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经过的姑娘,全都朝他投去大胆热烈的目光。
那些女人像铁做的,而他简直像一块移动的磁铁石,吸引着她们往他的身边靠近。
奇怪的占有欲又浮现了,她板着小脸,拽了拽裴云初的手。他低下头,漆黑的眼珠微微下垂,灯笼的光落在他的头顶,他的眼珠显得更黑,而他的发色则变浅了,像染上了另一种颜色。
暮烟乐咬着唇:“我想买面具。”
裴云初站直身体,搜寻了一下四周,他找到一家卖面具的摊子,二话不说牵着她的手往那边走。
面具摊前生意淡薄,小贩耷拉着眼睛,几乎快睡着了。
当有人走到跟前,他扫了一眼对方的穿着打扮,感觉来了大生意,眼睛放亮,殷勤地搓了搓手:
“客官,你想买什么款式?”
裴云初挑起眉头:“全摆出来了?”
“对,这一排都是。面具越往上价值越高,做工也更精细。”小贩看出他购买的意愿强烈,目光转了一圈,定到暮烟乐的脸上,“第二排,有不少适合您妹妹的款式。”
裴云初扫了扫,准备拿下其中一个面具,那个面具偏小,适合小孩子用,样式也极为精美。
暮烟乐着急道:“不是这个,我来挑。”
裴云初瞟她几眼,打量着她的身高,忍不住笑:“你试试看。”
面具摊的面具挂在一面打孔的木头架子上,可能是夜市摊贩多,为了节省空间,面具摊的占地面积小,高度却非常高,比裴云初还高。
望着遥遥不可及的面具,暮烟乐张开双臂,请求他背或者抱她上去,他却站到一边看热闹,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她觉得今天的裴云初变坏了,作势跺了跺脚。
裴云初微微撑着额头,有点想笑,却觉得笑了,她可能就要大哭了,逗人得适可而止,趁她还没开始闹,他忽然蹲下身。
喧闹的人声忽然在耳边消失了,摊贩响亮的叫唤声也跟着戛然而止,她的第一个呜咽来不及发出便吞进喉咙里。
裴云初将她举了起来。
空气新鲜,凉风夹杂着秋日桂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脸上。她的视野变得广阔,能够看见黑压压的人头,朝前方涌动。
他掐住她的胳膊下方,将她举得高高的,然后他的胳膊微微屈起往后挪,她顺势坐到了他的肩膀上。
暮烟乐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了,眼睛亮晶晶的,唇瓣扬起一个笑容,越笑越大。
这是第一次,她坐到他的肩膀。
周围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烟花在半空中绽放,他的肤色洁白细腻,额前细碎的头发向两边落下,漆黑眼珠映着淡淡的光,里面装了她一个人。
暮烟乐的手指碰到冰凉的面具。
他漫不经心地牵起唇角,仍旧看着她,声线温柔:“小烟乐亲自挑,肯定比哥哥挑的漂亮。
第十二章
裴云初的肩背宽阔,容她安稳坐落,但可能是恐高的原因,她的心脏有点发空。
只扫了他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她憋红一张小脸,没怎么看面具的图案,嘶啦一声,将一片挂在顶部的面具扯了下来。
听到小贩惊喜的声音:“魔煞面具,十枚灵石。”
十枚灵石是什么概念?
十枚灵石可以在夜市买一颗聚灵丹,挑选一把普通的长剑,购买储物中等规模的锦囊……再加五枚灵石,甚至能买到飞行法宝,免去舟车劳顿之苦。
而一个小贩卖的面具居然高达十枚灵石。
暮烟乐在凌云宗生活了一段时间,对物价已有几分了解,听了,忍不住大声哔哔:“你家的面具太贵了吧!”
想到自己没钱,还得让裴云初买送给他自己的礼物,她顿时觉得有必要为他的钱包做打算,低头小声说:“哥哥,我们再去别家看看。”
小贩耳力相当好,一听这话,改口道:“八枚,只要八枚。”
暮烟乐仍绷着脸。
裴云初则端详着面具,安安静静的,不说话。
小贩估摸着买面具的事还得看小姑娘,男子一身锦衣,气度矜贵淡漠,看着是那类很遥远的贵胄公子,家里金山银山,平时买东西靠仆役就行,不会亲自逛夜市,但他来了夜市,可见是小姑娘想逛。
他对她十分纵容,允许她坐到他的肩膀,跟带三岁小孩似的。只要小姑娘同意,这笔生意绝对能成。
小贩苦口婆心:“小姑娘,我家面具比别人家贵,但物有所值啊。工序比别人多,我花三天才能做好一张面具。你看上面的纹路,材质,不是普通劣质的货色。质量好,价格相对上涨。”
但暮烟乐听不进去,注意力放在面具的魔煞图案上。
以前春华小学的后街,经常有人摆摊,卖给小学生一些东西。早饭,零食,烧烤是最多的,也有一些玩具,比如模型车,娃娃,奥特曼,面具等等,她看过那些面具,图案粗糙,廉价感很强。
但眼前的这张,半张似笑非笑的人脸,眼角的弧度上扬,有两层颜色,底色是银色,而占据最大面积的是黑色,黑色纹路顺着额角蔓延,灯下泛起若隐若现的流光,充满诡谲和阴森感。
暮烟乐突然感到犹豫,裴云初杀了魔尊后,花了几年找到新的魔胎并封印起来,可见他对魔物厌恶排斥,如果买魔煞面具,是不是不太好。他这人还挺迁就她的,万一他勉为其难买了,估计他也不喜欢,不愿意戴,或者戴一会儿就藏好了,永远不拿出来。
那么买面具的意义就没了,她挺希望以后还能看见他戴面具。
她不禁问:“哥哥,如果买了,以后你还会戴吗?”
