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她已向季讨了和离书,若他为难,大婚当夜便可以此为凭,与她和离,此后两不相干。
“为难?”他琢磨着二字,无奈笑了笑。
他本不为难的,只因他与季子卿为友,自然有共同的理想抱负,其中之一,便是整顿这朝中的结党营私之风。
首当其冲的便是贺府。
因此,季子卿不会娶贺袅袅,也不会再因人情世故重用贺氏无能之辈,娘娘与贺丞相的坚决反对,并不会太为难他。
只是他需要时间。
起码数年,才能将这条百足之虫,不声不响地清理干净。
可他近日却有些浮躁。
他不愿让她受委屈,也不确定她心中如何想,但因今日撞见她和殿下,倒让他明了一事――
她嫁他,并非是情信里那般少女怀春,而是另有所求。
“臣想问,公主毕生所求是什么?”
她回忆起先前同季的争执,眸色一黯,片刻,仍是认真答道:“曾经我所愿,是风有约,花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
“那么现在呢?”
持盈沉吟道:“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释然道:“看来公主是想要自由。”
持盈不语,只浅浅一笑。
“臣能否斗胆问问因由?”
她犹豫一瞬,问道:“若你只能娶你不喜之人,会如何?”
“不娶。”
“若不可违抗呢?”她追问道。
他沉思片刻,眉心一动:“公主是……不愿和亲?”
她坐在池边的柳树下,又示意他坐于旁边,抱着双膝,点了点头。
“你是聪明人,自当知晓陛下封我这个公主是为什么。嫁与你,是我先前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所以公主才在东宫的必经之路上拦下臣,赠那封情信?”
“嗯。”她点点头,坦诚相问,“你怪我吗?这些时日发生了许多事情,让我隐隐觉得,我似乎错了,又牵连了你。”
“不怪。”他深吸一口气,“臣方才说过,臣不会娶不喜欢的女子。”
持盈一怔。
他的言下之意是……
“或许公主已经不记得了。两年前的上元灯节,公主是否偷溜出宫玩,遇见一场灯谜,对上对子,便可赢了那盏灯。”
“你怎么知道?”
那是一盏斗鱼花灯,色彩渲染得及其生动,悬于夜空,宛若海中游。
“那花灯是臣一时兴起亲手所制,谜面作于三年前。本想以诗会友,可整整三年,都没等来有缘人,直到公主赢走了那盏灯。”他眸色温温,“知己难求,更何况是位娇俏姑娘,心动也是难免。可臣自知不可高攀,便将此事深藏于心了。”
难怪……难怪她那日向他递了情信,他反倒有些高兴。
“方才臣问公主所求,没想到公主所言,倒与臣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可臣自己背负许多,难以做到,不过……若公主并非真心想成婚,臣可以帮你逃出宫中。”
“此言当真?”她眸子一亮。
“当真。”他缓声道,“宸宫临水而建,涵虚池的另一端,是连着宫外的。只消乘船至宫墙边,游出那道通水留的口子,看守之人臣能帮公主遣散,但池水颇深,需极通水性,且……宫中怕生事,并无载人之舟。”
持盈心中有些雀跃。
小舟好办,大可以捏个借口,去磨一磨贵妃。
至于水性,她本是不通。
可上一世在燕国,曾于宫宴上被人推下无人看守的池子,求生的本能让她无师自通了。
这些时日练一练,很快便能捡起来。
她心脏跳得极快,轻声应道:“我可以的。”
“那好,七日后子时,臣带着通关文牒在宫墙外等你。此后,公主便能改名换姓,行于天地间。”
“一言为定!”
与贺九安作别后,她心中始终悬着的巨石怦然坠地。回寝殿时,却见拂云捧着一只雕刻精美的金丝楠木盒。
“这是什么?”她好奇问道。
“回公主,是殿下赠您的及笄礼。”
她听见是季所赠,神色冷了下来,随手打开,却见其间红底绣金,甚是华美。
是一袭嫁衣。
第28章 怎惊春色(二)
她把手探入盒中, 本想拿起来瞧一瞧,却在触及那柔滑纱缎时收回手。
她想起与贺九安的七日之约。
这嫁衣,怕是再也用不上了。
“收起来罢。”
“公主不展开瞧一瞧吗?这样好的料子, 又辅以金丝缝边, 您看这衣襟上落的蝶羽刺绣, 还是雀羽织就……”
“不必了。”
“……是。”
拂云瞪大了眼睛。
公主前些时日还盼着嫁给贺公子,怎地今日便没了兴致?
