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眸光黯了黯。
“要多久?”
方太医瞪他一眼。
“少则一年,多则不知!”
“一年?”闻言,季面上露出急切之意,“那朕的计划岂非要拖得更久?”
一旁的宋池踌躇道:“陛下,自打您即位起,臣总觉得您好像在急于完成些什么……就好像是……谁曾交与您的任务。”
他闻言有些恍然。
是任务吗?
是的吧,只不过,是上一世的他,交与他的任务。
如何一步一步蚕食周辞的势力,又如何一步一步引他与大皇子自相残杀。
届时他好坐收渔翁之利,挥兵北上,踏平皇都。
可若是往后拖上一年,便又少了一年能与阿盈相处的时光。
他闭了闭目,抬指揉了揉眉心。
“何时归京?”
“换了马车,要慢些,大概七日后。”
第81章 相思语疏(一)
暑热渐退, 宸国的京城终于落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这雨连绵数日,阴云雨丝给宫阙的金瓦渡上一层灰蒙色调,终至放晴这日, 季立在东宫阙台上俯瞰, 见一袭青衫影自和煦日光中踱步而来, 抬头望他,弯了弯唇角。
“陛下近日龙体可安?”
季回之一笑,自阶上缓缓走下。
“不安, 所以,朝上政事还需多劳烦贺卿。”
他语气虽淡, 可贺九安一眼便看得出他精神尚好。
龙体不安?
分明是推诿的借口。
他该不会又想离京罢?
贺九安揣摩不透帝王心思, 微微叹了口气, 与他并肩往东宫深处走。
“算起来, 已是许多年没再与陛下约见东宫,怎地今日忽想起召臣来此?莫不是……陛下又想起了从前?”
提起从前, 季的目光稍凝。
贺九安笑道:“臣听小殿下提起, 陛下自北境回来的路上落水毒发,可其中因由, 却是一只飘在江中的檀木盒子。哈……陛下竟为一只木盒做到此等地步, 可见此去北燕, 定是遇见了故人。”
被他一语道破,季哂然一笑:“可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除了她,还有谁能让你这般不顾自己安危。”贺九安说着, 侧首打量身旁人一眼, “不过……看陛下的神色, 你们大抵是谈崩了罢。”
贺九安的神情逐渐认真起来。
“恕臣多言,陛下当初明明与她有那样久的时光, 甚至还为她觅了个极好的身份……若您好好珍惜,何至于此?”
季不说话了,敛着眉目沉思,“朕素来珍惜她,朕……”
话没说完,便被贺九安打断道:“陛下口中的珍惜,难不成是扮做另一个人去提点她,帮助她,体贴她吗?她本就活得小心,自幼格外缺乏关怀,又哪里逃得脱这样的温柔陷阱?那些时日,她定是在德行与真心之间反复纠结,受了不少折磨。”
季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
“所以,自她大婚后,你几乎不再见她,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九安是怕她陷在他过去的温柔里走不出来,才会刻意疏远她,与她保持距离吗?
“无论她与何人在一起,余生安乐便好。”
贺九安自唇角牵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却掩不住眼底的不舍。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陛下。”
她此生既已再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那么,也就不必再因他徒添伤怀。
所以,他颇有分寸地离她远了些。
季曾暗自琢磨过贺九安的心思,他想过他知难而退,想过他知道权势压人,想过他明白他的性子,可今日一叙,方才知晓他的细腻。
九安对阿盈的理解与尊重,是他至今都不曾彻底领悟的。
日头渐盛,季抬起手来意欲遮挡,阳光却仍自指缝中漏了进来。
他的眼睛微眯了一下。
“你随朕来一个地方罢。”
他率先迈开步子,贺九安紧随其后,竟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四季如春烟雾缭绕的暖池。
他有些讶异,跟着季继续往里走,拨云散雾后,他竟看见了一群纷飞的蝴蝶。
东宫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他见季抬手拢了一只蝶,而后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问道:“九安,你知道蝴蝶该如何破茧吗?”
