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这也会抹杀掉她待他的全部信任, 亦抹杀掉他余生的全部期盼。
那么, 他的余生……应当何以为盼?
可真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杀戮。
母亲见他哀极,亦落泪下来, 抽噎唤道:“S儿?”
他并不应, 只孤身一人带着那满满当当的包裹往前走去。
走至池畔,将那包裹骤然投入河中, 掀起一层白浪。
浪花落尽, 他没有回头, 只孤身往宫门处行去。
与此同时的一墙之隔,季持盈依约跳下水来。
沾染了一身晚霜的季凝着泛起层层波澜的池面,终于轻启薄唇, 拂袖而往。
“救她上来。”
持盈在池水中缓缓下潜。
她入了水才知道, 池水远不如平日在上头看着时清澈, 也不似她在温泉池中练习水性时温暖。
虽已暮春,可刺骨浑浊的冰水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包裹着她,令她有些难捱。
她尽力睁着眼睛,好看清宫墙未遮掩之处漏进来的月光,再朝那片微光游去。
下一瞬,凫水的小腿却一僵。
似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她的姿势一乱,冷水登时钻入口鼻,挤走了她口中本就所剩无几的空气,只换成一连串气泡朝湖面窜去。
她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些什么,却只见柔软的水自她的指尖流走,脑中一片混乱,嗓子似被刀割般得疼。
意识模糊的那刻,她想,上天总是不眷顾她。
如此,还是逃不掉吗?
罢了,她累了,睡过去也好。
只是……自己若死在池中,可千万别拖累了贺九安啊。
两名暗卫见她登时泄了气,软软地往池底沉,也不敢再顾及什么礼数,丢掉手中缚着她小腿的绳子,架着她的臂弯往岸上游。
冒出水面的刹那,劫后余生的后怕携着些许理智一起归位,她拼命呼吸着汹涌而来的空气,嗓子难受的紧,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暗卫将她带上岸,赶忙松开了触碰她的手。
季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却没发作,只冷然道:“都背过身去。”
他居高临下凝着侧坐在草丛中的少女。
她衣衫尽湿,紧紧包裹出身体的曼妙曲线,胸口剧烈起伏着,瑟缩成一团,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他解下披风,围住她的身子,眸光只紧紧锁在系带上,亲手打了个十字结。
“皇兄,怎么……是你?”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下意识回望四周,却发现站了数名黑衣劲装的暗卫与禁军。
她忽然觉得体内钻入一股砭骨的刺寒。
她抬眸望去,只见墨色冷瞳氤氲着沉沉怒气,回答她的却是一片死寂。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怎么知道她下了水?
他为什么会派人救她?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喧嚣着,可在瞥见那袭缓缓而来的青衫时,太阳穴猛地一刺,头痛欲裂。
贺九安迎上她不可置信的目光,见她在岸边瑟瑟发抖,本就寒凉的月光落在她身上,更显脸色苍白,唇红尽失。
“你来了。”季淡淡开口。
他与他擦肩而过,并没如往日般循礼请安,而是走到她身前,躬身行了个大礼。
“臣,恭请公主回宫。”
“你们……咳咳,好啊!”
她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连,逐渐升腾起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接着化为讥讽嘲弄,最后悉数归为空洞,仿佛全身血液被尽数抽干,登时失了全部力气。
他把身子躬得更低了些。
“臣,恭请公主回宫。”
“为什么?”
她仰起脸问他,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
他如何解释得清?
