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她被他藏在与自己先前寝殿一模一样的所在,名不正言不顺,却与他春风一夜,总觉得人人都在戳着自己的脊梁骨,骂自己狐媚勾引,厚颜无耻。
她不知他待她究竟几分真情,几分逢场作戏。
她只知道,她不想留在宫中。
她不想夹在季和贺九安之间,也不想看见周辞,更不想藏在此处,成为他不可示人的秘密。
她把自己蜷得紧了些,似乎缩成一团,便能逃避掉俗世中的琐碎事情。
可下一瞬,她却被他捞进了怀里。
“陪孤睡觉。”
他没迫她转身,温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耳尖上。
第38章 动如参商(五)
她的身体紧绷着, 一动不敢动,只感觉到身后的男子把她缓缓圈紧。
大片大片的凉意从他的身体中透过来,令她骤然陷入了分外舒适的幻境之中。
仿佛她躺在雾气蒙蒙的林间, 身上覆着被溪水浸润却并不潮湿的软草, 还倚着条冲刷到毫无棱角的鹅卵石。
总之, 软硬皆宜,她甚是喜欢。
她很快便坠入了睡梦。
季拥着怀中浑身滚烫的少女,却毫无睡意。
大抵是她的求生本能, 令她想往自以为的清凉处靠近,于是整个人黏黏糊糊地贴在他怀中, 不知何时, 又自觉转过身来, 将小臂搭在他的腰上, 软嫩的脸颊紧紧地靠着他的胸膛。
可他是一个身心健全的男子,如何抵挡得了心爱的女子在怀中这般拱火?
今夜他为了给她降体热, 本就洗了个冷水澡。
可现下明明与她隔了层柔软的丝缎, 肌骨上的热烈却仍透过衣料传了过来,再沿着经脉, 直抵心房。
有那么一瞬间, 他脑海中回想起那个放肆的春夜。
不若当下, 佳人在怀,他却只敢小心翼翼地触碰,宛若拥着一件易碎的宝藏。
他微微仰首, 眸中欲念难遮, 喉结上下一滚, 只把手指绕进她的乌发中,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脑, 回应着她的依赖。
几乎一夜无眠。
*
许是因病之故,这是持盈数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醒来之时,已是天光大亮。
隔着层叠纱帐,她瞥见季正坐在书案后,面前是摆放规整的几叠折子,抬笔落笔,凝眉展眉。
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瞧,恍惚间觉得一派岁月静好。
他的手骨相清晰,坐在窗下,端握纸笔。月白的衣袂随微风飘扬,宛若远山碧波,又似清风明月,矜贵中逸出了几分书卷气。
一瞬间,她仿若跨越时空,回到了过去。
她曾经思慕的季,正是这般模样。
幼时与他一同在文英殿求学时,一众皇族宗亲子女间,他总是最不合群的那个。
不与人玩耍,甚少与人交谈,只静默地坐在太傅的眼皮子底下,静得像一尊玉雕。
她每每抬头听学,总能一眼望见他的清寂背影。
久而久之,太傅所授她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少年的背影与微风,却总是会藏在她的记忆深处,倏然重现在之后数年的某个瞬间,成为独属于她的少女情怀。
季不动声色地继续批折子。
他素来敏锐,早已察觉了她的目光,却故意当作不知,想等她自己挪开视线后再出声,免得她以为他始终留意着她醒或未醒。
可他等了许久,等到被她盯得耳尖有些发烫,再看不进手中折子上的一个字。
他干脆抬眼,迎上了她的目光。
“醒了?”
“嗯。”
她轻哼一声,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因风寒轻得几不可闻,还带着些宛若砂纸的哑意。
难听得要命。
她有些懊恼,把被子往头上蒙了蒙。
忽地,眼前猛地一亮。
她睁开眼睛,见他手中捏着她的被子一角,手中端着一盏刚温的清水。
“你发了一夜的汗,自然有些脱水。”说着,他把手背放在她额上探了探,青玉茶盏贴心地递到唇边, “烧似乎退了。喝了,润润嗓子。”
她一边啜饮,一边望向书案旁放着的小炉,火苗上坐着银壶,还在袅袅冒着烧开的白雾。
她偷偷抬眼去瞧他。
他是……待杯中水放凉了,便再续上热的,只为等自己醒来便能喝上一口温水吗?
这还是她认识的季吗?
口干稍缓,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你为何还在这里?”
他话里含了丝揶揄: “孤不在这儿,应该在哪儿?”
“……去上朝,去书房,去哪里都可以。”
“偏偏不能留在东宫?”
