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知道她是在装睡,却并无意拆穿。
这样也好, 既可以避而不谈白日的隐秘, 也可以让他瞧一瞧她。
若非亲自来过, 他总是不放心的。
他指腹轻轻抵着她的下颌,微微偏移些许,露出纷乱青丝下半遮的伤痕。
血早已尽干, 只在薄透细嫩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淡淡浅印。
持盈感受到指尖的触碰,呼吸乱了一瞬。
他小心地将她的乱发拨至一旁, 细微疼痛伴着青丝刮擦涌入她的脑海, 她没忍住, 下意识倒抽了口凉气。
下一刻, 便在心里责自己:这点痛都忍不住,还能怎么装下去!
他无视着她的假装, 仍没有拆穿之意。
倒是她先装不下去了, 缓缓睁开双眸,好似刚刚睡醒一般。
瞥见他眼中含着的笑意时, 还特地打了个哈欠以作掩饰。
“皇兄。”
她软软唤了一声, 旋即试图挣脱他手指的桎梏。
他捕捉到她眸底的窘迫, 可手上却一分未松。
“别动。”他许是下令惯了,声音中带着一如既往的疏冷与不耐,可在开口说下一句话的时候, 却又放轻柔许多, “太医只管治伤, 可不管养护,若是不管不问, 会落疤的。”
他另一只手蘸了些带来的药,旋即涂在她的那道浅痕上,轻轻打着旋儿。
“皇兄竟这般在意持盈容色?持盈还以为,女为悦己者容,只有心上之人,才会令你这般在乎。”
她颈子的肌肤本就极薄,说话的时候,好似脉搏在他指尖起舞。
他没有接话,眉眼沉静。
蘸着药的指尖在未愈合的伤口上流连,轻得好似惜花之人在花瓣上柔抚。
被他抚过的肌肤有些发烫,她不禁沉溺在这片刻的温柔里,脑子却一时迷惘,难以捉摸他的意图。
他待自己这样耐心,却偏偏对她的试探置之不顾。
他每一个关怀备至的举动,为自己特意放柔的语气,和那时的情难自持,难道都是假的吗?
还是……他只是享受着她被他牵扯心绪的过程,把她当成一只纸鸢,高兴时便收紧,不快时便放远,但拴着她的那根丝线,永远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上。
是了,就是这样。
她凝着坐在床边的他,纵然在为她上药,一拂袖,一低眉,仍带着上位者的从容与矜贵。
他本就是喜欢掌控局面的执棋者。
时光静静流淌,他处理完伤口,才抬起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不要总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总是?”
持盈敏锐地挑出了这个词。
何来总是?
她虽是重生之人,可在季的记忆中,她从前从未自伤过。
“哦,是孤容易多思。”他怔了一瞬,避开她的目光,“见你因此事伤了自己,便怕日后你还会如此,所以才出言提醒。”
“皇兄是说……我成婚之后吗?”她垂首一笑,“不会,今日……我不是要自伤,只是缓兵之计。”
他静静等着她说下去。
“望烟亭中,我倒下那时,曾看见了皇兄的身影。”她眸光熠熠,却眨了眨,将情绪匿在眼睫下,不愿示于他前,“不知怎地,我明明觉得是幻影,可在阁中时,竟相信你会来。”
“是孤来迟了。”
他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滋味。
上一世,她孤立在燕国宫城上时,是否也想过他会来?
可他却来迟了。
今次,他虽救了她,却又来迟了。
“皇兄,皇后娘娘是不是不愿我嫁给九安哥哥。”
她并不愚笨,自然已猜到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
“你们都不愿我嫁他。”
她似乎……在一开始,把事情想简单了。
“那如今,还嫁吗?”
他心中隐隐期盼着她的退意。
他既能颁旨,自然也能摆平。
可对持盈来说,圣旨已下,君无戏言。
除却她死去或是折损了清白,确是万万悔不得婚。
只是,贺九安是个好人,她不愿他因自己为难。
“我答案依旧不变。”她无奈一笑,“只是还望皇兄成全一件事,日后,再赐我一封和离诏书。”
出嫁是定要出嫁的,只有以此为借口离了宫城,她才能彻底摆脱周辞与……他。
届时,她把和离诏书交给贺九安,由他来决定自己的去留,也算不相负。
季没应也没否,只自顾自地收拾好略有些褶皱的床沿,似不曾听见她的话,起身朝门口走去。
*
转眼已是四月初六。
这日,是她的生辰,亦是她的及笄礼。
拂云对镜为她簪上红翡滴珠双鸾步摇,赞道:“云鬓花颜金步摇,咱们公主今日可美得很呢!”
