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话,说过就算,不知道市井间的猜测令个别人心焦到夜不能寐。
过了一阵子,街头茶摊上又添新话题,听说将陆将军追晋一级上将军衔,并于重庆总统府向其追授青天白日勋章。但据说将军遗孀并未露面,只有将军生前的副官长出席代领。至于王部长的仕途是否还光明,老百姓们便不得而知,也不甚关心了。
本地人对大肆涌入的下江人的态度是暧昧的,他们抵触因人口迁徙造成的拥挤,又不得不承认下江人养活了许多饭店旅店,厨子房东。如今的中档旅店在战前大多只是夫妻经营的小旅社,两口子马马虎虎糊口,住客马马虎虎对付着休息。但人流量让它们身价飞涨,日租已然今非昔比。
价格变,环境不变。
中档旅店的一切设施仍保持着马马虎虎,白天不点灯就无法坐在里头读书看报;因为房间窗户小,照不见几丝阳光,床铺也始终不够干燥。
金}天第三次提出要唐瑞雪搬离此地未果后,便暗自决定今天她如果还是躺在床上不起身,自己哪怕卷了被褥裹着她,也要把她带走。
他是行动力强的人,心中决断后就立刻离开那间黑窟似的旅店,去城中寻找别的落脚点。
很快看中了一家西式酒店。
如今留洋是个时髦事,有的人认为洋派就等于高级,这种观点金}天不能苟同。但这家酒店的外观确有着明显的高级,阔大的门庭旁是杂色花岗岩抛光贴面,看得出日日有人擦拭,不见灰尘。
经理殷勤地告诉他:“入住我们这儿吃住就一并解决了,我们后厨的川菜是一绝,吃不惯还有广东籍厨师可选。一楼也有咖啡简餐提供。”
他掏出钱夹:“要两间套房,先定半个月。”
她住一间,他和金沅住一间。其他几个昔日同僚如今已结伴离去,说要在重庆另谋职业,不知境况如何。
他不急谋事,在北平时他抽空去了趟天津,已把存款悉数取出。英租界里的房子也租给一归国海龟,吃瓦片的进账黄胜男帮他收着,大小姐不会贪他那三瓜两枣。
大小姐徒有狠厉,谋略不够。
连杜月笙都要开银行洗白,她再怎么横,黄钰清留下的名号也不能响一辈子。如果自己当初真留在天津做了上门女婿,现在黄家一定能在正规生意上进账。
不过如果就是如果,不能实现的,心思在黄胜男身上略略转了转,他又想回正事。
如今流传这样一句话,下江人来重庆三天可以找到一份合适的差事,三十天也未必能找到一栋可心的房子。
他不会去做那种卖苦力的差事,这句话却是个警醒,眼下最要紧的是找房。
金}天返回中档旅店,上二楼叩唐瑞雪的房门,唤第一声没有回应,又敲了几下才传来OO@@的动静。
唐瑞雪头发蓬乱,苍白着一张脸来给他开门,一看就是一直躺在床上没起身。
金}天先看了看屋里那张小桌子,见上面摆着一碗泡发了的面,连浇头都没比他买来时少一点。
“又不吃饭?你病才好,日日不吃东西怎么行?”
唐瑞雪又坐回床沿:“不吃就是不饿么。”
白事一办妥,提着她的那口气泄了出去,即刻就病倒了。
发热几日后退了烧,她还是终日不出门,金}天从外面买来饭食端到屋子里,她也不理会;躺在床上要么是发呆,要么盯着金}天带回来的那块怀表看。
金}天站在床前,忽然心里腾起一股火来。陆清昶分明是死了,可是死了也不消停,非要连累的她也不人不鬼!这种情绪催得他把话说的恶毒:“你就是饿死殉情他也活不过来,说不准他已经投胎去了,你这样无非是折磨自己罢了。”
唐瑞雪闻言愣住,用手指顺了顺自己的头发。
她没意识到自己是在绝食,只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思考。
殉情这个词遥远而古老,她从没想过随他而去不活了,只是一时不知道没有他该怎样活。
张小峰曾说过可以带她去延安,延安,朝气蓬勃的好地方,可是那同她有什么关系呢?子至不在了,自己一个人跑去那儿要做什么呢?
唐瑞雪仰脸直视了金}天,知道他是为自己好的;可是精气神像被抽干了一样,明知道什么是好,却没有力气去做。
“小金,你别管我了,他们都走了,你也带着金沅走吧。”
金}天说“不”,片刻后忽然在她身前蹲下了,从凌乱的床铺上扯过一条小毯子盖在她膝上。
唐瑞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睡裙,不长,膝盖以下裸露在外,小腿白皙而瘦削。
他未起迤逦心思,唐瑞雪对他亦不设防,她笑一笑:“你放心吧。我没想死,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顺便想想以后怎么过。”
金}天想坐在她身边说话,可是她坐在床上,他不便坐;屋子里有把破椅子,偏偏放得离床铺有段距离,拉过来会吱嘎作响惹人讨厌。
最终他无措之下,胡乱的单膝跪地,倒促成了一个西方绅士的仪态。
“以后...以后你跟我过吧,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你。”
唐瑞雪的眼神偏于疑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金}天又说:“从七年前在承德开始,可你是军座的人,我不能说。”
这回她确信自己没听错,正色道:“不行。”
副官处不乏爱说爱笑的小伙子,哪个在她面前都比副官长更能侃大山。
她曾开玩笑说过副官长姓金所以才话少,因为沉默是金嘛。
没想到金}天竟默不作声的存了这种心思,几年前陆清昶说小金心思不纯,她当瞎吃飞醋,原是她迟钝了。
“为什么?”
