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春日晴好
卫队执行着莫须有的命令,毫无疑问的惊动了日军。陆清昶恨他们的长官刘广兴,可不愿看他们平白枉死。
记得十年前他响应北伐奉命征讨察哈尔,那时的鼓舞士气很简单――打得好就有饭吃有钱拿,只凭这么一句,一路即是一呼百应所向披靡。现在他却没有什么能许诺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连掺着野菜制成的杂粮饼子十九军都不能随心吃了!
他立在曙光之下,面向军服肮脏甚至有些连钢盔都缺少了的士兵们,含着满腔悲凉下令要全体将士也从东北方下山去增援。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当兵当兵,扛枪发粮。如今的境况,我纵是打起精神来说些要你们乐观的话来大伙也不能信,所以我就不说了――”
这时有人操着一嘴浓重的东北腔打断他道:“军座,你不消多说!反正我是愿意去营救的!小日本不进山,无非是想耗到我们断粮么,即使现在舍了那些弟兄们,再过几日不想饿死的话还得下山。不如现在趁着肚里还有食身上还有劲儿,冲下去多杀他几个小鬼子!”
又有一个在北平沦陷时弃学从军的学生兵接茬高声说:“对!人生自古谁无死,怕只怕无故而死,也怕有故而不死。现在若不愿冒死下山支援我们的袍泽兄弟,就是有故而不死,实非丈夫所为也!”
言罢不知谁先举起了枪支叫道,“誓死抗日,大家救国!”
八个简单有力的字感染了众人,情绪的传播极快,将士们马上异口同声的随着喊起来。
下山时残兵还是那些残兵,却再不见了士气低落之相。
在半山腰处十九军与卫队汇合了,随后也与日军交火。日军的火力虽强,但十九军除了地势上占居高临下的优势外,还在山中隐蔽了数日,已经摸清了地形,清楚每一块适合做掩体的山石。因此两方打了一阵后,日军力不能支退下了山。
山下日军营内指挥作战的是一个姓木村的大佐,他见自己这方竟被一群溃兵打退了,登时就咆哮着大骂下属。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十九军能撑那么久,也一直很想活捉那个不肯束手就擒的中国将领,但现在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木村自觉忍无可忍,索性下令放火烧山。火舌借着风飞快卷过山中草木,很快空气变得浑浊呛人起来。正当他洋洋得意时,忽闻得一阵呐喊,慌忙从身边伍长手中夺过望远镜定睛一瞧――竟是十九军穿过火海,顶着枪林弹雨硬冲下来了。
十九军以一种不计后果的架势向敌人扑来,火焰烤干了他们的喉咙,他们发出的嗓音悲愤而嘶哑,但他们还是高喊着,杀啊,杀啊。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幕,轰隆的雷声盖过了一切枪响,雨点紧接而至降落下来。
虽然细雨如丝,可水滴石穿,若是坚持下去,还怕扑不灭山火吗?
有人带着哭腔笑着呼叫老天开眼了,龙王显灵了!天不亡我中华!
山下驻守的日军中混杂着些许之前被十九军打散的伪军,这些汉奸见十九军的人已经杀红了眼,开始肉搏战了,便老调重弹撒腿就跑。
日本鬼子一时被二鬼子撞的乱了套,十九军得了喘息愈战愈勇,措手不及的日军没有顾得上再开炮轰击。
李云峰的左臂受了伤,在疼痛中依稀听见陆清昶说“冲出去,向南走”。
听到这话的不止李师长一人,可当真正向南过一条小河沟,暂时脱离日军后,队伍只剩了四百多人,其中没有陆清昶。
有人说在向山下冲锋时他看见军座中弹了,那句话是就义前的最后指令,意思是让李师长带十九军向南去,进河南重整队伍。也有人反驳说当时太乱,周遭乌烟瘴气的,你看错了。军座没有死,只是被俘了。还有更}人的说法,说军座在肉搏白刃战时抱着一个日本兵滚下了山崖。人死了,亡魂还在说话,因为他正当盛年壮志未酬,不肯离去。
李云峰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无论陆清昶是生是死他都要带队进河南。无力营救,不敢去寻尸,只能如此。
硝烟熄灭后的战场归于寂静,土地散发着厚重的血腥味。
日军仿佛泄愤般,用迫击炮对着地上的伏尸又轰了一遍,并不顾其中也躺着他们伤重未死的同胞。
离日军阵地千八百米的一处树林中,金}天从一座野坟包后钻出来,手脚并用爬上了一棵树。
骑在树杈上眺望过后,他仰起头看了看,见几只乌鸦正往战场的方向飞。
“乌鸦是食腐的,会吃死人。”他不带情绪的想:“陆清昶还活着吗?”
徐宝来蹲在树下,身体仍然在颤抖:“怎么样了?”
金}天没言语,自顾自下了树往那死人堆走去。
徐宝来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没胆子去确认,六神无主的与其他几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看,最终也迈步跟着去了。
金}天由快步走渐渐变成了小跑,跑得越快,那种死亡的气息就越浓。最终他站在了尸堆中央,俯下身来一具具查看尸体的脸。
身后传来一声走腔变调的哭叫,是徐宝来。
“死了这么多人...是我们害死的,都是因为卫队下山...”