贺九安没料到他忽然问他这样没头没脑的话。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却听季接着道:
“它要在茧里蛰伏数日,不吃不喝也不动,只待长得足够大时,才会挤裂蛹壳,继而将整个身子挣扎出来。”
“刚破茧时,它的身体皱皱软软,极易受到伤害,哪怕是一点毫无遮蔽的风雨,也足矣要了它的性命。”
“故而它会寻一个地方,倒挂起来,直至双翅成型、硬化,才能展翅成蝶。”
他抬手将那只蝶放了出去。
蝴蝶扇动几下蝶翼,绕他翩跹数圈,又轻飘飘地飞远了。
贺九安立在他身后,望向他的眸光里有些悲悯,似是知晓了他的言下之意。
蝴蝶蛰伏于茧中,正如公主围困在宫里。
先前是他想得简单,原来,季以另一层身份见她,不是自己先前所言,为了惹她欢喜。
而是想来当那个教她破茧之人。
“朕从前觉得,不过是蝴蝶而已。死了,再捕,再养,就是了。”
季站在原处,身影莫名有些寂寥。
“可每只蝶都不同,死去的再不会活过来。”
“直到朕有一日闲来无事,亲眼见了一只蝴蝶破茧的过程,才决心要好生学着如何养蝶。”
他说着,唇角含着一丝缱绻的笑。
“但那是朕还是太子时的消遣。”
季一转音色,眸色见沉,似是回忆起了从前。
“可如今,朕是帝王,帝王该豢养的不是蝴蝶,或许是凤凰。无论如何强求,蝴蝶终究无法变成凤凰。”
“所以,朕决心放它们自由。”
贺九安看着他缓缓走至墙边,而后拉下了一根绳结,几声机关作响,暖池的天窗缓缓开了。
因着刚入秋不久,天尚和暖,蝴蝶并未在暖池过多留恋,仍扑棱着蝶翼飞向了湛蓝无云的天。
贺九安这才恍然他今日究竟是来做什么。
“陛下……您是要放手了吗?”
季微微一笑。
“诚然,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他也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养蝶人。
蝴蝶会在他还把握不住力道的时候受伤,会在他政务繁忙时凋敝,会在此间困着飞翔时不慎撞至窗沿,而后再也醒不过来。
所幸他跌跌撞撞地教她,她一点一点地成长,逐渐足以抵抗风雨,自由自在地飞远。
他见她独当一面,他很放心。
贺九安本以为听见他这样的说辞,心中会萌生出几分喜悦,可是他却并没有,反而涌上了些许感怀。
他是季的知己好友,自然知道他曾经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若说持盈是他手中的一只蝴蝶,那么他又何尝不是一只蝶呢?
因着他的母后,他自幼便被陛下猜忌,有被贺家扶正之嫌。
在季的成长轨迹之中,一如蛰伏于茧中不吃不喝不动的蝶,将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打磨得安静冷漠,变得再不对感情报有任何期冀,才能直至破茧成蝶那日。
他克制,沉稳,果决,肃正,从未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
但他则与季截然不同。
他虽非嫡系,却是自幼被家人寄予厚望,赞扬着成长,从骄纵孩童沉淀成天之骄子,怀抱着一腔报国为民的热情入仕,一路走至如今的高位。
可以说,没有他的好友在前铺路,便也不会有他能大展拳脚的时机。
他忽然有些可怜他。
比起自己,季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贺九安的目光始终落在季身上,却见他神色温柔地凝着逐渐飞远的蝴蝶,仿佛在向某个人作别。
再垂下眼时,季深吸了一口气。
贺九安自他面上觅不到一丝一毫先前的温柔神色,只觉眸色冷静沉稳,仿佛又成了高高在上的那个孤家寡人。
他道:“朕的家事已有决断,如今来谈一谈国事罢。那些北燕刺客,宋池已带人审完了。”
“何人?”贺九安眨眨眼睛,“可是北燕二皇子?他借此机会行刺,再栽赃于他的大哥,一石二鸟,占尽好处。”
“朕本以为是他。”季摇了摇头,“只可惜,是北燕大皇子。”
他没与九安多说其中细节,只说是宋池审问。
其实北燕派来的人天衣无缝,他们并没问出什么,只是看着服制,朝暗探打听一番,知晓是周辞之人。
可他是重生而来,上一世在周辞登基之后,他才晓得他回宸路上派人行刺的,便是大皇子,不过栽赃于周辞。
“那陛下打算如何?”
季稍加思量,沉吟道:“命咱们的暗探在北燕放出风声,就说北燕二皇子周辞派人行刺。周辞定知有人栽赃,届时看他们狗咬狗,咱们坐收渔翁之利便是。”
*
“什么?”北燕大皇子拍案而起。
如今他面前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与尚记交易的那位钱老板。
他派去行刺之人久久未归,听钱老板汇报,才知刺杀未果,派去的人却并未全然自尽,在季手中落了不少活口。
“这可如何是好?”他拧紧了眉头,“若是他仔细审问,孤岂非在他手上落了个把柄?”
“殿下倒不必如此忧愁。”钱老板眼珠一转,“横竖这锅北燕背定了!咱们大可以将此事悉数推给二皇子。”
“你是说……嫁祸给二弟?”
