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瞥见那几步而来,倾身在她床边的身影,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怨怼,也不知该喜欢还是该憎恨,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客气疏离的“多谢。”
“不必。”他冷冷道。
他感受着心头的血液沿着手臂蔓延至指尖,最后化在她的口中,融进她的骨血。
每当这时,他都有些莫名的满足。
以血豢养她,仿佛已经成了她无法离开他的证明。
待她平息下来,他坐在床沿嗤笑道:“方才不是吵嚷着要远走高飞吗?你如今身中蛊毒,没了孤,又能走多远?”
“皇嫂会生气的。”她有气无力道,“皇兄,既然你已决意成婚,便该舍了这些旧日情事,以免伤了你们夫妻间的情分。”
“那你生气吗?”他凑近她的耳边,“孤若是娶了旁人,阿盈生气吗?”
“不气。愿皇兄与新嫂百年好合,举案齐眉,届时,便放我走,把我忘了罢。”
“好。阿盈说得对,孤是该与太子妃举案齐眉。”
他在她身旁躺下,手臂搭上她的腰,干脆闭上了眼睛。
“等孤大婚前,孤便放你走。”
她半晌没见他动怒,才知他这句并非是反话,有些诧异地抬眼去看他,却见他已经睡着了。
因他把她绑在床架上,她便占据了大半的床面,仅留了边缘在外侧,而他宁愿屈就于那窄窄一条之地,也要拥着她入眠。
他看上去睡得很浅,呼吸轻稳,眉宇微锁,似是带着无尽的烦心事,细密的长睫安静垂落,再无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
这样也好。
她想。
他终是要成为别家姑娘的枕边之人,只希望那人能宽解他的思虑,别再与她一般,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她大抵天生不宜期盼情爱。
她不知自己是几时睡去,又是何时醒来,只知醒来时,绑在她手腕和足踝上的绡纱已被他去了,昨夜他归置的物件也被人悉数收走,殿门仍从外锁着,唯一不同的是,他放了拂云进来伴着她解闷。
拂云服侍她喝了那避子汤,有些担忧地望着她。
“你盯着我做什么?”
她被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搓磨了大半日,终是忍不住开口。
“奴婢,奴婢是为公主鸣不平。”
“这话从何说起?”
“听说殿下……殿下他要大婚了。”
她定了定神。
“我已经知道了。”
“那,那公主……这些时日……算什么?”拂云有些生气,“纵然他要立旁人为太子妃,无论如何,也该给咱们公主一个名分啊!”
“我不稀得这样的名分。”
她垂下眼睫,揉了揉近日多睡而有些酸胀的太阳穴。
“只要他肯把心思放在旁人身上,便总有一日会厌弃了我,放我远走。”
她握了握拂云的手,神色逐渐坚定。
“我只想离开。”
谁料她的日子忽地和缓了下来。
季许是在朝政与大婚之间忙得焦头烂额,不再似往日那般常常看顾她,只是每夜来一回。
为她压下情蛊药性后,便拥着她入眠,再也不曾强迫过她。
她虽仍被他困在阙台上,却也能感受到东宫越来越喜庆的氛围,甚至连她门外的围栏,都挂了新的红绸。
比她被他截来的那日还要更盛大些。
她忽地有些患得患失,但转念一想,离她的自由又近了些,整个人便又开怀起来。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纳吉,纳征,请期皆由季亲自操持。
皇室婚仪,自不必高位者亲自登堂,可他为表重视,特地亲携了红笺婚书与厚礼出宫,登叶府递拜帖,与叶大将军商议婚期。
大将军生得魁梧威严,见他亲自登门,反倒老泪纵横。
“承蒙殿下爱重,叶府哪担得起这样的大礼。”
“大将军此言差矣。莫说持盈得孤爱重,将军府更是国之股肱,纵然您已年迈,只留京中处理军务,但您的长子还远在北关驻守,已是多年未归,忠心可见。”
他双手托起跪拜的大将军。
老将军起身,把他往会客厅中迎,感慨道:“若是陛下对叶家,能有殿下的三分信任,臣也不至于与他生了隔阂。就连他的皇位……罢了,不提了。”
“陛下生性谨慎,难免多虑多思。本宫心宽,只消见贵妃娘娘被将军教养的纯善,便可知您家风之正。”
他的一番话颇为中用,哄得大将军喜笑颜开。
“罢了,老臣也知晓陛下的难处。纵然我问心无愧,我儿问心无愧,可也难保叶家祖荫之下的所有人皆问心无愧。陛下,是担忧我们拥兵自重啊。”
他说着,抬眸看向季。
太子殿下今日登门,虽仍是惯穿云纹白袍,却镶红缎为边,并用红线捻金绣了一双鹤,里里外外把体面做了个周全。
“陛下所忧,也非全然无理。您可还记得叶家旁支,晋州营的叶壑?他贪墨军饷一事证据确凿,为长久计,再多出些这样的岔子,叶府百年忠良的声名,怕是要毁于一旦。”
叶大将军抚着胡须颔首:“是臣治家疏漏之过。”
殿下并没斩杀叶壑,只是罚没了他的家产,处以流刑。又因封妃一事,许了他国公之位,另赐府邸,金银财宝无数,看似是莫大的恩典,实则是恩威并施,以为削掌兵之权。
他纵横朝堂数年,怎会不知其中关窍?