她望着镜中初绾发的自己,弯唇笑了笑。
“您别说,贺公子……啊不,咱们未来驸马也真是大手笔,送了您这么贵重的发簪为及笄礼!奴婢可听说,赠簪以示钟情,日后啊,他定会与您举案齐眉的!”
“属你会说话。”
她回首刮了下拂云的鼻尖。
“只可惜陛下与太后都病着,公主的及笄礼便一切从简了,不然依宸国礼法,本应太后娘娘或者皇后娘娘来为公主簪发才是。”拂云略有些遗憾道。
“皇后娘娘素来不喜欢我,我又何苦去自讨苦吃。不过,是时辰去拜见太后娘娘了。”持盈站起身来,抬手道,“走吧。”
“是!”拂云兴冲冲地托起她的手。
她今日着一袭软红宫装,较往日的打扮繁复华丽许多,更显容颜i丽。
至太后所居的长乐殿时,却恰好碰见了在太后床前尽孝的季。
正如那日他为自己涂药一般柔和,他正含着浅笑,为太后亲手剥着枇杷。
太后远远见她,便笑开了花,冲她招手道:“盈儿来啦?快,到皇祖母这儿来!”
从前宫中最疼她的,便是这位慈祥的老太太,许是隔代之故,没了那么多的谋算,便显得真心赤诚。
可她上了年纪,神志已不大清醒了。
季抬眸打量她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往老太太嘴边递了只新剥好的果子。
“来了。”他淡淡道。
“皇兄安好。”她微微欠身福礼。
老太太闻言坐直了些,赶忙拉过持盈的手:“胡闹,皇兄?这可不兴乱叫啊!哀家还属意你为儿侧妃呢,怎能唤他皇兄呢!要唤,也是唤哥哥!”
一句侧妃,点醒了她这些时日摇摆不定的心绪。
她的出身并不显赫,只是叶氏旁支,若非得了叶贵妃庇佑,或许连接近季的机会都没有。
而他的太子妃,本就该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她强颜欢笑道:“太后娘娘,您糊涂了。”
“糊涂?哀家怎会糊涂。”太后板起脸来,又拉过季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你们自小就围在皇祖母身边,皇祖母最喜欢你们俩。只可惜,皇后属意她娘家的女儿为太子妃。”
说到这儿,太后不满地撇撇嘴,而后又宽慰她道:“不过,当太子妃也不是什么世间顶好之事,儿是个好孩子,婚后他自不会亏待你。”
“太后娘娘,您忘了,前些时日陛下赐婚,许我……”
她试图解释,顺便自他的手下抽出手来,却反被他紧紧攥在了手里。
她诧异抬首,却见季顺着她的话抢声道:“是,皇祖母,儿不会负她,定会好好护着她。”
她怔在原地。
太后凝着两两交握的手,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好!好!”
只听那道清冽嗓音接着道:“今日阿盈及笄,许嫁取字。儿替她拟了字,皇祖母可愿一听?”
“呀,盈儿今日及笄?怎么不早些知会哀家!”太后探手便要抚她刚绾好的发,触及满头珠翠,感慨道,“及笄好,及笄好,成了大姑娘。”
她颤颤巍巍地吩咐一旁姑姑:“去将先帝从前赏哀家的凤钗取来,赏给盈儿。”
“是。”姑姑应声退去。
太后转头疑惑问季道:“你方才说替她拟了字,叫什么?”
“长宁。取一世长宁之意。”他眉目平静。
持盈心下明白,这并非什么字,而是公主出嫁时的封号。
上一世,在她和亲前,定下的也是这个封号。
如今想来,只觉讽刺。
一世长宁者,偏偏半生坎坷。
“长宁这个字好!”太后笑赞道。
说话间,姑姑已从内室回来,捧着一只阔叶黄檀木盒,恭谨递上,礼道:“长宁公主。”
她接过木盒,终于能自季处抽回手来,向太后叩首道:“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费力躬身,扶起她的肩,“哎!下次再见哀家的时候,便要改口唤皇祖母了!好了,哀家身子乏了,你们一同退下吧。”
她与季一同走出长乐殿,而后刻意放慢步子,也不同他说话,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可他偏放得比她还慢,候着她自个儿走上前。
她索性不动,停在原地。
他这才回过头来,却不由分说地圈住她的细腕,将她猛地拉至宫城一角。
持盈惊呼一声,身形一晃,后背抵着红墙,身前,则是死死攥着她的皇兄。
第27章 怎惊春色(一)
发簪上的金珠流苏发出泠泠碰撞之音, 而后纠缠在一处。
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见他指下的玉白肌肤已透出些红痕,微微蹙起眉心, 不满道:“你弄疼我了。”
她试图自他手中挣开, 却是徒劳。
抬眸见他眼睫微垂, 并不理会她的反抗,只是把目光凝在她今日簪的金钗上,似是有些神伤。
下一瞬, 他却骤然撒了手。
“你为何要避着孤。”
持盈揉搓着他捏得酸痛的腕骨,狠狠瞪他一眼:“那你为何要当着娘娘的面讲那样的话?”