唐瑞雪答:“因为我只当你是朋友。”
金}天预料过这种回复,所以伤感的也有限,自顾自地慷慨激昂,温柔缱绻。
“我爱你,你可以当我是朋友。”
他说她把他当什么他都没有异议,他什么也不要,只要她好。他会照顾她,他会在重庆为她恢复战前的生活水准,他会让她住在和当军长太太时一样的大房子里。
他说得自己的眼眶泛红,七年的光阴似箭,他也老大不小了;他想娶她,如果她不愿意,那他就陪着她慢慢等冰河融化。
唐瑞雪却像个喝倒彩的愣头青似的,尖声打断他:“不要再说了!”
她两天未进食身体发虚,大声说话后喘息都急促了,可她还是要说,要彻底断了金}天的念头。
小金是好人,相识多年一路从热河到重庆南来北往几千里,她不可能爱他,可对他有感情。
她知道心里总想着一个人有多难过,所以不愿意给他一点希望,不想看他白白浪费年华。
“,我和你不可能,我也不需要你来照顾我。”
金}天站起来:“我走?我走了,你一个人躺在这等着饿死吗?”
唐瑞雪缩到床上去,一把将被子扯过来蒙在身上:“你这话怎么讲的?我有钱,又没疯没傻,好端端的怎么会饿死?”
“他给你留的那些钱都被你花在丧礼上了!他的抚恤金还是我去领的,那够干什么的?难道你能凭着那点钱再去开一所学校么?物价一天高过一天,那笔款子只用来吃喝也吃不了几年,花完了你要自己出去挣饭吃吗?现在城里多么的乱,昨天报上才写了一个女人去兑支票回家的路上被人害了!”
金}天失态大吼,唐瑞雪只面向墙躺着,仿佛听不见似的。
他气得想把她连着铺盖一起扛走,可看着她薄薄的埋没在被子里,又心里一阵疼:“我不说了,我开了好一点的酒店,你去那儿住吧,这里那么潮湿待久了对身体也不好。你和金沅去,让他住在隔壁,我不见你,有事你就叫他,这样好不好?”
唐瑞雪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出去!想换酒店我自己不会换吗?”
听出金}天没动,唐瑞雪撑着身子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抓了茶杯丢过去――茶杯里有小半杯茶,还是昨天晚上金}天来送饭时替她泡的。
她丢的不正,茶杯砸在地上,茶水四溅,瓷片碎裂的响声像有人在叹息。
金}天一时无法,无可奈何的退了出去。
带上门他决定立刻就去找房子,酒店毕竟还是公共场所,诸多不便。
等找到了房子,他就是绑也要把她绑走。
第61章 在一个雨夜
唐瑞雪拉开窗帘,见外面是个大好的晴天,很适合去郊游。于是她就出门去郊游了,和陆清昶,只有他们两个。
陆清昶开汽车,她负责提着野餐篮子,里面放着三明治、煎香肠、还有容量很可观的水壶。
一路说说笑笑的,旅途并不显得漫长,好像一眨眼就到地方了。
这里的景致很好,有山有水有草地,远处还有人在放风筝。
两个人沿着溪水走走逛逛,陆清昶不知怎的就不见了。她急得四处找他,忽然看到他站在对岸,那边花团锦簇,风光比自己这岸还要好。
不远处分明有一道桥,她迈开了步子向那儿走,却怎么也上不了桥。
陆清昶年轻英俊,一身崭新的德式军服,肩上扛着一个中将的肩章;他神采奕奕的站在烈焰般火红的花海里,微笑着朝她挥手。
她大声喊他:“你过来呀,我没法过桥!”
他却道,“我走了,不要送了。”
说着他就转过身,背影消逝在她的视野中。
她这才明白过来桥是奈何桥,花是彼岸花,他们阴阳两隔。
唐瑞雪冷汗淋漓地醒过来时夜幕已降临,雨正静悄悄地下着。
她知道房间里并没有雨伞,但胸口发闷,想要出去走走。换了身衣裤开门下楼,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瓦罐,里面有饭有菜,已经冷掉。
对面房门大开着,旅店的伙计正在里面打扫;这间房原来是金}天和金沅住的,他们走了。
旅店的木质楼梯老旧狭窄,散发着淡淡霉味,唐瑞雪慢慢踏过那些台阶,来到一楼时只有一个帮工阿嬷正在柜台闲坐。
见她来阿嬷说:“这样晚了你去哪里?退房的那个先生跟我们老板讲好了,让每天给你送饭,下午我去了一趟,敲门你没应,放门口了看到没?”
