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趁她沐浴之时早已更了衣,如今衣冠楚楚,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寂矜贵,正埋头不知在整理着什么。
闻声回望,见她远远站在门边。
春风拂过,微微掀起他的外袍,露出那双白皙匀称的腿。
她赤着足站在毯上。
她似乎留意到他毫不遮掩的目光,脚趾微微蜷了蜷。
周遭寂静半晌,就在她被他盯得越发局促之时,他终是开了口,淡淡道:“进来。”
仿佛昨夜那个放肆强势的他从未出现过,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经过圆桌的时候,她瞧见上面放着一套鹅黄宫装。
“皇兄若无事便出去罢,我还要……”
“孤一早就说了,还有要事未完。”
他不由分说打断了她的话,递过来半瓢合卺。
持盈未动,有些许迟疑。
“合卺酒。”他走近,将系着红绳的另一半塞给她,“喝下去,如此,便算礼成了。”
他与宋池说的要事,便是这个吗?
真是荒唐……
“皇兄不必如此,这根本做不得数。”
她觉得他当真是疯了。
正要推拒,却见他干脆自己一饮而尽,而后把自己那瓢也喝了下去,不由分说地将她扯进怀中,含住了她的唇。
“唔……”
她下意识推他,却被他攥着腕子,撬开唇舌,将酒缓缓渡了下去。
酒滑入喉,他骤然将她放开。
“孤昨日抱着你拜了天地,抱着你入了洞房,与你饮合卺,共云雨,燃烛至天明。民间大婚也不过如此,为何做不得数?”
他音色沉沉,不容置喙。
可他不是普通百姓,也不会与她归于民间。
这样的仪典,除了他自己心满意足,对谁都做不得数。
她抵着小桌咳了半晌,缓缓抬首,哀哀瞥他一眼,极力稳出无谓的模样。
“皇兄觉得算,那便算吧。”
少女撑身之时,便忘记了攥着衣襟,领口斜敞,露出半遮的令人浮想联翩的红痕。
那些都是他留下来的。
那时,他细细吻着她,狠狠占据着她,听她带着哭腔的讨饶。
她那些哥哥,叫得一点都不心甘情愿。
可他却能感知到她真实的情绪――
她喜欢,却又不耻,她害羞,却又愤怒。
这些真实交织成了一个鲜活的她,而不是一个口中说着“皇兄觉得算,那便算”的提线木偶。
他掩下自己的心绪,凝着她道:“孤命人唤来了拂云,今后仍由她贴身服侍你,东宫之人也供你差使,若他们有什么不周之处,你便同孤讲。”
她低垂眉眼,显得温顺乖巧。
可他知道,她看似柔弱听话,骨子里却是个极为倔强的人。
不过,总有一日。
他相信总有一日,她会明白他的。
他没再耽搁,迈着一贯沉稳的步伐离开。
她抬眸凝着他的背影。
天光大亮,日头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却依然难融冰雪。
他走后许久,拂云才蹑手蹑脚地进来,见到她,便红了眼眶:“公主,这……昨夜您不是与贺公子大婚?殿下他……”
“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就依着咱们往日的模样相处。”她温声吩咐道,“别惹着他就是了。”
她走至更衣的屏风后面,将他的外袍随意一搭,“来为我更衣梳妆罢。”
拂云抹了抹泪,拿起宫装,只听屏风后面的公主小声地骂。
“疯子。”
妆罢,持盈瞧着铜镜里的自己,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娇俏,可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盯了半晌,忽地瞥见颈子上满是昨夜留下的痕迹,忙又掀起粉盒,再盖了厚厚一层,却还是不能彻底盖住。
只得吩咐拂云去替她寻一个兔毛围脖。
拂云替她围上,道:“看是看不出了,只是这天已经暖了,公主还带着冬日里的围脖,也不怕旁人奇怪……”
“那也总比示于人前强。”
她在镜前最后理了理发髻的步摇,终是出了门。
至麟瑞殿时,其间已是鼓乐吹笙。
她站在阶下,想着即将要见到上一世最恨的那人,一时心跳如擂鼓,莫名紧张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迈上白玉石阶,入殿礼道:“臣妹来迟,还望皇兄恕罪。”
歌舞未停,可一时间,数道目光齐聚在她身上。
季自知她为何迟到,只不动声色地看向随北燕使团一同入京的周辞。
周辞手中摇晃着酒壶,单手撑着侧脸,歪着身子坐靠在椅上,一派颓废风流之气。
他唇角噙着笑,目含玩味之意。
“今日谷雨,乃春日最后一个节气,怎的公主……竟还这般畏寒啊?”
