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某天,古灵精怪的小珍在饭桌上宣布要给小叔叔取一个名字,否则人人都有名字,就小叔叔没有,真是太可怜了。依她看,小叔叔就叫阿福吧,爸爸不是说小叔叔眼睛旁那道伤要是再偏点,就该看不见了吗?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福这个名字正合适。
李大飞斥责小珍没礼貌,哪有小孩子给大人起名字的?小珍撅着小嘴认了错,一码归一码,自此以后认定自家有个阿福。
日子长了,陆清昶也习惯了自己是阿福。
李大飞拿出积蓄在边境小城租下了几亩田,一边务农一边做他的手艺活,凭着勤劳肯干倒也很快将日子步入了正轨。
来到异地的第一个大年初一,李氏夫妇都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虽说李太太祖籍在云南,但她父辈的父辈就已经迁至了燕赵地区,她本人在北方生在北方长,对这儿的不适应比丈夫还强烈。
只有小珍是高兴的,吵着要阿福带她去街上玩。
李太太轻轻弹了一下女儿的脑门:“不可以,你小叔叔腿不好,你自己玩去,不许跑远。”
陆清昶觉得自己一直吃李家的喝李家的,自从能站起来后就希望帮着做些事,李氏夫妻却总说不急,叫他再养养,等天暖和了再说。
为了表示他已经养好了,站起来敲了敲自己的右腿:“没事,闷在屋子里太久,我也想出去走走。”
小珍乐得一蹦一跳的,“妈你放心好了,我搀着阿福走。”
李太太无奈首肯:“好吧,要早点回来。”
陆清昶和小珍去了庙会,边境混居的少数民族多,过节的习俗花样也就多。
庙会旁的一片空地上,有穿着不知哪族服饰的姑娘们把刺绣荷包挂到竹竿顶端,看谁能用打猎的火药枪打下那荷包,成功者会有奖品,过路的人都可以参加。
围着看热闹的人很多,小珍拉着陆清昶挤了过去。
这时有个小伙子刚开了一枪,打偏了些,差一点就成功了,大伙儿看了一齐发出可惜的声音。
小珍第一次见到这种活动,十分兴奋:“阿福,你也去试试吧!”
陆清昶不知为什么看了那枪就头疼,他想拉了小珍走:“太危险了,我们去别处逛吧。”
说完这话,小珍没怎么,身边站的陌生人却笑了一声。
小珍觉得那人好像是在笑话阿福,就有点不高兴:“伯伯,你笑什么呀?”
那人道:“这有什么危险的?那枪是土枪,连山鸡也打不死,还没个小炮仗劲儿大呢!”
小珍晃着陆清昶的袖子:“阿福,你听到了吧?你就试试吧,又不要钱,赢了有奖品拿呢,我想要奖品嘛。”
陆清昶还是觉得很不舒服,仿佛心口堵着什么似的,但架不住小珍摇摇晃晃的撒娇,终究点头应了。
小珍一下笑出了两颗小虎牙,高高的举起手道:“这里还有人要参加!”
一位姑娘将土枪送过来,刚才笑陆清昶的汉子又笑开了,“你会不会开枪啊?我看你长得白净,不像我们这儿的人呀。”
陆清昶没说话,接过枪看了一眼,无师自通的架起来手臂。
那汉子接着说:“你没进山打过猎吧...”
话音未落,荷包已落地。
小珍用力地拍着手:“好噢――阿福真棒,阿福真厉害!”
送枪的姑娘也跟着鼓了鼓掌,笑说这位阿哥是今天第一个打下荷包的神枪手,可以带走奖品。
原来奖品是一坛子土法酿造的米酒,小珍对米酒不感兴趣,然而快乐并未因此减少,回家的路上还在叽叽喳喳的夸阿福。
陆清昶的口才根本跟不上小珍,只能时不时对小珍笑一下做回应;他捧着酒坛慢慢走着,感觉自己今天大概路走多了,右腿有些疼。
他应该曾掉入过湍急的河流,尖锐的积石不仅差点划伤他的眼睛,还撞断了他一条腿。
赤脚医生接骨的水平有限,长好后也留有后遗症。
平日里看着两条腿长短一致,完全不像瘸子,但每逢天气不好就闹腿疼,走得多了也疼,疼起来走路就跛。
他一点儿也不想像一个名副其实的瘸子一样拖着腿走动,由不得他。
陆清昶为了不暴露出一瘸一拐的模样忍痛时,小珍在回忆阿福打靶时的样子。
她认为那时候的阿福很像一位什么英雄,是谁来着――对了,是小时候爹娘带她去县城看唱戏,戏台上的赵子龙。单枪匹马的常胜将军,可不就是英雄么?