他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可他是太子殿下的挚交好友,可他不能罔顾母亲和家人的性命,可他偏偏在宫门落钥之后,出现在了这里。
他只得尽力稳着声线,心间仿佛压了块令他喘不过气的巨石,带出些遮不住的颤音。
“臣贺S,恭请公主回宫。”
持盈心间冷笑一声,拼力自地上起身,瞥了眼身旁已再无波澜的池水。
季不动声色地立在湖边,好似生怕她跳下去寻短见。
不,她不会死的。
她既重活一回,就不会像个懦夫一样寻死。
这个法子不通,换个法子便是。
她稳住身形,往池边鹅卵石道上早已停了许久的轿子处走。
经过贺九安身旁时,她清浅一笑:“多谢贺大人担忧持盈安危,就连宫中落钥,也不曾离开。”
她一字一顿,蕴着散不去的失望,不等他的回话,便往前踉跄走去,遥望着重重殿宇,笑容渐淡,眸色转深。
“长宁公主落水,需在清凉殿安养,若无要事,大婚之日前,便不必出门了。”
季的声音响在身后,她步履未停。
宫人识相地掀起轿帘,她头也不回地坐上软榻。
“起轿吧。”
待载着她的轿子走远,季抬步欲走,却听见贺九安的轻唤。
“季子卿。”
他止住脚步,等着他的后文。
贺九安闭上双目,双拳松了又紧,最后失力垂垂落矣。
“罢了。”
回府后,贺九安在宗祠中罚跪了整整三日,滴水未进,可愁坏了贺母。
她苦苦哀求贺丞相,终得了许可去探望。
她端着一碗红枣粥,用勺子试了试温度,递至他已干裂的唇边,心疼道:“家主他也罚得太狠了些。孩子啊,你若真喜欢公主,陛下不是已下旨赐了婚吗?你何苦铤而走险?只消在家中静候婚期便是。饶是娘娘和家主不愿,他们一时也无法啊……”
贺九安凝着那勺甜粥,微微摇了摇头。
是啊,他们一时无法,所以只能兵行险招,对持盈做出些见不得人的阴诡谋算。
可他也一时无法,所以只能兵行险招啊……
那日他听见了他们的口角,便知殿下待她,绝非仅仅是他口中所说的兄妹之情。
他不会真的允她嫁给自己,自己从前所觉察的隐隐不对,也得到了合理解释。
他太过了解季子卿。
若她不得自由,他要如何……与他争。
“不会了。”他轻轻摇摇头,“公主不会嫁入贺府了。”
“怎么会?那可是陛下的旨意。”
贺母不懂这些,只想令他宽慰些,可那勺甜粥还未喂下,他却终是体力不支,仰面倒了下去。
*
持盈被关在清凉殿中禁足,已不知过去了几日。她只知每天太阳东升西落,鸟儿飞来飞往,窗边都是一样的景致。
每每用膳也没什么胃口,只随便吃几筷子了事。
这日,拂云道:“公主,奴婢今日去接尚食局送来的午膳时,听见了他们闲谈。”
“说了什么?”她兴致缺缺地问。
拂云总是费心打听着外面的事情,不至于让她整日闲坐着,好能多说出几句话来。
她知她是惦念着自己,每每也乐意附和。
拂云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贺公子被贺丞相罚跪宗祠三日,支撑不住昏了过去,人躺了好几天。”
“哦,知道了。”她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抬首轻声问,“贺家什么时候拒婚?”
这话倒是给拂云问懵了。
“拒婚?殿下只吩咐大婚前让公主静养,从没说过贺家要拒婚呀!”
“不拒吗?”她眸底蕴着些疑惑。
“不拒呢!别看公主如今禁足在清凉殿,奴婢偷偷瞧过,外头布置的可好看了!”
“布置……”
她凝眉低喃,目光落在放着婚服的柜子。
“是呀,宫墙上都挂满了红绸和红灯笼,连树上都系了红绸带,想来再过个一两日,就该装点公主的寝殿了!殿下似乎颇为重视呢!”
拂云兴奋之语响在耳畔,她只觉得她当真读不懂季。
他若心悦她,为何不愿放她出宫去?
他若厌恶她,又为何待自己的婚事格外上心?
果真如拂云所说,过了一两日,宫人进进出出装点着她的寝殿。
不知何时,清凉殿已经遍布红绸锦色。大红绸缎自床榻前铺至院中,又绵延到殿外,直至她瞧不见的尽头。
房檐廊下都换上了大红宫灯,花枝树杈以红绸编织的花团装点,一眼望去,满溢着华贵与喜气。
她端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今日便是四月十九,旨意上她出嫁的日子。
她仅着一袭软烟罗制的软红里衣,衬得肌肤更是娇嫩莹白。
身后正是为她唱着《十梳曲》的梳头嬷嬷,银梳一遍一遍拂过她养得如缎般的乌发。
“公主样貌极美,穿正红更显娇艳,驸马瞧了,定会欢喜!”
“借嬷嬷吉言了。拂云,赏。”
嬷嬷笑眯眯地接过银子,她唇角噙着淡笑,目光落至一旁季赠的嫁衣上。
第30章 怎惊春色(四)
她还从未好好看过呢。
她指尖轻抚衣襟上捻金线绣的比翼双飞蝶。
“拂云, 替我更衣梳妆吧。”
屋内仅余主仆两人,屋外宫人奔波忙碌。
拂云的手极巧,少时, 她便妆罢立于镜前, 与往日清丽娇俏的模样截然不同, 分外艳i丽。
嫁衣红得似天边流霞,外罩一层极薄的绯色鲛绡纱,宛若烟雨云雾笼在身侧, 后背绣着栩栩如生的凰鸟,一双翅膀恰绣于大袖, 展袖时生动得似神女落凡, 令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公主, 好生漂亮的嫁衣啊!奴婢此生能得见一回, 这辈子不嫁人也值了!”