第34章 动如参商(一)
殿内忽地静了下来。
在座无人不知她一夜之间出嫁又和离, 虽不明其中因由,但也觉得荒谬,见她如今穿着怪异, 心中的猜测更是早已飞至九霄云外。
众人的审视宛若针尖自她身上划过, 非要剥下她的伪装才算完。
怎么办?
其实这话并不难答, 上一世她在北燕没少被为难,早已练出了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只是季心思缜密,若她对答如流, 他定会察觉出端倪来。
可她也不能置之不管。
失礼不说,流言本就是把杀人的利刃。若她回避, 日后不知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她的手掩在大袖之下紧紧攥着, 渗出了些薄汗, 抬首望向季。
季见气氛不对, 正要帮她寻个托辞,她却冲他盈盈一笑, 而后率先开口。
“持盈本是奉旨成婚, 奈何皇后娘娘偏爱,还想再多留几年。持盈不愿见帝后因这等小事闹了分歧, 故而决意遵旨出嫁, 为陛下病体冲喜, 再请旨和离,回宫好好侍奉娘娘。天下本就皆以帝后为奉,贺府更是娘娘母族, 自然愿意两全。只是……昨夜坐在轿上来回颠簸, 甚是疲累, 又吹了冷风,故而落了枕。太医叮嘱持盈要好生保暖, 不可再吹风,劳烦各位挂心了。”
说罢,她特地转身,礼拜贺皇后,却僵着脖颈,不容众人挑得一丝错处。
既是他们母子折腾的事端,便由他们来做保吧。
“……哈哈,是啊,持盈这孩子孝顺懂事,我那几个侄儿不成器,本宫当真是舍不得,只等着日后为她再指个更好的人家。”
贺皇后端坐在食案后,不得已赔着笑,心中早已恨得牙痒。
她分明是在威胁她!
言下之意,便是她已知晓那日贺风一事是她指使,又明里暗里责她不遵圣命!
可偏偏她的好儿子比她还要荒唐!
她不陪着她做戏,难不成要将这等宫闱秘事,宣扬的人尽皆知不成?
季思虞巴不得她与贺九安的婚事告吹,如今只在一旁托腮看戏,幸灾乐祸道:“可今日我没听说哪位太医入宫啊,五妹妹这落枕,是哪位圣手相看的?”
“自然是沾皇兄的光,请的是养心殿为陛下侍疾的太医令,方太医。否则如今怕是连床都下不来呢!还望各位没因我来迟而扰了雅兴。”
她微微欠身,俏丽的脸上挂着清甜笑意,看向季的眸子却是幽幽,宛如一隅看不见底的深井。
他自然会替她圆谎的。
季端坐在高位之上,眉梢微扬,睥睨着众人,云淡风轻道:“长宁客气了,赐座。”
他蓦地有些看不透她。
上一世的此时,她还在因他不理会她而哭鼻子。
好似一夜之间,她便迅速成长。
大方坦荡,聪慧得体,寥寥几句,便令母后不得不为她做保,将前因后果悉数解释清楚,彻底堵了流言蜚语。
可这样缜密的心思,是她这种刚及笄的女娘该有的吗?
她落座后,歌舞复起。
她在心中长舒了口气,却又生出些忧虑来。
今日本打算当个缩头乌龟,好莫让周辞再注意到自己,谁料他竟然不顾礼数,对她率先发问。
明明上一世不是这般,此时的周辞,该对思虞更感兴趣才是!
可转眼一想,上一世,她也不曾来迟。
周辞看似风流轻佻,恣意散漫,但不过都是为了藏匿起那深沉心思,好装给外人看。
他既要装,便要装得更放肆些,不顾礼节相问与她,也是理所当然。
罢了,事已至此,冥冥中自有安排。
她能做的,便是走一步,算一步。
她坐在案后,将今日的菜式各尝一遍,便搁了筷子,只等寻个时机,好偷偷溜出去。
她一点都不喜欢宫宴。
除却那些美食别出心裁些,无非是举杯互敬,再说些冠冕堂皇话,甚是无趣。
更何况,如今她还要装一个落枕之人,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简直如芒在背!
她见季终于起身去偏殿更衣,便忙拽了拂云,梗着脖子,偷偷溜了出去。
远离了麟瑞殿的鼓乐,她漫步在昆明池畔的垂柳下,时而锤着肩,时而扶着腰,最后对拂云道:“好拂云,我今儿身子不痛快,你帮我揉一揉。”
“公主真是遭罪……”
拂云忙扶着她,坐在池边的石块上。
“对对对,正是此处……”她一边指挥着,一边想起昨夜,没好气道,“他可真是个王八蛋……”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陌生男子的声音响在身后。
“公主,你的东西掉了。”
“什么?”