她一时语塞,干脆转移了话题。
“你,你可以把拂云找来吗?我想洗漱梳妆。”
他微微挑了挑眉。
“好啊。”
话音刚落,他便弯身把她抱去了屏风后。
“你,你要做什么?”
他不言,从柜中为她取了套鹅黄衣裙,便自顾自出了门,再回来时,手中端了只银盆。
“孤问了拂云,你平日里惯用玫瑰花露调的汁水濯面,孤特意让她配了来。你如今身子未好,不宜泡泉。”
最后四个字落在她耳中,她想起那日晨起,他抱着她,去水汽氤氲的汤池里,耳尖顿时一热。
她刚要去拿浸在盆中的面巾,却被他抢先了一步。
“哎……”
下一瞬,他便弯下身来,掌着面巾,为她轻轻擦拭脸颊。
他待她格外用心专注,可她见着他这般温柔耐心,后背却一阵一阵发寒。
总觉得他没安什么好心……
他瞧见她越来越红的耳朵,眼中笑意渐浓。
原来,照顾心爱的女子,是这样开心的一件事。
他拿起玉梳,打开妆奁,把她按在妆台前。
她瞧着其间各种各样繁复的首饰,忽觉得似乎少了件什么。
啊,那支金簪!贺九安赠她的及笄礼!
那夜他随手拔下,不知丢到了何处。
“我的簪子呢?”她回首问道。
“簪子?什么簪子?”
他若无其事,仿佛事不关己。
她咬了咬唇瓣:“贺公子赠我的及笄礼,你丢哪了?”
“不知道。”
东宫宫人洒扫时,他特地嘱托莫拾回来,也不许私吞,若被发现,一概杖毙。
他知道他不该同一支簪子置气,可他就是不想让她珍藏旁的男人赠她的物件。
“我去找回来。”
她撑着妆台起身,扶墙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方归云的药见效倒快,不过一日,她便能勉强走路,不必再单脚跳着了。
“季持盈,只是一支金簪而已。”他手握着玉梳,语气冷了下来,“你若喜欢,想要多少,孤便能赠你多少,比它贵重的也有的是。”
“那不一样。”她打开房门,迈出去之前,忽地回身道,“季子卿,礼物贵重与否,从来不是最紧要的,重要的是心意。”
她唤了他的字,俨然是有些生气了。
她扶着门框,与他仅仅相隔几步距离,却好似隔着一道跨不去的银河。
“除了你赠我的那袭嫁衣,我从来没收到过你满含心意的生辰礼。可偏偏那嫁衣,你也不是为我而备的,只是为你自己。”
她眸中带着些失望,说罢,便强撑着出了门。
不得不承认,起初她收到时,虽一心想着再用不上了,可还是感激他的。
纵然后来的出逃计划被他破坏,她也没想将那嫁衣替换成尚服局早早备下的喜服。
谁料他竟早作好筹谋,截了她的轿子,逼她与他成亲。
那本令她欢心的及笄礼,突然变成了束缚她的绸带,把她包裹成一件精美的礼物,最后送入他的掌心。
她出来得急,乌发未挽,穿行在阙台外的桃花林。
季自轩窗后凝着她四处找寻的身影,最后自视野里消失不见,却仍是一动未动,眸中晦涩不明。
“公主在寻什么呢?”
忽有一道懒散的男子之音自头顶响起。
她抬头望去,太阳穴登时一跳。
当真是冤家路窄。
周辞倚在团团簇簇的桃花里,手中拎着一只酒壶,唇红齿白的面容依旧带着不羁与风流,正醉眼朦胧地看着她。
见她抬首,便撑身跳了下来。
她回望阙台,却见此处正是轩窗不可视之处,不由得添了丝紧张。
“公主怎不理会小王?说不定小王也能为你出份力呢。”
她见他朝她缓缓走近,忙急声答道:
“一支金簪!王爷不必再靠过来,若被旁人瞧见,怕是难以说清了!”
“哈哈,簪子?”他饮下一口酒,轻佻瞥她一眼,“可是你情郎所赠?”
“与你何干?”
“那是不是……这只。”
他自背后伸出手来,摊在她面前,其间恰是贺九安赠她的那支簪。
“王爷是从何得来?”
她伸手拿过,却没留意簪头附着一只小虫,缓缓爬入了她的衣袖之中。
“昨夜宿醉,栖在这桃林里,不慎捡到的。本王还以为是宫人私会对食,不曾想――”他凑她近了些,“竟是公主。”
他上下睨她一眼:“想必昨日公主那日试图遮掩的,也正是这风月情事了罢?”
见他言语无状,她本欲不再理会,可转念一想,若他当真以为自己是放荡不羁的女子,便不会再纠缠了吧?