于是她就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了:“阿福,你开枪的样子像个将军!明年我还要你陪我去庙会玩。”
陆清昶突然顿住了,小珍赶紧去扶他:“你是不是累了?我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走得太快了,对不起。”
陆清昶摇摇头:“没事,继续走吧。”
方才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声炸雷,他说不出小珍的话有什么不对劲,小珍向来吵吵闹闹童言无忌,可就是那句话无端让他怕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他刻意扔进了暗无天日的废墟,而现在,它们要爬上来向他讨说法了。
初一晚上,为了节省煤油灯,李家众人吃过饺子后早早睡下了。
实在没那么多屋子,李太太只能很不好意思的将一张小床安置在用来堆积纸扎品的偏房里。李大飞怕他救回来的兄弟介意,还专门将那纸糊的冥童的脸对着墙摆放了,防止他兄弟半夜起夜吓到。
李大飞的担心是多余了,比起那一堆竹条和硬纸板制成的房子车马,陆清昶更怕自己的梦。
他怀疑自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不然他的梦里怎么全是炼狱般凄厉的嘶吼?他什么都不记得,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曾杀人放火,不敢记得?
这夜他翻来覆去,合着眼始终没有困意。
不知几时,他听见有OO@@的声音。
李太太是一个勤快爱干净的女人,自打住进这房子的第一天起就狠狠清扫了每处角落,又多多的洒了老鼠药,灭绝了一切耗子来访的可能。
于是异常响动就叫人联想到贼。
他轻轻爬起来,套上鞋子垫脚摸出去,却只看见了小珍站在院内。
“嘘!”
借着月光,他看清小珍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息声的手势,随后他意识到了小珍为什么不睡觉跑来院子里。
下雪了。
温暖的边城竟也会下雪。
小珍极力小声,还是惊动了她的父母,李氏夫妇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了。
李太太嗔怒道:“你这个小坏丫头!白天疯了一天还没有够,半夜又不睡觉。”
小珍吐了吐舌头:“睡了――没睡着,从窗户看到有雪,我就出来看看嘛。妈,你说这儿下雪也会像咱老家一样铺满地吗?明早起来我能不能堆雪人?”
李大飞仰头望着飘落的雪花:“好哇,离家到这儿第一年就下了雪,好兆头!瑞雪,今年咱们的日子一定红火。”
小珍顺着她爸爸的话道:“瑞雪兆丰年,是下雪了就会有福气的意思吧?那一定是因为阿福来咱家了。”
李大飞哈哈大笑:“对!”
天上落雪,地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陆清昶高瘦的身影隐在夜色当中,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心里有多少往事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那哪是单用来凑成吉祥话的字眼?他一生的热望都在那两个字上了。
他有一瞬间想要朝北疯跑,把夜阑人静和怒江的水通通甩在身后,他想回瑞雪身边再呆五十年,他会带着老花镜给一辈子都要漂亮的小老太太染头发。
可是他不能。
在最后一战中红眼的不止同胞,扛着膏药旗的敌寇也是一样又恐惧又疯狂,有个子弹耗尽了的日本兵紧握着枪托从背后冲上来试图砸碎他的后脑勺。
今天看来小日本没有成功,他的头骨还切实完整着,只留下一道七八公分长的伤疤。
但当时这一下的打击是可怕的,军医背着每隔一会儿就要呕吐的军长落单了。
在路过某无人的农家时,军医把他药箱里的小钳子拿出来撬锁,偷了百姓的便服给军长换上,期望能通过乔装逃过日军的搜捕――大概是因为偷东西要遭报应,他们撞上了一个日军小分队。
军医只好把军长扔一口麻袋似的推进河里,随后自己也跳下去,赌扫射的子弹会绕开他们击毙水中的石头。
军医下落不明,军长还活着,冰凉的河水缓解他的干渴并馈赠与他肺炎。
陆清昶有时候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体不比恩人糊的纸人健壮多少,哦,对了,他还是一个瘸子。
这意味于大家他是永恒的败将,再无力为国征战。于小家,他除了带兵什么也不会,连卖力谋生都不能够。
他是少年得志的人,让他余生以贩夫走卒的身份去和她做夫妻,他是宁死也不愿意的。
陆清昶嘴角一抽搐,又要笑又要哭,泪随着雪一起无声地砸在地上,开出朵朵冰凉的花。
第68章 各怀烦恼
唐瑞雪虽常年觉得生活无聊无意义,并不爱惜自己,但一旦出现病痛,就又感到了健康的可贵。
金}天带回一壶汤药让唐瑞雪喝下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竟几个小时都不见人影。
唐瑞雪姿态扭曲地蜷缩在病床上,又熬过了一阵全身哆嗦的打摆子。
金}天还没有回来,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瞥向床边空空如也的置物架,心想他临走之前也不想着倒杯水放在床头。
好不容易腿脚发软的爬起来走到桌边,摸了摸水壶,却是已经冷掉了。
没办法,唐瑞雪叹了口气,提起水壶走向开水房。
这间医院据说是当地最好的医院,但依然每层楼只有一间开水房。
唐瑞雪站在队伍末端,正抱着双臂出神之际,忽然有只手从背后扯了她一下。
“哎哟我的天爷,太太,真是你啊?”