“正是。”钱老板道,“本派去的人就特意穿了二皇子府中暗卫的服制,他们宸国之人稍一探查便知,更何况……您别忘了,南宸的公主,可是咱们的二皇子妃呢!她曾经为了嫁与二皇子,不惜与她的皇兄争执决裂,既已决裂,她又以夫为天,透露一二那皇帝的踪迹,也是理所应当。”
大皇子听着,自鼻间发出一声嗤笑道:“你说得不错,那便如此办罢。”
二皇子府上,暗探附耳耳语一番,本笑着的周辞当即冷下脸来。
“荒谬!本王连宸国皇帝何时来北燕尚且未知,又怎会派人行刺?他何时来的?来了何处?”
手下战战兢兢:“奴也不知……”
“没用的东西!”他俊俏的眉目凝成一团,又缓缓松开来,露出些许恍然,“定是他栽赃于本王!本王如今尚与宸帝有约,又怎会行刺盟友?可宸国若是信了那厮的说辞……岂非于本王不利!”
他思量着应对之策,“他们可有何证据?”
手下脸色苍白,道:“听说行刺之人服制与咱们府中一般无二,宸国上下深信不疑呢……”
周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暗火,一计登时涌上心来。
“王妃呢?请她前来。”
“是……”
手下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忙退去去请季思虞。
那边,比北燕皇都先一步听见风声的持盈也已来了北燕皇都。
红泥小火炉上正烫着一壶水,片刻便冒出大片大片的白雾。
她拎起壶,悠然自得地往茶盏中倒去,身边的暗卫忙递过手来。
“您怎能亲自做这个?还是让我来罢。”
“哎,这有何不可?”她直言相拒,茶叶在茶盏中游荡,透过升腾而起的袅袅白烟,她吹了吹茶汤,将茶叶在汤里吹出个漩,“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带着人已经在皇都里住了三日,整日带着帷帽和人手东走西逛,招摇过市,生怕皇都中人不知道她“无面罗刹”来了皇城一般,令他摸不着头脑。
纵然不知她意欲何为,他还是单膝跪地,恭谨道:“但凭主上吩咐!”
“去蹲在二皇子府外,帮我截一个人。”
她将茶汤吹温,悠闲地抿了一口茶水。
第82章 相思语疏(二)
暗卫得令而去, 而她继续悠哉悠哉地煮茶添茶。
刚饮不过三盏,便见暗卫去而复返,远远自亭外朝她走来, 身后跟着的不是旁人, 正是许久未见的宸国二公主, 季思虞。
看她双肩时不时地微耸,便知定是哭过了。
她勾了勾唇,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她就知道, 今日是见这位姐姐的契机。
上一世,她是周辞的和亲王妃, 遭此一事时, 季还是宸国太子。
慌乱之下的周辞曾握着她的双手恳切地求她:“你与他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 求你修书一封, 告知他并非是我所为。”
她那时颇有些为难。
“皇兄素来不在意我,我说, 他也未必肯信。”
“他在不在意你是一回事, 可你为不为我修这一封家书,又是另一回事。只要一试……有用, 便可解我燃眉之急, 若是无用, 也算你为我尽心尽力。”
她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遂应下,而后季确实并未再追究此事。
这一世, 相同的事情竟再次发生了。
那么周辞定会如上一世恳求她一般恳求思虞。
可递出的信若是没有结果呢?
周辞亦定会如上次那般责怪于思虞。
有了先前引思虞来见之缘, 她这回提早来了北燕皇都, 让都城之中人人知晓她在此处,又派人在都城之外拦下思虞的所有信件, 好守株待兔,等着季思虞破釜沉舟,主动来见她。
如今,兔子来了。
哭得双眼红红的思虞跟着暗卫来到她身前,揉了揉泪水模糊的双眼,看见的却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她再熟悉不过此人的样貌。
面前之人,正是她暗自较劲二十余年的持盈。
可陌生,却是因眼前的女子,褪去许多青涩,多了些原本不属于她的沉稳与从容。
思虞愣神片刻,抽噎着问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还未待她回答,她便又转身去问她的暗卫:“你不是说,无面罗刹已经等我许久了吗?他人呢?怎不带我直接见他?”
“这……”暗卫有些为难,挠了挠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思虞登时冷下脸来,颇有几分娇纵公主的跋扈态度,“事到如今,你们竟还拿我寻开心不成?”
持盈瞥见暗卫投来的求助目光,微微叹了口气,拿起放在一旁的帷帽戴于头上:“这样,你总该信了罢。”
思虞的目光不屑瞟来,而后怔住,旋即又化作震惊,道:“居然是你,当真是你!”
她再次摘下帷帽,冲一旁的暗卫摆了摆手。
暗卫颇有自知之明地退下,此间仅余她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