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自喉间滚出一声轻哼,却仍不愿看她。
她垂了垂眼,独自走下车舆。
果真如他所言,府中早有人接应。
正是叶家已经出阁的大姐姐,想来是恰好回娘家。
她一见着她,便见礼道:“长宁公主。”
持盈忙扶起她来。
“大姐姐不必多礼,这本就是一个虚名,更何况,我本就没有入玉牒,如今更不算什么公主了。”
“外头冷,快进来吧。”
她贴心地暖着她微凉的手。
持盈这才留意到府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缎。
想起他将要明媒正娶之人,正是其间一位姑娘,又想起她与他曾做下的那些见不得人之事,心头蓦地一酸。
“不知明日是哪位姐姐大婚?”
大姐姐躲开了她的视线,道:“哦,明日便知了,天色已晚,我带你早些回去休息。”
持盈想起她身有蛊毒,确实不宜在外间待太久,若被旁人察觉,可是要闹笑话的。
便也顺从了她的意思,一同往她的院落走去。
叶国公府之外,那辆车舆迟迟未走,直至等来了叶大姑娘随从的回禀。
宋池听完,将他请送回府,这才走向殿下的车驾。
“她安置了吗?”
“回殿下,公主……哦不,太子妃已然安置了,并未察觉有异,也没打算私逃。”
“为防万一,今夜派人守在她院墙和府门前。”
“是。不过……恕臣多嘴,公主,不是,太子妃又不会武,您何必安排这么多人手防着她呢?”
“孤不是防她,孤是怕――”他顿了顿,眸光一黯,“有人想要害她。”
“你猜孤今夜为何让车夫在京城中多绕几圈,又为何不杀那人,反倒故意重惩折磨?”
不是为了多温存些时候吗……
宋池暗自想着。
季冷冷瞥他一眼,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孤夜间调动车驾,虽特地选了偏门,但宫中早已落钥,重开宫门,你信无人会以此发难吗?”
“知子莫若母。她大抵反应过来孤要做何事,不与孤明着斗,是因她知道绝无胜算,她想暗来。”
他端坐在车中,忽地有些怀念指尖的柔软。
“若让旁人暗自跟随,窥见了她的真容,就此宣扬出去,言她与孤夜间私会,你说,她会不会被世人的口诛笔伐给逼死呢?”
宋池有些心惊。
“所以殿下吩咐我俩绕城而行,是在姜太公钓鱼,等着那些人按捺不住,主动上前?”
“愿者上钩。”他轻笑一声,眸底却并无笑意,“有了那人震慑,你再替孤放话,说他撞破孤的秘事,觊觎孤的女人,想必就算有人敢妄自揣测,也不敢再多言。”
“殿下这是拿自己名声在……”
“无妨。男子只消勤政爱民,立业功成,这些便是茶余饭后的风流轶事,算不得什么。”
他想起她在汤池中的质问。
他曾经以为,他与她两个人在一处,比什么都紧要。
可他也在这些为她而设的阴毒伎俩中,逐渐理解了她当初对于身份的执拗。
“对女子……可就大不相同了。”
世人心中固有的成见实难纠正,于是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回宫罢。”
他并未径直回东宫,而是特绕去了未央殿,临进去前,还望衣袍上洒了些宋池常备着暖身的酒。
贺皇后果然未歇,见他缓步而来,似有些惊讶,遮了遮口鼻,嫌弃地蹙了下眉头。
“皇儿怎么……”
她目光落至他染着女子口脂的肩头,声音稍厉了些:“是哪个狐媚子咬的?”
他把目光落至那抹殷红,怔愣片刻,摆了摆手道:“无妨。儿臣今日……去喝了花酒。”
“你身为一国储君,传出去成何体统。”
他神色迷离地抬眼望去:“儿臣今日还做了件更荒唐的事呢,母后愿听否?”
贺皇后不语,似是默认。
“儿臣今日……今日与一貌美花娘,在车舆中行乐,你猜儿臣,儿臣撞见了谁?”
贺皇后心中一坠。
“谁?”
“禁……军。”他手指指向窗上映出的人影,“儿臣得好生数一数,是否少了谁,怎地竟在宫外瞧见了?”