她下意识回望,适才放松的神情即刻紧绷起来。
“掉了用以伪装的假面。”
玩世不恭的清音随着他的脚步一同飘来。
来人正是一袭朱樱长袍的周辞,之前相问的,则是他身旁的跟班,这人她在北燕不曾见过,故而并未设防。
她赶忙站起身,声音冷了下来。
“王爷。”
周辞手中折扇一合,唇角挂着不羁的笑,悠悠走上前。
“你这小女娘,怎背后说人坏话?”
自作多情。
持盈腹诽道,却只能垂着眸子,没接他的话茬。
他目光落在她的兔绒围脖上,凑近了些。
“公主既能回头,可是落枕尽数好了?”
略带酒气的气息打在她的耳廓,惊得她往后退了几步,怒嗔他一眼:“王爷自重。”
她心中升腾起一阵悔意。
都怪她掉以轻心,令他钻了空子。
周辞见她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气又悔,轻轻一笑道:“公主也无需气恼。小王见公主在殿上应对得宜,便知公主聪慧。你听过本王声音,若得本王一唤,定能察觉,故而才托了身边人诈你一诈。”
持盈听着,抬眼斜睨周辞。
“你想做什么?”
他又是一笑,再次躬身凑到她耳旁道:“放心,本王不会拆穿你。”
只是……他难免好奇。
好奇她为何带着围脖称病。
亦好奇她为何见他第一眼,便带着难以遮掩的厌恶和敌意。
他持扇躬身与她赔礼。
“公主与小王初次见面,小王口无遮拦,险些令公主当众难堪,还望宽恕则个。”
“不敢不敢。”她没好气道,又往后退了一步,“既知道自己口无遮拦,今后还是少说话为妙。”
他偏偏又朝自己逼近。
她刚想再往后退,却抵住了身后的假山。
退无可退,只得扬了扬声音。
“既知自己礼数不周,最好便立在原地!别再过来!”
他瞧着她警惕的模样,像只红了眼的兔子,不禁弯了弯多情含醉的桃花眼。
下一瞬,眼前一晃,便横插进一人。
“太子殿下。”周辞笑意未减,礼道。
原是那时正要返回麟瑞殿的季恰瞥见柳树下的二人,不自觉蹙起了眉心。
见周辞往持盈耳畔凑去,终是按捺不住,撇下宋池独身前往。
她闻见那股熟悉的月麟香气,莫名有些安心。
不得不说,她独自面对周辞时,心中还是有些惧的。
他就是只笑面虎。
“小妹素来胆小,王爷可莫要吓着她。”
季一贯俊雅的眉宇间染上些凌厉。
“哦?是吗?”
周辞隔过他,歪头瞧她一眼,唇角渐渐漾起浅笑,语调却端得散漫。
“既然殿下来看护公主,小王便回席间去了。来日方长,待公主病好了,再来探望。”
他特地把最后那几个字尾音拖得极长,似乎是某种挑衅。
一如来时,随手打开折扇,悠悠离去。
季没有回身,只凝着他的背影。
眼前的高大男子周遭似乎围绕着一股寒意。
她就知道,他又生气了。
“若皇兄无事,我也回去了。”
她拉着拂云便走。
“回来。”
她脚步一滞,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转过身。
季转身朝她走去,眉目疏朗,端得一副翩翩君子模样,对拂云道:“你先回席上,孤同你们公主有话讲。”
“是……”
拂云不敢悖逆,担忧地看她一眼,福身匆匆离去。
他定定看了她半晌,学着周辞先前的轻浮之态,躬身凑至她耳旁,轻轻吹了一口气。
铺面而来的月麟香气即刻将她裹挟,她不由得想起昨夜的荒唐。
一刹那,嫩白的耳尖便染上了酡红,几欲滴血。
她往后退一步,抵着假山,嗔视着他,小声道:“皇兄,青天白日,你做什么?”
很好,同她方才对周辞的娇嗔一模一样。
男子的手指忽地覆上来,指腹揉捏着她柔软的耳垂。
她的耳朵很烫,衬得他指尖冰凉。
“孤不过离席片刻,你们二人便迫不及待单独相约?”薄唇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低沉的声线扫过她耳畔,却没由来地令她一颤,“阿盈,告诉皇兄,是他找的你,还是你约的他?”
持盈诧异侧首,“季,你是不是有病?”
她约他做什么?
她避之不及!
可这一瞥,却见那双眼中隐隐燃着妒火。
上一世,她每每不满他时,便常去寻周辞开解。
他指尖落至她的颈子上,压下围脖蓬松的兔毛,把吻.痕暴露在阳光之下,目光淡淡扫进她水汪汪的杏眸。
“你带着围脖,是怕今日所有人瞧见,还是独怕他一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