阿嬷说的是温州方言,唐瑞雪一时没听懂:“嗯?怎么了?”
阿嬷误以为她是不耐烦,本想提醒她这两天附近街上不太平,似乎有扒手,昨天警察才来店里问询过,因此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唐瑞雪等了片刻,没等来下文便出了旅店。
她在细雨淅沥中随意选择了向左手边行走。
附近没有电影院之类的娱乐场所,在这样的雨夜,几乎就没有行人往来。
她慢慢走着,借着一点昏暗路灯留意脚下的水洼,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路过了一间酒铺子,酒铺子里有两个目光追上了她。
这种偏僻地界的酒铺子不同于一般正式饮酒吃饭的馆子,门面低矮,内里一间小屋,摆上两三张小桌,几条长凳子,至多容纳七八个人。只售卖装在大瓷缸里的冷酒,价格低廉。
那两个目光是两个喝了七八分醉的流氓,他们刚提到要是能有钱去找个私娼消遣一番就好了,就看到有个绰约身影走过,恰是孤身一人。
酒壮怂人胆,这二人立刻出了酒铺子一路尾随。
他们比唐瑞雪熟悉道路,悄悄跟了一段距离后,他们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无巡警后便抄小道奔到唐瑞雪前方,截住了她的去路。
唐瑞雪过去出门不是有司机就是有副官跟着,偶尔独自散步,也只限于家门前的道路;那条街上的住户非富即贵,地痞流氓自然不敢涉足,她哪里见过这种拦路抢劫的阵仗?
她往旅店的方向跑,两个男人轻轻松松就追上了她,满口说着污言秽语。
她没有带包,只有衣兜里装了几十元零钱,慌乱之下就悉数洒出来,希冀他们能拿了钱放她走。
但这个举动让两个流氓兴奋大笑起来,首先他们把钱捡起来,然后拎着头发把她往巷尾拖行。她大声呼救,没喊来巡警,反被一人往小腹上狠蹬了两脚。
在房间了躺了好几天,期间她时常觉得自己的灵魂其实是悬空的。
小金说这里环境太差要换地方,否则对身体不好,她不以为然,因为什么都不在乎了。
此时此刻四只粗粝肮脏的手抓她捏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无谓可能是一种未经苦难的强说愁。
这些年来陆清昶为她缔造了一个相对明亮的小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再坏也自诩上等人,外出时会披一层文明的皮,她不知道乐土之外还有炼狱般的蹂躏。
她不断挣扎哭叫,甚至在极度的恶心下神思恍惚,喊起了陆清昶的名字――当然是没有回应的。
手掌和小臂全在泥泞的石板地上擦破了,本就没吃饭身上无二分力,这回浑身疼痛,眼看就要被两个歹人得手了。
其中一个高一些的对另一个说:“我先来。”
另一个矮个子不乐意:“凭啥子哦?”
高个子道:“行吧,那你先。不过说好了只许玩一次,一次之后就得换我!”
说着那高个子走远几步,而矮个子压制着唐瑞雪,先解开了自己腰间绑的草绳。
随后就要去撕她的上衣,“好家伙,长得真带劲,等哥哥疼你啊...”
矮个子两眼放贼光,垂涎三尺着放松了警惕,唐瑞雪趁机拼尽全力用膝盖往他胯间顶,然后猛地将他向后一搡,跳起来就跑。
矮个子叫得杀猪一般,把高个子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身想要抓唐瑞雪时,她已经跑出了巷子。
唐瑞雪披头散发,也不敢向旅店的方向跑了,便顺着远处灯火的方向往繁华处跑。
脚上的软底皮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她干脆将另一只也踢掉,喘着粗气只是跑。
高个子气急败坏的追着她。
步子越来越沉重,可还没有到灯光最亮处,脚应该是被什么东西铬破了,回头瞄到高个子离她越来越近。突然看到有一家关了门的宵夜店,虽然闭门,却还亮着灯,大概是在做打烊后的清洁。
她扑上去砸门,大叫救命。
她知道如果老板不愿惹事,不开门也是极有可能的,拍门时眼泪不断向外涌。
幸运还是眷顾她的,门开了,一对中年男女把她让进来。
其中那汉子一手还提着一只烧鹅,“小姐,你怎么了?”
唐瑞雪喉咙干得冒火,她从干咳中勉强挤出字句:“有人追...流氓...”,
男人把烧鹅往女人手里一送,从门后抄起一支木棍就出去高声嚷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高个子看唐瑞雪跑进店里,本来是不愿放弃,还站在不远处徘徊的;此时见有个粗壮大汉抄着家伙出来了,便不敢再闹大,回头跑掉了。
唐瑞雪倚在宵夜铺油腻的墙上,累得连道谢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