皇后有些难堪,忙招呼身边嬷嬷道:“殿下醉了,叫人送他回东宫去。”
“母后,若是觉得人手不够,儿臣可以再指派一些。”
他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袍,兀自起身,仍保留着先前的微醺之态,让她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玩笑还是警告。
旋即欠身行礼:“夜深了,儿臣也不便叨扰,先行告退。”
他缓缓步出未央殿,神色一片清明。
回东宫时,却见阙台之上少了那抹暖光,忽觉得心中一空。
*
这是持盈中蛊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夜晚。
她躲在床榻内,屋外是她皆不认识的丫头婆子,屋内也没了那个日日喂她指尖之血的男子。
她咬着被褥,生生熬了一个时辰,待蛊毒发作完毕,浑身已被汗浸透了。
纵然如此,也再没有人在此时,为她递上一袭熏了梨香的干净寝衣。
她忽然有些后怕。
后怕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长夜寂寂,她闭着眼睛,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直至天光微亮时才刚刚睡去,转眼又被破门鱼贯而入的婆子女使自床上摇醒了。
“姑娘,姑娘醒醒。”
“嗯?”她迷迷糊糊道。
“到梳洗打扮的时辰了,待会儿还要接诏呢!”
她被两人连拖带拽地拔下床来,又被按在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点红妆着吉服的姑娘,一时有些恍惚。
“等等,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哪会认错人啊,我们都是叶府的老人了。”
若没认错,为何这吉服是给她穿的呢?
她的思绪飘忽不定,最后斟酌半晌,得出了一个结论。
她是在做梦。
昨夜与他亲吻时,她心中便添了许多异样的情愫,后来夜里独自一人,更是觉得难受,故而才做了这样的梦罢。
她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由着女使为她梳洗打扮一番,将她推出了房门。
她望着眼前站着的宫人,纵她才离宫一日,也顿时生出了恍若隔世之感。
“姑娘,还不跪下接诏?”
女使在她身后小声提醒。
她的手心已被攥得微微生了些汗,顺从跪拜行礼,心中却是愧极了。
就连她做梦,也要求这一纸婚契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叶氏娴淑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太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与皇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太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1]”
她字字句句听着,终是狠心咬了自己的舌尖。
嘶……好痛。
疼痛让她清醒了三分,血腥之气自她口中蔓延开来,她这才恍然发现,眼下的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真实!
她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四周陌生的面孔,却见一个两个,面上皆是喜色,催促着她:“姑娘,快接啊。”
“是啊姑娘,快接下吧。”
她顿感头痛欲裂。
拂云说,叶大将军因许嫁嫡孙女一事,得封国公。
拂云说,殿下赠了新府邸,如今只允许嫡系迁了过去。
……
桩桩件件的事情串连在她脑海中,她终于明白,原来她便是季口中求娶的那位叶氏的嫡孙女!
她母亲不在了,将她过继在叶夫人名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从始至终,他故意瞒着她,蒙骗她,甚至昨晚还言语间那样对她。
她真是恨昨夜为何不一口咬死他!
她如今跪在地上,骑虎难下。
昨夜她已见识了他的狠戾,若是悔婚,怕是会让整个叶家陪葬罢!
“妹妹,你快接诏啊。”
她抬首望向大姐姐。
对,还有她。
她幼时曾见她出嫁,认得她的夫君。
而她在东宫的这些时日,也常常见姐夫出入东宫,他也是季的心腹。
她不能毁了叶氏满门及其亲族的前途。
季这是在用所有亲人……逼她。
秋高气爽,天湛蓝如海,和煦阳光碎落在少女的纤长眼睫之中。
“臣女,叩谢隆恩。”
她的声音极轻。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听着身旁的喜乐之声。
季给足了她颜面,十里红妆,极尽奢华,轿子是八抬红缎的万工轿,就连辟路之人,亦是宫中禁军统领麾下。
是他最信得过的人。
可不知为何,本该是一件得偿夙愿的幸事,她的指尖却是彻凉,怎么捂也捂不热。
他与她牵着团花,分别往太后皇后处与养心殿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礼成后,她便被人送进了他的寝殿之中。
她从未涉足过他的寝殿。
与他在东宫的这些时日,他日日与她歇在一处,却是在阙台之上。
季尚有宾客要宴请,自然无暇顾及她,她独身一人坐在殿中,一把掀了盖头。
说来也是好笑,蒙着盖头,阖宫上下便都不知他这出偷梁换柱了吗?
只待礼成,怕是后悔晚矣!