拂云眼中熠熠生光。
“净胡说。”
她轻嗔一句,望着镜中人, 一时有些出神。
他的审美素来极好, 衣冠、相貌、气质皆是俊逸出尘,否则, 也不会让彼时年幼无知的她倾慕多年。
想起往事, 她眸色黯了一瞬。
今日, 她便要嫁与贺九安了。
可她始终不解,那夜他为何要出卖自己,将自己的行踪告知季。
明明是他为她出的主意。
明明她差一点就成功了。
思来想去, 也只有一个解释――
他迫于家中重压, 欲以深夜私逃出宫为名, 毁她闺誉。
可他不是这样坏心眼的人,故而一边依着家中要求, 一边知会了季。
却伤了她的心。
她本从未疑过他,如今却生了芥蒂。
她微微叹了口气,抬眼见拂云端着些喜果进来。
“公主,怎么您的大喜日子,反倒唉声叹气的?”
“没什么,要离宫了,一时有些感伤。”
她掩下情绪。
拂云亦随之叹气,把喜果往她那处递了递,“时辰尚早,折腾这么久,公主定是饿了吧!先垫垫肚子,待会儿还要去拜别贵妃娘娘与皇后娘娘呢!”
她随手拿起一只,冲拂云招了招手,“你也吃。”
可一盘果子还未尽,她却觉得头一阵一阵儿地发昏,终是不由自主地趴在了妆台前。
那盘喜果撒落一地,骨碌碌地滚远。
细细看去,上面竟覆着一层糖霜状的药粉。
清凉殿外的一位嬷嬷见屋内没了动静,扒着门缝探查,确认她和拂云皆中了招,而后冲四周比划了个手势。
本佯装忙碌的几人忙停下手,纷纷步入她的寝殿,为她理好妆发,蒙上盖头,再由两人搀扶,佯装无恙走出殿门,塞入了奢靡宽敞的喜轿之中。
可这顶喜轿后面,还停着一顶一模一样的轿子。
她所在的轿子沿着宫墙内的十里软红,往东边抬去;而另一顶的轿夫脚程明显轻快许多,是往宫外赶路。
喜轿途经皇后宫中时,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瞠目结舌,忙去回禀:“娘娘,为何公主的喜轿往东宫去了?”
皇后眉峰一凛,将手中珠串拍于案上,啪地一声断裂开来,散落一地檀木佛珠。
“你说什么?”她指着宫人怒斥。
“奴婢不敢胡言……”
“即刻随本宫往东宫一趟!”
可两人还未踏出未央殿,便被禁卫军拦在了宫门里。
“殿下口谕,今夜任何人不得离宫。”
“本宫可是宸国的皇后!”
皇后急得眼睛红了一片,头一次后悔自己把什么好处都往兄长处送。
“回禀娘娘,禁军只听皇命与调令,还望娘娘莫要为难。”
禁卫军却仍横在门前,丝毫没有相让之意。
*
鸿昭二十三年,四月十九。
春风春色,嫩叶新枝,宜合婚,宜嫁娶。
天穹缀满星辰,捧着一弯明月,浅浅地笼在持盈的大红嫁衣之上。
季端坐在龙凤花烛前,静静地看着正倚着床架安睡的少女。纯金发冠在烛火照耀下流光溢彩,却盖不住他眸中的神光。
此时,是独属于他与她的良辰美景。
他唇角噙着淡笑,目光落在她盈盈一握的纤腰,平日处变不惊的脸上难得带着丝柔和。
她绣金腰带上的那颗东珠,是百年难遇的绝世之物,名唤长相守。
他特地寻来,请绣娘缀于其间,意为与她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他自然知晓他今日行了何等悖逆之事。
先是以为陛下侍疾之名,宣走叶贵妃,将她和那事先喂了药昏迷不醒的男人一齐困在养心殿,接着,又命禁卫军戒严了整座宫城。
为得便是能与她在此处,完成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婚仪。
不过,他仍有些遗憾。
朝中势力暗潮汹涌,他如今还不足矣凭一人之力压朝堂非议,册封她为太子妃。
可他等不得了。
他怕她逃走,怕她嫁与旁人,怕她此生再不属于他。
在他心中,她只能是他唯一的妻。
终有一日,他会许她凤位,补给她令世人艳羡的大婚,让她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他遇上了生命中唯一想要抓住的蝴蝶,他……绝不会让她自身边飞走。
他眸色转深,见小憩着的蝴蝶轻轻翕动了蝶翼,幽幽转醒。一时间,竟莫名有些紧张,不自觉摩挲着身上与她成双成对的喜服,起身朝她踱步而去,心脏跳得厉害。
持盈扶着床架,坐直了身子,眼前却是一片大红之色。
她怎么睡着了?
她这是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