只不过,比起陛下多年的猜忌与制衡,他这般坦荡怀仁,反倒令他更欣慰些。
他本就无谋反之心,不妨为家族谋个更好的前程,省得整日与虎谋皮,如履薄冰。
“那这婚期,便定在九月十九?钦天监推算过,是个良辰吉日。”
季笑着将婚书推了过去。
“殿下不觉仓促即可。”
*
流云缓动,夕阳西垂。
持盈站在窗边,忽觉得风又渐寒。
她被关在此处,一日日地过去,惊觉夏方至不久,竟已入了秋。
她等着天边余晖渐息,繁星缀上晚月,刚掌了一盏灯,打算用些拂云带来的茶点时,却见了一个许久不曾在此时出现的身影。
“皇兄,你,你怎么来了。”
见她蕴在暖光之下,抬眸看着他,略带疲惫的眉眼晕染上一层清浅笑意。
少女手中还拢着烛火,精巧的下巴微抬,面前放着几碟点心,唇角噙着的笑意还未收回去,在见到他时,似乎连唇瓣都含着惊讶。
他蓦地觉得面前这一幕冲散了他在前朝斡旋的疲累。
他一向觉得皇宫灯烛颇多,每逢节气庆典之时,更是照夜如昼。
可他却知道,不曾有一盏灯烛是为他而亮的。
整日与他为伴的,只有西沉的日暮,半醒的明月。
他的年华便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之中逝去。
可如今,她在他的东宫中日日候着他,她的那一隅烛火,只为他而燃。
明日,她便能成为他真正的妻。
受册,加封,与他的姓名,共落在身后百年的同一行。
他按了按眉心,带出一抹温煦的笑,朝她快步走来,接过她手中的烛台,放在两人之间,又捻起一块果子,递至她唇边。
“孤来吧。”
她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迟疑地瞥他一眼。
“不,不必了吧,我自己可以……”
她绕过他的手,正欲再拿起一块,却见他把整个点心盘子都端至了一旁。
又开始了。
她头不禁有些痛。
好不容易正常了一些时日,他又要来磨她。
数月的朝夕相处,她也算摸透了些他的脾性,知晓若此时她执拗地不肯接受,他怕是又要迫着她吃下去,届时,又会是不欢而散。
她听拂云说起过,他的婚期订在了明日。
明日之后,他便没空来招惹她了。
干脆依着他便是。
她小心翼翼地凝着他的指尖,一口一口吞下了那块糕点。
“还吃吗?”
他眼尾含笑,语调是她从未见过的轻快。
他成婚……便是这样高兴吗?
她望着他的神情,一时有些出神。
“阿盈?”他侧首轻唤了一声。
她回过神来,望着另一盘道:“想尝尝那碟。”
“好。”
他温柔应下,拿起她视线落向的那碟糕点,另一只手扶着大袖,再次朝她递了过去。
持盈垂下眼睫,细细品尝着,却不知为何,只觉得今日的糕饼有些酸涩。
纤长浓密的羽睫映在烛火里,在眼下晕开一片阴影,宛若翩跹的墨色蝶翼,飞至了他的心间。
他凝着她,忽然很想将她拥入怀中,像从前那般细细吻她。
他克制住心中的冲动,耐心等她小口小口咽下去。
“还吃吗?”
她摇了摇头,“饱了。”
其实他若不在,她还是能吃的,可她感受着他毫不避讳的目光,又听着他分外温柔的语气,总觉得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他随意拍了拍手上落的点心渣子,又用帕子擦拭一番,丢至渣斗之中,旋即起身往屏风后走。
“那你在这里等着孤,孤去换一身常服。”
少女疑惑抬眼。
“这么晚了,你换常服做什么?”