她虽有些不解,却还是依言照做。
持盈笼在烛光里, 看着拂云把嫁衣收入柜子最底层,丽的容颜流露出一缕落寞。
却丝毫没觉察窗边略过一只黑影。
*
“她可喜欢?”
季自书案上的奏本堆中抬起头来, 揉了揉眉心。
影卫将头埋得低了些。
“回殿下, 五公主并未细看, 只叫侍女收进了衣柜里。”
他垂着眼帘, 淡淡道:“下去吧。平日里留心些,莫让她察觉你们跟着。”
“属下明白。”
待他走后, 季搁下笔来, 再没了批阅的兴致。
从前,她总是对他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 常常弯着杏眸, 宛如一双落进蜜霜的月牙儿, 把娇甜勾在了他的心尖上。
今日还是她头次对他发脾气。
撒完了火,她却没回清凉殿瞧他送的及笄礼。
这件嫁衣,可是他请了百名绣娘, 绣了整整三年。
上一世他没能送给她, 这一世她却不屑一顾了。
听东宫的影卫说, 她与贺九安去了涵虚池,呆了许久, 回来时连步子都较先前轻快。
而他却只会让她生气,让她落泪。
她是真的变心了吗?
春猎那日,她在帐中的主动撩拨,都是假的吗?
他强压下心头的酸楚,再次拿起笔来,却是一个字也落不下去。
“宋池。”他开口唤道。
“臣在。”宋池如影随形。
他附耳吩咐了些什么,宋池允诺转身,却被他再次叫住。
“对了,再派些人盯着贺大人。”
“是……贺丞相?”
“是贺侍郎。”他沉声道。
日子一天一天地飞快掠过,他当真守诺,再未去见她。
整日里除了朝事,便是去养心殿喂陛下服那不许他病好,却又吊着他性命的药。
朝臣见他面上疲色日渐加重,纷纷赞他孝极。若不是为博一个贤名,他当真是懒得再装下去。
影卫依着他的吩咐,日日来回禀。
“回殿下,贺大人约了旧时诗友,也就是户部的温大人,一同饮酒。”
“回殿下,公主求贵妃娘娘赠她一叶小舟,说是宫中水多风景好,六殿下喜欢菱角粥,她想泛舟湖上,为他采些鲜嫩点的。”
“回殿下,温大人弄了本伪造道通关文牒。”
“回殿下,温大人赠了贺大人一只包裹,神情提防,似是怕人察觉。”
“回殿下,公主近日特别喜欢呆在清凉殿中的长乐池中,一去便是几个时辰。”
“回殿下,公主将小舟匿在了涵虚池的荷花丛中,每日划上一时辰取乐。”
……
季本以为日子会这般平静地过下去,直到她的大婚之日。
没想到他在影卫每日带回的只言片语中,隐隐窥见了一个秘密。
一个被心爱之人和好友瞒着的惊天秘密。
她想逃。
逃离他,逃离宸宫,逃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握笔的修长指节隐隐发白,落在奏疏上的一撇抖出细微的墨丝。
这是他第二次感受到这种不可言说的恐慌。
上一次,还是他在宸宫之中,听见她薨逝之时。
那日,她说要他离她远些,他都没有这般难受过。
不是割心剜肉的彻骨之痛,而是一瞬间失了五感,坠入一片虚无,此后,喜怒哀乐皆与他无关,只能数着日子,静候着自己的死期。
他不能这样。
他不要这样!
他这才知道,那日心中想的“不见也罢”,只是因为他笃定自己不会与她再也不见。
而如今,她却当真要走了。
瞒着任何人,找遍了看似合理的借口,只为了与他彻底作别。
不行!
他决不允许!
只有他才能护着她!
她怎么能离开他?
他将手中的狼毫“啪”地丢在案上。
“殿下……”跪在地上的暗卫有些惶恐。
他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音色淡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知道了。去告诉宋大人,宣贺丞相入宫,孤有要事寻他。”
*
七日之约已至,亥时,夜阑人静,各宫皆已睡下。
持盈轻装简行,蹑手蹑脚地出了清凉殿,一路躲避着巡视的禁卫军,来到早已掩藏好的小舟旁。
月色下,池中泛起的水汽似化成了袅袅的雾,渐渐弥漫至不远处的密林中,溟溟蒙蒙,令人看不真切。
季带人站在林子里,远远望着月下倩影,面色沉静,只有眸光起了丝波澜。
“殿下,是否要将公主拦下?”宋池小心试探。
“不必。”他声音放得极轻,“涵虚池衔接宫墙处的守卫如何?”