她凝着眼前放的喜酒,只觉得心中郁结难疏。
她明明刚离开这个地方,怎么转眼间,又被困住了。
她兀自倒了一杯,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喧闹之声,旋即有人推开殿门,朝她走了过来。
她抬眼看去,见那人似乎喝醉了,走得上下颠倒。
她只觉得好笑,便托着下巴,轻轻笑了起来。
季瞥见满室的红,本来心间一暖,入眼却见他的新嫁娘正坐在桌前,正红的双袖中露出一双玉白的手,红白相映间,正痴痴地傻笑。
她忽地嗅到一股月麟香气。
而后那香气停留在她面前,望着翻倒在桌上空无一滴的酒壶,对外吩咐道:“再去取合卺酒来。”
“合斤是几斤?怕是不够,要十斤吧。”
少女醉意已深,双颊酡红,微醺的笑容滞在唇边,往日灵动的杏眸中尽是迷离飘渺。
“公子也来喝酒啊?不过,我不是太想同你拼桌,你身上的味道,同我讨厌的人一模一样。”
男子静默无言,两人对视许久,久到她眼前出现了六个一模一样的重影,险些要睡过去时,才沉沉开口。
“或许我就是那个让你讨厌的人呢?”
谁料话音刚落,她便拉过了他的手。
第47章 晓梦蝴蝶(七)
她把他的手按在桌上, 又把自己的手覆上来,轻轻摸了几把,傻笑两声, 安慰道:“不会的, 他是世间独一份的讨厌!你肯定比他要好上许多!”
男子不语, 她只觉得周遭像是有凉飕飕的眼风扫过来,不禁缩了缩脖子。
两人对坐在桌前,忽而响起的叩门声打破了沉默。
她朝外唤道:“是送酒的吗?进来!”
久久未动的男子却忽然起了身。
“我去给姑娘拿。”
待他端着合卺酒回来, 却见她已趴在桌子上,阖了眼睛, 闻到酒香, 猛地坐了起来。
“你看, 我就说, 你并没有他讨厌。罢了罢了,看在你给本公主端酒的份上, 赏你一同吃酒罢。”
“这并非什么酒馆, 是你我的大婚。”
红衣男子为她贴心满上,推至她身前, 说起大婚二字, 眼尾微微弯着, 盈了些淡淡的笑意。
“大,大婚?”她微讶一瞬,敲了敲脑袋, “不瞒你说, 我好像……是成过一回荒唐婚, 正是和我讨厌的那人。”
那她今日这婚是……
她脑袋中一团浆糊,倏然灵光乍现。
对了!
她与季成过婚, 所以这回的婚仪,应当是她寻了个面首。
她醉眼朦胧地环顾四周,入目是一片暖红,就连眼前的男子也是一袭红袍,雍容华贵。
季一向冷傲,纵然穿艳色,也不会这般温煦。
想到这儿,她更是放心了。
“你……为什么这般讨厌你说的那人?他待你不好么?”
他问及此处,手指搁在膝上,微微蜷了蜷。
她所求的,他不都尽力办到了吗?
持盈撑着脑袋,沉思片刻。
“其实,其实我本不讨厌他,可他,可他实在是太过分了!”
醉酒之人本就心怀惆怅,难得寻了个话搭子,话头自然宛若竹筒倒豆子般往外蹦。
“我曾经还挺喜欢他的,可他对我颇为冷淡,还让我嫁与旁人。后来,后来我为自己挑了个好郎婿,心甘情愿出嫁,他却,他却截了我的花轿,逼我嫁给他,还,还拿我母族全族的前途为要挟,逼我受了那纸诏书!你说,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他何时让你嫁与旁人了?”
季有些不解。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打算让她再去和亲,先前嫁给贺九安的那道圣旨,还是她自己求来的。
“你别刨根究底的!你就说,他是不是很过分!”她嘟起嘴,颇有些不满,“他还将我藏在东宫,锁起来,谁也不让我去见。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犯了错的阶下囚,我我好讨厌他哦!”
“那他若是今后不再锁着你,你还会喜欢他吗?”
男子望着她的醉颜,声音终于起了丝波澜。
她被他问得一怔,忽地站起身来,绕过圆桌,走到他面前。
她定定望了片刻,纤指捏着他的下巴,便抬了起来。
眼前的重影相叠又四散,她竟觉得他的面容同季极为相似。
她惯是喜欢这样清冷矜贵的样貌,可她一点都不喜欢季居高临下的冰冷目光。
那样的神情,只会让她想逃。
而眼前的男子,恰恰没有他那般无情的神色,眉宇间带着一丝殷切和焦急,似是……在担心她。
“我不喜欢他了,我喜欢你。你是我的面首,我自是要对你好的。”
他的呼吸一滞,眸中酝酿起薄怒。
面首?
她醉酒不认得他也就罢了,居然还想着收陌生男子做面首?
她觉得指下的公子莫名其妙便生了气,连目光都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