离去和金}天有关,惶惶然地报告了军座。
陆清昶听后却是冷哼一声:“不必管,愿意走就走,嫌我这儿庙小就尽管去跟金}天,走了我还少张嘴吃饭!”
其中内情军座没说,也无人敢问,但私下都在窃窃私语,金}天哪去了?听军座话里的意思是去了天津后就被撤了职?
众人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唐瑞雪自然也就发现了金}天已经消失了这一事实。
“小金呢?你让他上哪儿去了?”
唐瑞雪冲进房间问这话的时候,陆清昶刚洗过澡,正背对着她用毛巾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短头发。
“我说他死了你信不信?”
唐瑞雪盯着他穿着浴袍的背影,听他声音很没好气,立即警惕起来。
她心想:他之前保证过不会再乱拿金}天吃醋乱说话,如果今天说话不算再犯老毛病,自己也绝不能吃素,必须和他大战一场,不把他闹老实了不算完!
“不信,你说实话。”
陆清昶放下毛巾走到小沙发上坐下,然后摸起了茶几上的烟盒,给自己点起一支。
“我说实话,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李士恩的事?”
唐瑞雪不知不觉的低了头,原来是这个事…
见她不语他又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等你对我坦白,可等来等去,你似乎始终都没这个意思。”
陆清昶的头发长了,因为沾水而垂了下来,有几撮挡在了他的左眼前。
唐瑞雪在他身前蹲下,决定采取怀柔政策,抬手拨开了那些碎发,“我没告诉你是怕你会担心。那天是我在街上遇到一个女子扯着金}天吵架,我问他,他说他给了那位小姐一笔不少的钱,是为了让她去接近李士恩,找机会把迷药下到他杯子里,然后好把人带回来。可是她一听要给人下迷药,就扭扭捏捏的想要更多钱――我想她大约猜到了事情不简单――而且她要的太多…于是…我想这件事,外人去做怎么能叫人放心呢?所以…”
陆清昶呼出一口烟雾,又轻轻摩挲了唐瑞雪的脸颊:“所以你就说,你来。所以金}天就为了跟我这儿交差,任由你去冒险。”
“不是的,没有冒险。他本来也是不赞同的,是我说服了他,又叫他别告诉你的。你这气生的没道理,差事是你派给他的――说到底,我不还是为了帮你吗?”
眼睁睁的望着她,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你知不知道李士恩是特务?会杀人灭口的特务!这不是过家家看电影!”
他把半支烟按在烟灰缸里,“瑞雪,你不知道害怕,我害怕!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啊?我回不了热河了,就算回去了,难不成我还能在城墙根儿再找着一个你么?”
他原先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她扯着嗓子吼过,唐瑞雪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后她试探着握住了他一只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陆清昶盯着她的手腕,突然叹了口气。
人活一世,其实除了自己以外他在意的人很少。这些人里有的天涯两隔,有的相忘于江湖,她…她是当中最特别的一个。
他微俯下身体,用额头抵了抵她的额头,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可你不懂事,伤我的心。”
唐瑞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我没有”。
“你有。”
“你会离开我么?如果你那个小金再也回不来了。”
她眼底泛起了疑惑,或者说有那么一些震惊。
“我当然没有。我又不是阎王爷,没有随便给人放血的瘾。”
唐瑞雪松了口气,“什么我那个小金,你老瞎吃醋。你在哪里学了这种酸里酸气的话?我能离开上哪去,这里是我们的家啊。”
陆清昶嘴角含了一点笑,知道瑞雪对前任副官长的心思是一点都不知情的。他心里嘲讽金}天空有贼心一厢情愿懒蛤蟆做梦想吃天鹅肉,嘴上故意把话说的孩子气:“我把小金调去了天津,给他找了个很好的新差事。他不听话,不让他回来了。”
唐瑞雪想,其实天津比北平更繁华,不用留在副官处参与像李士恩这样棘手的差事,也许对金}天来讲并非坏事。