“贺大人取了皇后娘娘放在贺丞相处的调令,将今夜值守的禁卫军支开饮茶了。”
“呵,他为了她,倒是什么都敢做。”
当年陛下身为先帝五子,非嫡非长,却颇具野心。
曾许日后调令半城禁军之权,求娶贺氏嫡女,允她皇后之位,日后诞下麟儿,便封为太子。
贺府本就有式微之迹象,如此,便是把半个宫城的防控交于其手,属实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不敢轻易将其除去的筹码,便许嫁嫡女,封为皇后。
皇后一切以长兄为重,便将调令赠了贺丞相。
那日,季宣贺丞相入宫,便是命其将这道调令放置于府中贺九安能寻到,却又不轻易寻到之处,好让他起了心念。
毕竟要想支开禁卫军,有了调令,可比旁的办法容易许多。
宋池见季持盈自枯荷遮掩下缓慢行船,殿下却依旧不动如山,不由心急。
“殿下当真要放公主出走吗?”
他是他的近卫,自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有些事情他从来不说,却不代表他从来不知。
季只闭了目,不言只字片语。
宫墙外头,正立着静候持盈的贺九安。
宫城之中尚有余灯,可外面却是漆黑一片,和着阵阵水汽,他不禁觉得生出了许多凉意。
他搓了搓手,怀中抱着为她准备的包裹,心中隐隐有些期盼。
若是她真的自在逍遥天地间,再待他几年……几年后,他使命尽了,便能去寻她,而后陪着她,一起坐看云起云舒。
他静静听着墙内的动静。
船桨拨水之音越来越大,他手心不禁渗出了些汗,只待她跳下水,游出来,好为她披上遮寒的锦衾。
可他先等来的,不是扑通的跳水之音,而是身后的一束火光。
他诧异回望。
微弱的火光离他越来越近,照着他一贯清隽温和的眉眼。
而那双眸中,如今却满是不可置信。
它倒映出娘亲反捆着双手,被在那持火把之人一把扯过的落魄之态。
“大伯父!”贺S的眼睛瞬时瞪大,“你放了我母亲!”
他母亲是贵女出身,本就体弱,常年缠绵病榻,如今却似一个将被发卖的奴仆。
谁料她眸中含泪,对他道:“S儿!是娘自愿来的!你做下这样的事,娘实在愧对贺家列祖列宗!”
“你不要叫我伯父。你行今日之事时,可否想过日后因果?”
贺丞相铁青着一张脸。
他只懵了一瞬,便理清了因由,凄然一笑,双目登时红了。
“是您故意纵我取走调令?”
贺丞相不言,权当默认。
下一瞬,他的母亲倏然跪在草地上。
“S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他怔在原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快步向前,去搀他那瘦弱的娘亲,“您起来……”
他往贺丞相身后看去,并未瞧见他那性子懦弱的父亲。
可他的母亲宛如被钉在原地,仰起脸来,柔声开口:“S儿,娘求你,向你大伯父认错,向殿下认错,好不好?你若执意带走长宁公主,娘只能以身投湖,以平你今日犯下的条条死罪了!”
这话好似极细的绣针,自他的心脏骤然穿过,带出一条血珠,颤颤巍巍地滴进五脏六腑。
“母亲……”他抬起眼,“你们不是素来反对孩儿娶她吗?孩儿助她离宫,本就遂了你们之愿,不是吗?”
贺丞相往前迈出一步,斥道:“荒唐!你娶与不娶,那是长辈之间的事,岂容你自作主张!九安,你猜我为何会在此处?今日你若执意放她,便是置贺家全族于不顾,你母亲不过是先一步去罢了,你以为陛下追究起来,谁能逃得脱!”
“……是娘娘?还是殿下?”
春寒砭骨,他只觉得极冷。
他面前明明仅有伯父与母亲两人,却好似有贺氏千百人立于面前,斥责他不顾养育之恩,不知反哺之情。
他孤零零地立在池边,身后一墙之隔,一无所知的少女正殷切期盼着即将拥有的自由;而他的面前,却是一条条血脉相承的至亲性命。
“速速随我入宫,请公主折返!”
贺丞相下了最后通牒。
第29章 怎惊春色(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九安仰头看着那轮孤月, 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只是声音里含着了然与悲切。
“宫门早已落钥,是谁允其夜开?”他的声音有些凄凉, 朝宫墙处拱了拱手, “设局者高明, 臣……甘拜下风。”
要如何彻底抹杀一个人的希望?
自然是在她深陷黑暗,孤独无助之时,赠她一隅微光, 待她小心试探、即将触碰到那束光明那刻,再倏然将它熄灭――
还有什么是比深信不疑之人的背叛, 更令人绝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