“会的。”裴云初转动面具,眸子隐约含笑,“小烟乐送的东西,我为何不戴?”
暮烟乐一下子觉得高兴,朝小贩道:“就买这个。”
裴云初付了钱,刚递到小贩的手中,她的手迫不及待抢过他手里的面具,将他的脸严严实实盖上,只露出殷红的薄唇。
在刚戴上的一刹那间,天边忽然一阵惊雷。
远处似乎有人在吵架,刀剑撞击的金属声,尖锐地划过耳畔。
她的指尖发颤,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间一阵强烈的预感浮上心头,心跳莫名不安地狂跳。
如果说戴上面具前,他俊雅的长相,皎洁若月,神采毓秀,像缥缈的谪仙,而戴上面具后,气质却大变样了,深沉感,冷漠感加重,像深不见底的幽潭,也像树影婆娑的黑夜,见不到一丝的光明。
她的预感极不妙,忽然间想把魔煞面具摘下,手指停留在他冰冷的额角,但很快,裴云初捉住她不安分的手,移开他的面具。
他当成她想戴,慢悠悠的笑:“是我的了,不要抢。”
“魔煞的象征不太好。”她挣扎半晌,“能不能换一副,你不是不喜欢魔煞吗?”
“小烟乐第一次逛夜市,第一件事就是给哥哥挑礼物,不论你挑什么——”
裴云初走向人流,温和而轻松,“我都很开心。”
-
逛了大概一个时辰,暮烟乐收获颇丰。
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东西,右手豆沙包,左手一盏精致的六角灯,发髻顶着一头的钗簪玉饰,手腕戴了几圈银手镯,裴云初像玩上瘾,看到什么好看的首饰就往她身上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换装游戏里面的娃娃。
暮烟乐累了,头好重,眼皮往下耷拉,差点从他的肩膀下方一头栽倒。
幸而裴云初及时捉住她的手,见她顶不住了,他撩起眼皮,瞥了一眼亭台上方的钟石盘,此刻是晚上子时。
裴云初低声问:“小烟乐想睡觉了?”
暮烟乐想睡觉,也想继续玩,但她的生物钟实在太准时了,主要因为上课,作息相当规律,早晨卯时起床,晚上亥时睡觉,雷打不动,比裴云初起的还早。
她强撑着眼皮:“哥哥,我不想睡。”
说是不想睡,紧接着,连续打了五六个哈欠,像在打她的脸。
裴云初低声:“小骗子。”
听了,暮烟乐委屈至极,故意说:“我要下去,不想再坐了。”
她试图告诉他,自己很生气。
他听了,没有坚持,反而毫不犹豫地说:“行,多走走,人会清醒。”
暮烟乐觉得她似乎坑了自己一把,落地后,变成一只没精神的小尾巴跟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裴云初往出口走,她撅着唇,心里对夜市的留念强烈,舍不得热闹的小摊,舍不得各种香味四溢的美食,还有各种没见识过的法器珍宝。
她磨磨蹭蹭地回头看了好几眼,星河似的暖黄色灯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中。
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她心里想着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
下一次,夜市会是什么样子?
陪她来的人还会是裴云初吗?
裴云初已经走到了出口的牌匾下方,她吐了一口气,追上去问:“哥哥还会陪我来吗?”