于是她也笑了,伸手轻轻掐了陆清昶的胳膊一把:“行啊,小金调走了,你下个打算吃谁的飞醋?要不把小徐他们全换掉,给你弄个女子副官队?”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瑞雪,我最爱你。什么小金小银的,他们对你的心和我是没法比的。
尽管心底难得一见的柔情似水,但这句话他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说不说的有什么所谓?她不会离开,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证实呢。
第44章 复燃
一九三四年的二月,赫闽格强行把阿古尔拖抱上了体重秤,发现他已经瘦到了一百二十磅,创造了历史新低。
赫闽格深棕色的眸子里全是忧愁,他自小就是王府的仆役,跟着小王爷被掳走他没发愁,失去自由他没发愁,辗转到张家口这个荒凉闭塞地方他还是没发愁。
可看着小王爷没完没了地消瘦下去,赫闽格愁容满面,一颗心如油煎火烧。
除了跟着小王爷,照顾小王爷,这个蒙古青年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干别的什么,小王爷若是哪天“不好了”,他将无所适从。
小王爷阿古尔本人并不在乎自己的胖瘦,只腾云驾雾地窝在炕上吐烟圈。他的头发许久没剪,乱糟糟的刘海扫着眼睛,很不舒服,他也不在乎。
赫闽格做主热了一碗羊奶端给阿古尔,阿古尔照例是拒绝,他的宿醉还没醒,不想吃喝任何东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坚持着每日饮酒,且不挑剔酒的种类;牧民家自酿的带厚厚沉淀物的米酒可以,此地唯一酒庄生产的带刺鼻气味的廉价黄酒也可以。
从前在天津在上海的餐馆舞厅里,侍应生们端上来各种价值不菲的洋酒总要被他挑三拣四一番;因为喝酒是恬淡人生中供以消遣的美事,若不是最上好的美酒,怎配入他小王爷的口?
现在不一样了,为了醉而醉喝什么酒也就无所谓了。
赫闽格行了他此生对小王爷最大的僭越,硬捏开他的嘴,灌下去一碗羊奶。
不设防的阿古尔被吓了一跳。温热的羊奶咽下去了一半,呛得他直咳嗽,另一半则悉数洒在了衣襟上。
红着脸吭吭咔咔地咳嗽完,阿古尔就起身出了房间,依旧是不言不语。
赫闽格望着阿古尔单薄的背影,嗅着空气中剩余的奶香,忽然有些想嚎啕一场。小王爷很久不生气,不骂人了,也不大说话了。
这是心病,心病也会死人的。
至于小王爷为什么会患上心病,赫闽格认为很正常――一个人的生活里若是长久地一件如意的事都没有,这人自然也就不想活了。
去年年中阿古尔为了远离令川少将,用绝食一周饿得落下胃病的代价来到张家口,一开始确实较为安闲地度过了几个月,直到他的日本岳父到达满洲。
松本大将初到奉天,要见的人很多,要办的事也很多;但他未停留几天,便急匆匆地坐上汽车前往张家口看望自己远嫁的女儿,以及未曾谋面的蒙古王爷女婿。
旁人只当松本大将思女心切,没人晓得这个日本人心里已经把小王爷划为了中国土地上的第一颗眼中钉。
因为自从他挑选的歌女与葵离开日本,他只收到过一封葵寄出的信。
根据日期来看还是她们初到中国下船,幸子还未嫁给阿古尔时的。
其中原因无非有两种,一,忠心耿耿的葵死了,歌女不再忠诚于他。二,他松本将军的“女儿”以及陪嫁侍女,不仅被那个蒙古人忽略了,甚至还失去了自由。
经过种种迹象推断,失联的原因乃是后者。
这就非常令松本恼火了,他认为虽然女人理应对男人卑弓屈膝,但支那的男人绝没有资格压日本女人一头,更何况那女人顶着他女儿的身份。
松本不声不响地探访阿古尔的住处,果然抓到了把柄。
幸子与葵一同住在柴房边的小屋里,环境自是恶劣,还没有厨房烧火的老头住得好。
两个女子平日里不被允许出房间,长久地不见阳光没有使她们皮肤白皙,而是统一的蜡黄――因为吃的太差,营养不良。
在少将令川佐藤与阿古尔斗争的年月里,令川多少还顾忌着阿古尔王公的身份,时有忍让。
松本就不一样了,事实上他根本不觉得“支那”人有资格当人。
怒发冲冠的松本倒也没有当场掏出武士刀将阿古尔捅个对穿,而是很有克制地兜头扇了阿古尔数十个耳刮子,随后离场去德王那儿指桑骂槐了一通。
德王平日里对阿古尔很不错,但阿古尔当然比不上他振兴蒙古的大事业重要,“蒙古大帝国”的建立还需要松本在内的日本人助力。所以他只好附和着陪笑,默认了松本将要对阿古尔做的惩罚。
后来的一切发生的很合理,阿古尔被罚关了一星期禁闭。理由是苛待妻子,破坏蒙日友好。
从禁闭室出来的阿古尔带了一后背的伤痕,以及一个青紫的眼圈;随后他长久地保持了沉默,并开始酗酒。
赫闽格想,小王爷身上伤痛远远敌不上心里的悲愤――小王爷一生下来就是爷,他哪里挨过这样皮开肉绽的打、受过这样无法报仇的气?