如此一来,也是好事。
她轻轻勾了勾唇:“王爷当真是慧眼如炬呢。”
他闻言果真起身,赶忙离她远了一些。
“可惜,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
“可惜已经晚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遂解释道,“哦,本王之意是,与公主相识太晚,没机会与你结下良缘。”
她干笑道: “王爷说笑。像您这样的才俊,定会有天赐良缘。既然这簪已寻到,我也该回去了,不打扰王爷歇息。”
她刚转身,却听他一改先前的微醺醉语,沉声定气道: “长宁公主留步。”
她眸中微讶,转过身来。
“王爷还有事?”
“你可知本王来宸是为之何?本王与你,有一事相商。”
第39章 动如参商(六)
“后宫女子素来不得妄议朝政, 王爷还是找旁人商议吧。”
她非当世之人,自是再清楚不过他的目的。
宸国国力强盛,燕国兵强尚武, 他此行, 明着是为边境互市而来, 实则是来与季结盟,以边境三镇为赠,助他将来夺位。
可她仍收敛了眉目, 佯装不知。
“昨日宫宴之上,本王已觉你能言善辩, 今日再见, 却觉得你除了那几分巧舌, 反倒颇有胆量。”他凝着她手里握着的簪子, “本王素来不喜欢固守陈规之人,所以本王想着, 不妨与你合作一番。”
“不必了。”她想都没想, 再次直言拒绝。
“你听本王说完。本王并无心于嫁娶之事,你若愿以和亲之名, 与我回北燕共谋, 我事成后, 便放你同你那情郎双宿双飞,如何?”
这下却轮到持盈意外了。
上一世他伪装了那样久,假借着情爱之名利用她, 这一世, 反倒对她坦诚相告, 毫不遮掩野心。只因她如今有把柄落在他手中吗?
“我若说不呢?”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试探道。
谁料他只轻轻一笑:“现下不愿也无妨, 公主自可以好好想想。”
他并未与她纠缠,反倒主动往桃林外走了几步,忽然回眸望她,弯唇一笑。
“你会同意的。”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的话另有深意,可她无法堪破,只得满腹心事走了回去。
季仍坐在书案前看折子,听见推门之声,头也未抬,只自唇边逸出了一丝冷笑,问道:“可找到了?”
她垂眸不语,将簪子小心收回妆奁。
许是方才吹了许久的风,她觉得身上又有些发冷,还有些困倦,便打算继续回榻上歇息。
经过他身旁时,他自她身上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
“站住。”
“怎么?”
她没有转身,只微微回首,以余光瞧着他。
“你见了谁?”
她身上的那缕酒香,他在旁人身上也闻到过。
正是周辞。
她见了他。
她的衣裙未染尘泥,仅鬓发上沾染了些花瓣,想来簪子应是他替她寻来的。
她想起那日他在假山时的行径,心间一颤,垂下眸子道:“谁也没见。”
他带着答案问出问题,她为掩真相编织谎言。
他把折子重重搁在桌上,压下那股被她欺骗窜出来的心火,走至她身前。
“孤与你说过,离他远些。”
“为什么?”她抬眸迎上那双淡漠的眼睛,置气道,“皇兄难道不知他此次来宸,其中一事便是择一位王妃吗?放眼整座宫城,还有谁比我更合适?毕竟当初陛下封我为公主,便是为了今日和亲。”
他定定地望着她,语气寒寒。
“你想说什么?说你想和亲?”
“我不想。”她凄然一笑,“正因我不想,所以我想择一良人成婚,可却被你们生生搅黄。正因我不想,所以我夜半出逃离宫,可却被皇兄拦了下来。我已做了足够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去见他,不正遂了你们的愿吗?”
她朝他走近一步。
“我能做主吗?”
“我若能做主,我还会被你藏在此处吗?”
“我说我不想,皇兄就会放我走吗?”
她不肯错过他的每一个神情变化,最后弯了弯唇角,笃定道:“你不会。所以皇兄要做的,不是让我别见他,而是让他莫来招惹我!”
被她戳中了私心,他避重就轻道:“好,孤不会让你去和亲,也不会再让他接近你了。”
可他有些想不通。
她自小教养于宫中,早就知晓陛下封她的意图,从前对和亲一事也并无如此反感。
若她方才所言皆为真,她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为了逃避嫁与周辞,那么……
他心中赫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
持盈会同他一样,皆是重生而来的吗?
她与自己一般,窥见了过去,知道酿成了悲剧,于是重来一世,拼命想要改变过去的一切。
忽地想到此处,这一世她与他记忆中不相符的地方,似乎也变得诡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