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不可能。
还在宸宫之中的时候, 她便已经放弃他了,不是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脑海中总是闪回着过去她与季相处的一幕幕场景, 先前心中升起的燥意早已荡然无存。
罢了。
没有人甘为他人替身,他亦有他的骄傲。
她骤然松开手来, 猛地推开他, 旋即夺门而出。
两人间心照不宣的暧昧戛然而止。
季醉意朦胧的眸中闪过一丝无措, 方才试图挽留她的手仍滞在半空,回味着她柔软衣料自手中滑走时的触感,一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从前她说自己从不顾及她的感受, 他知错了, 他改。
可如今他来讨好她, 她怎么还是不喜欢呢?
情之一字,可当真难解又伤人。
他垂首丧气一笑, 旋即撑起身子,跌跌撞撞走回席前,看着一口未动的满桌珍馐,自顾自又饮下一杯酒。
她走得匆忙,并未关好房门,月光透过门的缝隙照下一道明亮的细线,恰落至他的足下。
他虽决心在这儿多留一段时间,可至多不过七日。
与她更是见一面,便少一面。
可看样子,她毫无回京的打算。
难道还要别离吗?
他的心中酸涩得紧。
他深知自己的酒量如何,装醉亦是不成问题,可如今独自坐在此处,却只想放纵自己,真真正正地醉一回。
一杯又一杯下去,一壶酒又见了底,不知何时,他趴在桌上,沉沉睡了过去。
*
这边,持盈亦是魂不守舍地回了府。
拂云特意留了盏灯候着她,见她回来,忙迎了出来:“阿姐,你这是去哪儿了?尚公子遣人来问您是否平安回府,我这才知道您竟走得比他还早!您......”
她话音刚落,见持盈的神情,便隐约猜出了什么。
“您是又遇到了王公子么?”
持盈回过神来,“是。”
“阿姐,您若真放不下,大可以与他在一起啊?反正陛下已宣布太子妃薨逝一事,您如今是自由的。”
“你不明白。”她摇了摇头。
人人都有其用武之地,王公子适合在京城施展手脚,而她更适合边关。
她不会随他回去,亦不能强求他为她放弃一切。
所以斩断前缘,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她这几日总隐约觉得他同季有万般牵扯,且后知后觉了一个事实――
细细想来,那些在京城的时光,她虽知他是季的心腹,可却从未见他与季一同出现过。
若他是季所扮的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倏然起了一身冷汗,旋即吩咐拂云道:“你去问一问咱们的人,看他们可否在榆安镇见过宋大人。”
她微微攥起拳,指甲嵌入掌心里。
她知道宋池素来同季形影不离,若是宋池出现在了榆安镇,那么她的猜测,便印证了八九不离十。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
她又梦见了与他在食府的一隅角落亲昵缠绵。
可与现实不同的是,房门忽被人推开,而后她看见季铁青着脸走了进来。
“你们在做什么?”
她心中一惊,转眼去看身旁的人,却又见王公子的面容竟与季一模一样!
“啊!”
她惊叫一声,吓得赶忙跳开。
原本酒醉的他却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季身旁。
她心砰砰跳得厉害,再抬头时,却见王时的身影与季渐渐重合。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目中带着上位者的冰冷与鄙夷。
……
她骤然惊醒,心仍旧跳得厉害,后背渗出一片冷汗。
刺眼的日光照在面上,她下意识抬手挡了一挡,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若这梦是真的……
她不禁有些后怕。
“笃笃,笃――”
这时,忽然响起了规律的叩门声。
两短一长,是她与拂云约好的习惯。
她长长吐纳一口浊气,道:“进来。”
拂云闻声推开门,见她仍坐在床上,裹着被子若有所思,踌躇着走近她,脸色有些难堪,道:“阿姐,打听到了,前几日……确有人在榆安看见了宋大人的身影。”
“什么?”
她的双手暗暗攥紧被子,目光落在不远处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墨色衣袍上。
“他身边跟着的,可是王公子?”
拂云搅着手指,艰难点了点头。
她顿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混蛋……”
她刚骂出口,却听外面人来报:“姑娘,尚公子有急事见您。”
她的心情本就跌落谷底,没好气道:“他能有什么急事?”
“他说,事关宸国皇都,您一定会想知道。如今他已经在待客厅等您了。”
京城的事?