唐瑞雪一怔,随即惊讶道:“李师长?是李师长吧?”
李云峰嗨了一声,“可不是我吗,这是巧了!太太怎么在这儿?”
李云峰在唐瑞雪印象中一直是个精气神儿十足的爽朗壮汉,比陆清昶更像武人。几年不见他却变得满头花白,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也瘦了许多,虎背熊腰不见了,乍一看几乎像个小老头了。
唐瑞雪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怎么在这儿这个问题,只能先问李云峰的境况:“我生了点小病…李师长这几年还是带兵么?”
李云峰苦笑着道:“我早不是师长了。”
唐瑞雪以为他是被撤下来不得重用了,这样的事也是常有,一般来说都会象征性升一升,挂个好听的虚职。
可李云峰下一句话叫她没忍住啊了一声,“现在是团长,四十好几的人了,越活越回去了。”
开水间毕竟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在得知李云峰也住在这家医院、且屋子里有热水后,唐瑞雪跟着去了他的病房。
李云峰叫照顾他的小勤务兵给唐瑞雪泡了茶,随后他一屁股坐下,开始大规模的吐苦水。
“人家打完仗卖完命都是高升,就我反降了一级,不干还不行,这些年我的辞职信写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回回都是不批准。”说着一指自己的脑袋,“这些年我仗没少打,累得头发都白了,便宜一点没占着,就落个一身伤。现在我那个团是驻扎在滇西那边儿,这几天旧伤又犯了,说是这医院人少安静适合养病我才来的――简直是放屁,天天吵得跟个菜市场似的。”
唐瑞雪对最后一句话很是认同,还没来得及附和李云峰又叹了口气。
“好处全叫那帮狗养的不出力的捡了,没办法,咱比不得人家有关系么!我的后台就是军座,他一死,什么牛鬼蛇神全能爬我头上了。对了,太太,你这些年靠什么生活?怎么还跑云南来了?之前我听说你在重庆,叫人去找过你。”
唐瑞雪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去重庆找我?什么时候的事?”
“三八年,但那人不知怎的去了就没回来,就此没了。我那会儿在河南整编队伍,走也走不开,有心再派人去找找,结果上头叫我把队伍开去山西打仗了。然后一直跑战场没闲过,这茬也就叫我给忘了。”
唐瑞雪想了想,问:“子至死后并没有人找过我,那人确实来到重庆了吗?”
李云峰道:“肯定去了。他算我的亲信,到重庆第一天还给我发了封电报,说还没打听到陆太太住哪;不过之后就没信了,我怀疑他是不是碰上轰炸出事了。”
唐瑞雪斩钉截铁的摇头,“不可能,三八年时敌军还没开始大规模轰炸重庆,投过几次炸弹也只是对机场,我记得甚至都没炸中机场设施和跑道,报上说飞机仍照常起飞。有人在轰炸中伤亡,至少要是三九年后的事了。”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倒不是又犯了病症,是她产生了一个猜测――李云峰派去找自己的亲信,不会被金}天给弄死了吧?
下一秒她又否决了自己,应该不会。
那是陪都,不是战场,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况这几年金}天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重庆也是一号有名有姓的人物,若与命案有关,他怎么敢招摇过市?
李云峰挠挠头:“那我那副官是跑哪去了?这小子说起来和我沾点亲戚,挺好一人,我寻思他也不能当逃兵啊。”
唐瑞雪犹豫了一下,尽量简略的叙述了自己这几年的生活。
李云峰听完当即一拍桌子大喝一声:“当年我就看小金那熊玩意不是个好货!他妈的早该毙了他,现在也不晚!他不在医院,是不是早瞧见我吓跑了?”
唐瑞雪笑了笑,看李云峰虽样子憔悴,脾气倒还一如往昔,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李云峰又说:“太太,你放心,我现在仕途上虽然不得脸,但到底手里还攥着几个兵,找个由头杵死金}天那小子倒还不成问题!我收拾了他,就安排人把你送去香港,我听说那边挺好的,日本人轻易打不过去。住房、生活费什么的你不用担心,我负责。军座没了,我这心里实在也是…唉,说实话吧,当年我不服他,一直想反他,只是没找着机会日本人就打到热河了。他倒是一直没亏待过我,对我有恩的。”
唐瑞雪虽然平日里隔三差五就要咒金}天出门被车撞死,虽然今早她难受时才骂过金}天是倒霉催的非要带她去缅甸害她染病;但如果李云峰真把金}天“杵死”了,她想象了一下那画面,第一反应是要阻止。
她百感交集,慢慢开口道:“李大哥,我先谢过你。但这几年我和金}天…说起来是一笔烂账,他错处多,我也不全对。所以就算了吧,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离了他也就罢了,算两清了。”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若真能去香港生活自然是好,只是我觉得你那个副官现在多半还在重庆,不与你联系一定也是有难处,大约和金}天有关。我得先回重庆弄清楚了,再谈走的事。”
十几分钟后唐瑞雪返回自己的病房,这时金}天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