“嗯,每年我都会带你过来逛。”
裴云初正等着她,待她走到跟前,他低下头,瞥见她略显沉重的脸色,失笑道,“振作一些,下次很快就到了。”
-
这时候的暮烟乐,并不知道,他说的下一次,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
某些她这个年龄,无法预料到的意外情况。
他不会再像小时候这样,亲昵地背着她,走过摩肩擦踵的人群,走过漫长崎岖的道路。
故事里都称之为命运的东西,正在悄悄降临。
暮烟乐回到凌云宗,继续三点一线的生活,学会背诵《筑基经注》,掌握更多的文言文词汇量,学会打坐入定……两年的时光飞逝,除夕夜的晚上,宣卿平带着众多慧德堂的弟子,包括暮烟乐,一起去河边燃放爆竹。
露天的广场,绚丽的烟火升到高空,像一条笔直的线往上拉,突然在某个地方停住,绽放出美丽的线条。
十几岁的小弟子,和那些早已入门的师兄姐,热热闹闹围坐在一块,享受凌云宗为他们准备的美酒佳肴。
又是一次在异世界吃年夜饭。
跟上一次年夜饭差不多,暮烟乐的瞳孔映着一点光,基本上不怎么说话,偶尔苏菀兴奋地跟她聊起师兄们的八卦,她也只是敷衍地应付着说了几句。
餐桌的美食,不比现代的差,有鱼有肉,菜式丰富,但她的喉咙像被堵住了,胃口很差,吃不下多少饭。
不好浪费粮食,她勉强干掉一小碗,然后跟宣卿平讲了一声,一个人回卧房睡觉了。
卧房的门前贴了两幅春联,一张倒福字,鲤鱼形状的窗花平整地贴在窗花上,红灯笼的光照亮门前的路。
满目的红色。
两个世界的习俗大差不差,但也正因为太相似,她的心情变得极为恶劣。
按照往年的习惯,她需要守岁到晚上子时。
但她希望这一日快些过去,早早洗漱,脱下门服躺床上。外面的烟花声,人声隐隐传入耳畔,她不受丝毫的影响,闭上眼睛,放慢呼吸,没过多久便酝酿出几分睡意。
她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境。
一张漂亮的脸,微微低垂着,她看不清晰对面女人的表情,却也能从脸颊的线条,看出这女人长得应当是很好看的。
女人比她大。
暮烟乐充满好奇,慢慢向她走近,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看见她的下巴有什么东西在掉落,一颗接着一颗,无尽黑暗的背景下,像发光的珍珠。
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心脏莫名揪起,仿佛一根细细的丝线紧紧缠绕。
这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美梦,可她的脚步仿佛控制不住,继续向前挪动。
更近了,她低低的哭泣,若有若无钻进耳畔。
压抑而克制,将大部分的声音往肚子里咽,似乎藏着难以诉说的痛苦。
她是谁?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暮烟乐站到她的身边,周围的黑暗渐渐消失,暴露出环境真实的模样。
一间布置好的灵堂。
她吓了一大跳,视线慌乱地转了一圈,这才注意到女人的身上穿着白色的孝服,白到刺眼。
大概是她的家人没了。
暮烟乐的心情与她有了奇怪的共鸣,眼睛莫名酸痛,甚至感觉到喉咙的干涩。
仿佛她就是她。
她的悲伤,也是她的悲伤。
暮烟乐不理解自己怎么会做这么古怪的梦,而且与以前的梦不同,以前做梦她不知道在做梦,但现在她知道这里是虚假的梦境。她困惑地蹲下身,试图看清女人的脸,想看看现实里有没有看到过她。可是不论从哪个角度,女人半边的面庞都被一层阴影笼罩,瞧不清晰。
直到梦境最后,暮烟乐始终没看清女人的脸。
只有鲜红的几个字,苏醒前的几秒,忽然出现在梦境的最上方,预示着某些可怕的事情。
【倒计时六年】
第十三章
暮烟乐不是第一次做这梦了。
第一次,穿越异世界的第一晚,脱离光怪陆离的噩梦的最后时刻,画面显示倒计时八年。
去年的除夕,也是这样纷乱的噩梦,显示倒计时七年。
今年则变得稍许不同,她清醒后,依稀记得梦境的每个细节,记得那个哭泣的白衣女人,然后倒计时又少了一年。
她不确定意味着什么,但太吓人了,感觉好像炸弹的倒计时,一旦数字变为0,她的世界就会彻底完蛋。
慧德堂上课时,她完全听不见邓长老的讲课声,长时间发呆,思考噩梦的意义。
如果这里有手机就好了。
她咬着毛笔头,心想,那她就可以查一查周公解梦。
一天过去,暮烟乐吃过晚饭回到卧房,从枕头底下拿出传声令,她舔了舔干燥的唇,忽然想以噩梦的理由,去跟裴云初聊天。
她很久没见裴云初了。
这两年,暮烟乐与他的交集变得很少。
经常见不到他,见的面次数只有可怜的三次,每次还都是宣卿平主动邀约,裴云初挤出一点时间来凌云宗做客。
说好一年一次的枫林夜市之旅被迫中止。
暮烟乐理解他的违约,听他说,他的师尊洞玄道君,布下高难度的任务,要求他帮助青州州主解决权力之争。
睦州与青州交好,当年睦州有难,百姓受水灾流离失所,青州曾支援睦州物资与兵力。而今青州的州主正值壮年,却意外去世,来不及留下遗嘱,导致青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高举军旗,掀起战火,进行权力争夺。
裴云初以军师的名义,站到前州主之子的立场,筹划消灭其余势力,实现青州的一统。
说是军师,有时也会亲自下场战斗。
据传,裴云初快要结束这场乱局,扶州主周景棋上位,可能很快回太极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