主仆连心,赫闽格担心阿古尔总有天会郁结于心,活活气死的同时,阿古尔也确实不想活了。
此时阿古尔正站在院子里晒太阳,也在忍耐着胃里传来的阵痛。他喝了太多酒,又好多天不正经吃什么人粮食了,但痛也仅仅是痛,并不值得干预,更不值得言说。
突然嘎吱一响,是幸子抱着一个盆从屋里出来了。
阿古尔现在的住处在他任职的张家口办事处后方几百米,是一处不大的四方院子――幸子有了日本爹撑腰后理直气壮地搬到了东厢房,与阿古尔住的西厢房面对面。
好吃好喝地养了一段时间,她胖了不少,面孔也由枯瘦暗黄变得白皙光滑。
她正要去洗衣服,身上和服的襻膊系了起来,露出了两条嫩藕似的手臂,瞧着很是娇美动人。
阿古尔盯着幸子看,其实不带情绪,酒精让他的思绪像他的舌头一样麻木迟钝;他笼统地想到这是自己的妻子,但对于“妻子”这个词背后的详细,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但在幸子身后的葵眼中,阿古尔是在近乎痴迷的欣赏幸子的美貌,她轻轻推了幸子一把,示意幸子抓住机会赶紧去和阿古尔搭话。
幸子虽然没有给葵任何回应,但手上很听话地放下了木盆,走到阿古尔身边用已经很流利的中文说道:“王爷起来了,这几天白天时总是见不到您,听说您总是宿醉,我很挂念。”
阿古尔没想到她会走过来和自己说话,“什么?”
幸子听着他的大舌头,心里明白这个人是不大清醒的状态,但知道葵正盯着自己,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和醉汉对话:“您总是喝酒,对身体不好。”
阿古尔不答话了,直着眼睛发呆,在幸子以为他不会再搭理自己了,回头向葵递眼神征求意见的时候,阿古尔突然笑了一下。
“对身体不好…那不是正好?反正…你爸爸,不想我好。
幸子的手暗暗地攥成了拳头,她想尖叫,想用自己最熟悉的母语和谁大吵一架,还想把刚才放在地上的木盆摔个稀巴烂,里面的衣服悉数撕烂。
阿古尔不知道,“爸爸”摆出替受委屈女儿教训昧良心女婿的架势时,也没饶了她。
阿古尔不知道,她不姓松本,她在冲绳乡下有个半瞎的奶奶被松本家照顾着。
阿古尔不知道,将军说了,往后如果她再连一个蒙古王爷都套不住――那奶奶作为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就该以死谢罪了,养出那么无能的孙女,怎么还有脸面对天皇?
当时她匍匐在地上咚咚地向将军磕头,在泪眼涟涟中想起上次见奶奶已经是两年前了。老人家还能有几个两年?她早知道那天一走是永别,可阿古尔不知道。
幸子无奈地几乎有些想笑了,你恨我,可我又何尝想你恨我。又回身看了一眼葵,她翘起嘴角对阿古尔调动起一个笑容,眼睛弯弯的,“你饿不饿?我给你煮一碗乌冬面吧?”
这时有一人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王得胜来了。
王得胜看了阿古尔先是一愣,不认识了似的又探头细细端详了他,然后很痛心疾首地骂了一声:“这他妈的,你怎么成这样了?”
阿古尔转了脸看他,耳朵听见了声音,脑子却慢半拍一时不能理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王得胜卷进堂屋里坐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