他因着她的疑问驻足,回过身来,却见她唇瓣上沾着果泥,唇角带着与他手心里一模一样的点心渣子,就这般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他忽地也想尝一尝点心。
他大步走回她身边,捏起她的下巴,便吻了上去。
“唔……”
她先是一怔,而后抬手去推他,却被他反捉住了手腕,往腰上带去,旋即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她口中的气息被他肆意掠夺。
他闭着眼睛,逐渐加深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学着她方才的模样,细细品尝着口中的甜糕,舔舐轻咬,交缠辗转。
他已忍耐许久,一朝得偿所愿,想要的便变得更多。
两人的呼吸有些纷乱。
她渐渐软在他怀中,又被他不知不觉抱着坐下。
待他吻够了,稍稍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喘息,眼底汹涌着克制的情.欲。
她一垂眼,却发现自己正侧坐在他的大腿上,双手还被他环在腰间,腿侧正触碰到了他的……
她的脸腾地一热,仿若被火灼了一般,蹭地跳开。
她的心跳得毫无节律,唇瓣满是水光,后退几步,抵在书案上,撞得案上的笔架前后乱晃,面上又羞又慌。
“你,你明日便要成婚,今日,今日怎么还……”
“怎么,若不在今日,难道阿盈想等明日见了新嫂嫂,再同孤当着你皇嫂的面,做这样的事?”
“我没有这么想,我没……”
她一怔,忙低下头,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却见男子起身朝她走来,袍角摆出漂亮的弧线。
“那方才是谁,在孤的腰间收紧了手臂?”
他带着轻笑,声音有些哑。
“阿盈,你敢说你没有动情吗?”
她不敢说。
她沉默不语,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可她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间,她的心也乱了,而后沦陷在他的柔吻里,生出些不舍来。
她只觉得她像一个不知廉耻的小人。
她名义上的哥哥,明日就要同旁人大婚,而她却在婚前的一晚,与他在他的东宫里接吻。
她对自己生出些厌弃与绝望。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关系总是被人不齿。
没有血浓于水的亲缘又如何?
就算表面再粉饰太平,他还是对自己的喜好再清楚不过,甚至于比任何人都清楚要如何撩拨。
可旁人只消当着她的面提起来,她便永远摆脱不了那个称呼――“皇兄。”
从她年幼入宫的那刻,就注定背负了爱而不得的悲剧。
她的泪珠往自己的绣鞋上一颗一颗砸去。
他见她莫名哭了,一时有些无措,小心拍着她的背,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泪。
“抱歉,孤不该这样说。”
她不知道自己从头至尾,想娶的唯她一人而已。
他之所以总是想拿这个事刺她,只因他想见她为自己吃醋。
他想看她在乎他,想看她爱他,想看她害羞的模样。
他将她拥入怀中,默了半晌,轻哑的声音带着些她弄不明白的情愫。
“孤只是……很想你……”
他想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
她不知要如何接话,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你还没回答我,这么晚了,为何要换常服?”
他吻了吻她的长发。
“带你出宫。”
她忽地一滞,一双泪眼带着些诧异。
“出宫?”
是啊,他曾经答应过,待他大婚前,他便放她走。
“你不想了吗?你若是不想,孤便留你在孤身边一生一世。”
他凝着她的眼睛,将她的碎发绾至耳后,有些忐忑地试探她的心意。
她犹豫一瞬,想起被囚在此处一眼便能望到头的日子,又想起他明日的婚典,本有些摇摆的心渐渐坚定了起来。
她摇了摇头。
“罢了。我们这样,对谁都不好。”
他的手一顿,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
“是啊。”
待他彻底转身离去,她抵着书案的身子才骤然放松下来。
她缓缓坐在地毯上,把自己埋进膝弯里,莫名觉得有些惆怅,又有些释然。
他很快便折返回来,见她坐在地上,难得没管她,只淡淡道:“走吧,再晚些便宵禁了。”
她咬了咬唇,道:“我东西还未带。”
“什么也不必带。”他背对着她道,“孤想过了,你如今也无处可去,送你回叶府便是最好的所在。横竖你娘已仙逝,你爹尚留在叶家的老府邸,新府之中只有你的嫡系姊妹,孤已替你上下打点过了,他们会照看好你。”
“至于你日后如何,是依旧以叶家女儿的身份出嫁,还是隐姓埋名过你的江湖日子,便与孤无关了。”
他轻轻地说着最冷硬的话语,扎得她心间一酸。
“过些日子,等风波平息,孤会昭告天下,言长宁公主因病薨逝。阿盈,这便是孤不愿意放弃权势的理由。若孤无权无势,无人可用,你便寸步难行。”
“多谢殿下思虑周全。”
事已至此,皇兄二字,怕是再叫不得了。
“我只想带走九安哥哥所赠的那支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