金}天拧着眉毛踢开一段残肢,弯腰看了看底下布满那张血污的陌生面孔,而后回头道,“你哭什么?”
徐宝来还在抽噎,另一个叫杜丰的副官低声说:“骗卫队下山的主意是副官长想出来的。”
金}天“呵”了一声,“然后呢?”
杜丰垂下头去:“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先前没想到会造成这种后果,我――”
话没能说完,因为金}天的右手默默移到了后腰,然后甩手就是一声枪响。
杜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徐宝来在一旁呆若木鸡的站着,被溅了半脸的血。
另两人先反应过来,同时惊叫出声。
徐宝来哆嗦着吸了吸鼻涕,不敢再哭:“副官长...”
金}天放下了枪,但手指仍然虚押在扳机上方,“杜丰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他找死,没你们的事。”
三人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杜丰,统一的保持了缄默。
金}天继续翻找,忽然看到一截黄铜色的链子;他记得陆清昶时常把一只怀表装在衣兜里,外出乘车时得了空闲就会摸出来把玩,那只怀表的链子就是这样的颜色。
他拽住链子将它从尸体下抽出来,果然是怀表,心砰砰跳着打开表盖,里面嵌着一张单人相片,不是唐瑞雪又是谁?
表找到了,不见主人。
立春后天气便一日暖过一日,临清城内无风无浪,也没有任何关于十九军的消息。
这天唐瑞雪的一件薄夹袄上的扣子松了,她不愿麻烦旁人,便叫了金沅随她走,想去街市买点针线缝一缝。
如今她借住的县长家是本地望族,家中儿女众多,家谱长之又长,四世同堂的老宅院坐落在一僻静深巷,离城中闹市甚远。
两人漫步许久,行至一片集市。
此地每月在固定时间点在固定街坊摆起各类买卖,有生活用品、布料衣物、各样吃食,当地人称之为逢集。
金沅笑道:“太太,我听说临清的大集东西最多,许多嫁去外县的媳妇都专程回娘家赶大集呢。”
唐瑞雪无甚探究民俗文化的兴致,但看周遭热闹,也勉强笑了笑,“是啊,逢集每月都有几回,只是咱们总也不出门,倒第一次见。”
她边走边左右留神两侧小摊,专找那卖针线的。
没走出多远便被堵住走不动了,只因在商贩中混了两位卖艺人;看年纪是父女二人,老父奏乐,女儿唱和。
县城中没什么娱乐,戏园子要买票,街头艺人却是不打赏也可以白听的。人群将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唐瑞雪见一时挤不过去,干脆也驻足听曲。
那老翁拉着二胡,曲调抑扬,如泣如诉般。前奏一过,他先开口念白:春天里来晴最好,佳人因何坐楼愁?
金沅自小学戏,虽半路离了梨园但对各派唱腔仍有一种敏锐在,此时就小声说,“这倒有些像北方的莲花落。”
只听姑娘接唱道:
只道是女儿忧思,叫小奴我人消瘦,若嫁匹夫无志气,嫁了英雄守空楼。
我的夫婿好儿郎,报国要上火战场,何时能把贼寇灭,放我君郎回故乡?
一日不见隔三秋,相思如那泪涟涟,又怕青春我虚度,又怕剑戟它无眼。
日日倚窗盼与望,祈愿前线战况休,早知福薄难消受,不嫁英雄也罢休!
一曲听毕,有人掷铜子儿打赏,有人不出钱捧人场叫好。
唐瑞雪在口袋里掏了掏,找出十元钱来钻进人群送至卖唱姑娘手里。
姑娘千恩万谢的,非要唐瑞雪再点一曲,说她与父亲走南闯北,既会大鼓书也能唱几句苏州小调。
唐瑞雪拗不过,便说你随意唱一个自己拿手的好了。
姑娘笑意盈盈地行了一个旧礼:“拿手的就是刚才那曲,词是我自个儿编的,姐姐若是不嫌俗气我就再唱一遍。”
唐瑞雪说好,其实她方才就觉得唱词好,虽不够雅致却符合时下的世情。尤其姑娘唱得婉转,不觉叫她转想到陆清昶身上去,河北那方杳无音信,十九军这支队伍竟像失联了一般;这样的情形在战时不少有,她身在后方可不是日日倚窗盼望么。
第二遍唱罢有人点唱苏州小调,临清百姓听不惯吴侬软语,人群便散了些。
唐瑞雪和金沅趁机插空挪出人堆继续向前,很快找到了针线摊。她挑了两卷线一枚大头针,正要付钱时听见后方有人大声喊陆太太。
回头看见是县长家的听差,他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嚷道:“陆太太您快请回吧!河北...河北那边回来人啦!”
第58章 北雁南飞
听差说他家四少奶奶打发他出来寻人,仅交代河北来人了,来的是谁却没对他讲明白。唐瑞雪听罢也就不再问,只迈开步子急急地往回走,回到县长家门前时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大门敞着,院子中间摆了两条长凳共坐了四个人。
唐瑞雪认出都是副官处的,金}天、徐宝来、刘P,最后一个她一时叫不出名字,只记得姓赵。
金沅很欢喜的唤道:“副官长!”