她冷静下来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想知道京中的风吹草动,便应道:“知道了,让他稍等片刻。”
尚隐百无聊赖地喝着待客茶,忽被一道匆忙的身影挡了暖洋洋的日头。
他抬眸望去,见来人正是红妆未点的持盈。
从前他只觉得她淡妆浓抹总相宜,如今竟发现她懒于梳妆时亦别有一番清丽,不由得多看几眼。
“咳!”她坐在一旁,清了清嗓子,“你要来同我说什么事?”
尚隐理智回炉,哂然一笑道:“哦,前几日宸国皇帝微服来此,你可知晓?”
她想起拂云方才同她说的话,不禁顿了一顿:“今早刚听人报,怎么,你也知晓?”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同你说这个的。”尚隐望着她,目中有一丝洞悉,“皇帝在回京路上遇刺了。”
她猛地抬眼,不敢置信地眨了几下。
“你说什么?”
她生怕自己听错了。
“我说,皇帝回京的路上,遭遇了北燕埋伏的刺客,听消息说,好似受了重伤。”
遇刺?
他昨夜不是还在风华食府同她吃酒?
怎么今日就遇刺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她尽力稳住声线,问道。
“就昨日夜里啊。”尚隐吊儿郎当。
难道……难道她想错了?
王时根本不是季,他们是一同来榆林镇办事,他也果真没告知季自己的下落?
“你说得可为真?”
她得去找王公子求证一番。
“笑话,你竟然质疑我的消息来源。”
尚隐悠悠道。
“我出去一趟。”她匆匆出了门。
“哎!”尚隐还未来得及留她,她的背影便已消失在廊下的拐角,他无奈摇了摇头,吹了吹尚且还冒着热气的茶道,“如今这性子可真是越发急了。”
身旁心腹不解问道:“公子为何要将这消息告诉叶娘子?”
话既已带到,尚隐淡淡一笑,把茶搁下起了身:“有些过往,需自己解开心结,才能往前看。”
心腹挠了挠头,只觉得这话云里雾里。
“可叶娘子不是铁匠家的女儿吗?同皇城中人又有何干系?”
他未置可否,只笑着往大门走去。
她并未改名换姓,他也并未查她,只是他与南来北往之人相交,实不难知晓那京城薨逝的太子妃,是叶氏之人。
可她素日里的表现,实不似温室里养出来的娇花。
他本没往这处想,直至那日撞见了气度不凡的王时。
他一眼便知王时在京中绝非池中之物,可他竟从未听过此人的名号。
思来想去,只能是皇族的暗桩。
既然如此,持盈与他又是如何相识的呢?
宸国新帝,可至今未娶。
*
持盈先去了王时住的客栈,叩了半晌门,却无人问津。
她听着自己的敲门声,心却越发地凉。
难道他也出了事?
还是……他当真是季?
这时,忽地冒出了一个当地百姓打扮的男子。
“姑娘可是来寻王公子?”
她见那人面生,迟疑地点了点头。
“公子昨日说有要事办,坚决不许我们跟着,而后,而后便一夜未归,我们……我们也很着急。姑娘可知道他人在何处?”
一夜未归……
经这人一提点,她忽地想起他昨夜醉了酒。
她并未回答那人的话,而是转身匆匆跑了出去,骑上马奔赴昨夜的风华食府,风风火火踹开了门。
入眼便瞧见那墨衣男子正孤身一人趴在桌子上休憩,席间的菜仍一动未动。
她上前去,将他扶起来,靠在椅背上,先探了探他的鼻息。
呼吸有些紊乱。
接着,她捏着他的手腕,探了探脉息。
还好,尚且活着。
她始终悬着的心暂放了下来。
待她瞥见那道手腕上的伤口时,心中升起了几分歉疚。
墨色的衣裳素来最易藏匿血迹。
她怕他旁的地方有伤,一咬牙,蹙着眉头往他身上摸去,想瞧一瞧是否有渗血的伤口。
许是她的动作过于小心,睡眼朦胧的季隐约感觉正有人对他摩挲玩弄,当即以两指捏住了那人手腕,猛地睁开眼睛。
“放肆。”他的声音极冷。
“哎,疼疼疼……”
毫无防备的持盈腕子一痛,并未留意这句与季素日语气极为相似的“放肆”。
这一捏,他用了几分内力,她只觉得骨头都要断了,眼中登时蓄上了些泪花。
看清了来人,他一瞬怔然,冷冽的目光当即转柔,忙松开两指,转将她的手腕圈在掌中揉了揉。
“怎么是你?”