“儿不会负她, 定会好好护着她。”
他的话还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若从前她听见, 或许会觉得甜蜜, 可如今只剩讽刺。
她一时红了眼眶, 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掉下来。
他沉默一瞬,哑声道:“皇祖母她已经糊涂了, 顺着她, 她便开心些。过了今日,那些话……她便又忘了。”
“可我不会忘!”
一滴泪自她眼尾滑落, 她撇过脸, 即刻用手背拭去。
她可不愿在他面前落泪。
她平复片刻, 把自己心中所想一股脑发泄出来。
“季,你究竟拿我当什么?娘娘说得还不够清楚明白吗?你是储君,日后会选你自己的太子妃, 待你承统, 更是会有后宫佳丽无数。我们……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烦劳你莫要再招惹我!这些天的事, 还望皇兄忘得干净些,只需牢记我是你的皇妹即可!”
她没有看他, 她怕她望着他,便一口气说不出这样的话。
是啊,她真傻。
从前一腔热血的时候怎么不想一想,他同周辞是一般无二的人。
他们志在帝王之位,自然少不了利用世家女子来制衡前朝。
她想要的,他们从来给不了。
季眸中微讶。
他从未想选过什么太子妃,也没想过会娶旁人。
可那双氤氲着水汽的杏眸好似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了自己那以私心为名的沼泽中,他在其间挣扎煎熬许久,彻底被负罪感淹没,最后,小心翼翼问道:“那你所求……是什么?”
她始终垂着眸子。
“求你离我远些。”
而后义无反顾地抽身离去。
可刚迈出两步,便听见他在身后轻问。
“簪子可是他送你的?”
她微微侧首,抑下自己想回望的心思。
“是。还望皇兄早日觅得赠簪之人,与之共白首。”
甜梨清香还萦绕在他身侧,她印在他心间的泪痕还未风干,人便渐行渐远,最后,连背影都不见了。
她说,莫再招惹她。
她说,让他把她忘干净。
她说,离她远些。
她说,要他与旁人共白首。
季静静立在原地,只觉得眼底带着些酸涩,左胸膛似被钝刀一下一下地划着,他忍不住抬手,试图去抑下这难受,却在举至半空时,任其再次滑落。
不见,便不见罢。
持盈跑了几道弯,自知离东宫远得不能再远,终于在涵虚池边驻足。
曳地宫装沾染上些新泥,她赌气似地踹下去块石头,下一瞬,面前恰如其分地出现了一方帕子。
她抬首看去,却见是贺九安。
数日未见,他面上带着遮不住的疲惫,唇上失了些血色,可望着她时,眉宇间仍透出一股温和之意。
他是跟着她来的。
今日她及笄,本只是递了礼进来,谁料皇后娘娘突然传召,待与皇后周旋完,却恰好听见了她断断续续的呼痛声。
他知道不该私自滞留宫中,也知道不该窥探宫闱秘事,可是听出她的声音,仍是鬼使神差地止了步。
他匿在宫墙那角,听着她与好友的争吵,却自那些莫名的言语中品出些不同寻常。
后来,他听见她往自己处走了几步,却又被殿下喊住,忙把自己嵌在那未开的宫门里。
而持盈逃得匆忙,并没留意他。
她擦干脸上的残泪,盯着不小心沾染上的脂粉,一时有些苦恼,旋即自身上摸出绣帕,递给他道:“抱歉,弄脏了你的,还你一方干净的吧。”
他温声笑笑,瞥见她头上的步摇,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公主簪着它……很美,可莫要再哭了,生辰时哭鼻子,这一整岁可都会不开心的。”
她知道他是在哄自己,面上一热,弯了弯唇角。
他自脚下拾起一块石子,递予她:“不过,只消把今日心中不快之事,一边默念,一边施咒于石上,再丢进这无边的池中,烦心事尽可消了。”
持盈感激地看他一眼,接过了他手中石子。
他为人颇为妥帖,从不过问冒犯之事,与他相处时,她从未有面对季时的局促,只觉得很轻松。
连丢了几颗石子,又在心中暗骂了遍季,她心情松快许多,终是开口道:“九安哥哥,你怎地在宫中?今日朝中不是休沐吗?”
“皇后娘娘传召,臣怎敢不来。”
他闭了闭目,流露出一丝倦意。
持盈一听,便了然何事,可她早已做好了打算,便宽慰道:“我不会让你为难。”
宸国国力强盛,民风较北燕开放许多,男女不会因和离再行嫁娶而遭人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