金}天本是手扶着膝盖低头坐着的,闻声而起后也没理睬金沅,径直向唐瑞雪走来。
他一身尘灰,声音也有些哑:“太太,你节哀,军座已经殉国了。”
“刘广兴的卫队在半途发生了哗变,不仅不愿继续走了还想杀人灭口。我与徐副官死里逃生,好不容易赶去营地时已经晚了,我们的队伍被打退到了山上。后来日本人放火烧山想要逼降,军座下令强攻下山几乎全军覆没,几十人得以侥幸存活。除了刘副官和赵副官,其他兵并不听我指挥,慢慢便跑散了,所以只有我们四人回来。”
说话的时候金}天一直留意着唐瑞雪的神情,怕她支持不住会昏倒过去,随时预备伸手去搀扶。
但唐瑞雪没有要昏的迹象,也没有流泪,站了一会儿后她问道:“人死了,那遗体呢?”
金}天翻尸倒骨耽搁半月才回临清,心里分明是有确切的答案,一句话就可以讲出来了事。但他嘴上故意说得有停顿,做一种悲恸至极的欲言又止:“只是顶着火海冲下山就烧死了许多人...尸身都是焦黑的,辨不出面目。加上后来日本人还对着战壕开了一阵炮,人都被炸碎了,所以...”
唐瑞雪点了点头,心想:“死无全尸。”
她仰起头看了看,见日头正盛,天万里无云的蓝着,是大家都欢喜的好天气。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风呼海啸,可唐瑞雪知道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在这个晴朗和煦的午后,世上再也没有陆清昶这个人了。
六年前在承德两人第一次拍合影,摄影师说他们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因为相纸脆弱,所以自问世以来总被很妥善的保管。
可欢欢喜喜装裱照片时,谁又能想到人命还没有几张纸硬挺呢?如今相片还完好,再提起当年的金童玉女却只剩一句唏嘘。
县长家的四少爷和四少奶奶一齐从房中出来了,他们已经知晓了细情,此时就各有分工的一个朝向副官们,一个上前握住了唐瑞雪的手。
四少爷招呼风尘仆仆的四人先去更衣吃饭,四少奶奶则握住了唐瑞雪的手劝她哭一哭,说总憋在心里要出毛病的。
唐瑞雪没打算哭,甚至对四少奶奶笑了一下,称呼她嫁人前的闺名:“惠芳,我没事的。这些日子我多有叨扰,现在兵荒马乱的咱们往后再见或许就难了。这个镯子不值什么,你一定要收下,权当留着作个纪念了。”
说着就从左手上摘下一支嵌钻的镯子套上四少奶奶的腕子。
四少奶奶愣了愣,这些日子唐瑞雪住的房子离她很近,两人又年纪相仿,时常一块喝茶聊天,已经处成了朋友。
“瑞雪,你要走?”
“嗯,我打算回北平。”
“可是...北平已经沦陷了啊,现在不都是沦陷区的人争着往外跑么?”
唐瑞雪向后院客房去,切走且说道:“我也不在北平久呆,他死无尸骸,我总要给他立一个衣冠冢。现在我身边一件他的东西都没有,只能先返回北平整理遗物,整理好了再带去重庆。听说那边很潮湿,和北平的天气是完全相反的;如此想也幸好找不见人,否则他一定要不习惯南方的气候了。说起来他这个人还挺爱美,衣服很多的,整理起来也是件麻烦事,大约要耗些时间。所以我打算早去早了事,明天就要动身了。”
唐瑞雪试图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力,于是讲得语速很快头头是道,简直有些欢快的意味了。
四少奶奶追着她,听了这一番论调后几乎就是满心疑惑,不晓得唐瑞雪为何毫不伤感。按理说死了丈夫,就算心里真是愉悦也该掐出几滴泪来做做样子。难道是因为她上无公婆?干脆就不演了?
主家把副官们领到伙房去,屋内方桌上摆了三道热菜,分别是炸茄子、芸豆烩粉条、白菜炖猪油渣。另有一道冷拌皮蛋和一盆蛋汤,也凑做了四菜一汤。
在陆清昶的鼎盛时期,副官们薪水丰厚又无妻儿要供养;那生活水平真是比一般人家的少爷还要好,在北平城里什么馆子也下过,是看不上猪油渣这种粗糙饮食的。
如今过了许久缺吃少喝的日子,嘴刁毛病倒治好了。
只见那三人闻了油香味连话都顾不上说了,腹中心事也暂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眼睛盯着饭碗、手上一味夹菜、嘴巴忙着咀嚼,正是一个三方配合。
金}天先说了几句客套话谢过四少爷,才拉开凳子坐下。他不和三位净坛使者附体般的同僚抢,只捞起汤勺给自己的饭碗添了些汤,匆匆吃了碗汤泡饭后便起身离开。
他来到唐瑞雪房门前,整整驻足了五六分钟,听里面确实是安静,她并没有在暗自痛哭,才抬手敲了敲门。
“是小金么?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