第75章 关山迢迢(二)
“什么怎么是我?”她甩开他的手, 气不打一处来,“昨夜的事你不记得了吗?”
“昨夜……什么事?”他故意试探道。
持盈一时语塞,有些羞于启齿, 只糊弄道:“没什么。”
见他的的确确无恙, 她才彻底打消了王时与季是同一人的念头。
可心刚放不久, 便再次提了起来。
若他不是……那季他……
她有些不敢去想。
虽她口中说着他死不死同自己并无关系,可分开的日子久了,时光便开始美化曾经的记忆。
她有时也会想起他的好处。
譬如他是一位好皇帝, 即位数年,边境安稳, 国力蒸蒸日上。
譬如他将自己的孩子照料得很好, 听坊间传闻, 那孩子已然会背诗了。
只要两人一南一北, 相安无事,再也不要纠缠, 再也不要见面, 她也不想见他曝尸荒野。
她微叹一口气,坐下道:“你是同他一起来的么?”
他知道她口中的“他”指得正是自己, 斟酌片刻, 仍是答道:“是。”
“他昨夜遇刺了。”
她平静地道出这句话。
他歪着头, 试图自她的面上看出一丝担忧和难过,可不知是她是否掩藏得太好,他竟窥不得分毫。
“你不担心么?”她淡淡问道。
他却反问道:“你很担心吗?”
“我……”她一滞。
她不知道她现下纷乱的思绪中有几分恨意抹平的畅快, 也不知道有几分扼腕和怜悯。
甚至不清楚这些怜悯, 是出自对于故土的君王, 还是出自一个旧时故人。
“我没随他们一同走,但我知道他们回京的路线。”
他自袖中摸出一张简易的地图。
“你若真担心的话, 不妨追过去看看。”
他说罢,将手中的地图丢给她,便起身走了,独留持盈一人捏着那张画着简易线路的布。
他这是生气了吗?
她若有所思,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她去,还是不去呢?
她顺势将那块布摊开,见所行路线正与她过两日要去的镇子方向一致,不免有些动摇。
季提早离开食府,其实并非是他生了气。
他只是想赌。
她知晓他遇刺一事,是否会去救?
他回到客栈,摘了面具,换了身随行人员的衣裳,马不停蹄地往事发之地赶去。
待他到了命人埋伏的地方,果真见此地历经一番大战。
地上散乱着不少尸首,大多是跟来行刺的小喽,少数是自己人,并未见其头目。
按照先前的计划,宋池应当已经活捉了那些刺客,如今正赶往京城。
他翻身下马,放它归于山林,给自己身上脸上抹了些土,而后狠下心,拿起一块石头,狠狠撞上额角。
温热的液体登时自额上淌下来,右眼前的一片景色染上血红,看起来颇为骇人。
而后他便晕倒在了草丛里。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乞求她的一丝怜悯。
*
持盈一路上没有特意走快,心中时刻暗示自己只是去看一眼。
若他死了,权当为他收尸。
若他不在那处,就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总不能让他成为边境的无名枯骨。
她带着她素日办事所用的帷帽,沿着地图一路找寻,见前方躺着几人时,心还是没由来地一紧。
他会在里面吗?
空气中的血腥味已被风吹散了大半,只剩下地上几步一具的尸首。
单瞧这些人,便可知昨夜应是一场恶战。
她勒马而停,旋即吩咐身后之人。
“应当就在此处,大家一同找寻。”
尸首并不难分辨。
刺客穿得皆是夜行衣,而季的随行之人,则打扮作行商之人的家丁。
她只消寻找其间的布衣,便足矣知晓是否有他。
她徒手翻开两具尸首,隔着帷帽,瞥见两张年纪不大的面容。
她是知道季身边素来养着死士。
可她做不到成大事者那般无情,见这样年轻的性命因忠心护主而凋零,心中仍有些难受。
她顺势阖上两人双目,在心中为两人祷告一番,继续往里找寻。
一连寻了九人,都不是季。
正当她以为他没出事,是自己多虑之时,却听见手下唤她:“姑娘!好像在这儿!”
她的心一坠,忙朝那边走去,心中不禁感叹两人当真缘浅。
若是有缘,按寻常话本中,该自己第一具便翻着他的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