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跨几步跟上:“那时姑娘不允我一同坐于车舆之上,我便只好快马加鞭,赶回来等你。”
“今日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烦请你去转告你们陛下,当我不曾与他提起过任何事情。”
她的声音带着如天边银盘般的凉意,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遍,眸底带着些疏离。
“还有,公子也不必再来寻我,陛下事事都托付与你,可见是终年累月的信任,公子是大公无私之人,可莫要辜负。”
季微微一愣。
她这话说得既阴阳怪气,又含沙射影,不像是就事论事,倒像是旧事重提。
她在怨他当年为了宫变的顺利进行,以授箭之名,将她约出宫去。
她在怨他先前刺杀一事时让她再遇到了“他”。
她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眼见她开了后门,一脚已经迈了进去,他生怕她再次将自己隔绝在外,索性快她一步,将她拉进府中,顺势关了府门。
她被一阵莫名的风裹挟,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抵在了门上,抬眼便迎上了那双略显喜悦的眼睛。
他在高兴什么?
持盈心中唾骂一声,正要从他身前绕开,道:“私闯百姓府宅,按律杖责二十棍,公子若是不想官府见,还是速速离去罢。”
他知道她心善,大抵是在说赌气话,只又圈起她的手腕,试图让她止步,道:“持盈,你等等……若是我并非大公无私呢?”
她果真驻足,诧异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落在她细白的腕子上。
这一回,她没有甩开他的手。
后门处本就没什么人,两人间短暂的沉默,令他的心跳逐渐乱了节拍。
他深吸一口气,斟酌着道:“你方才说,我是大公无私之人,可若我有私心呢?”
他的目光灼灼,锁在她的视线里。
她只觉得他今日有些莫名其妙,垂了垂眼睛,避开了他略显灼热的眼神。
墨黑的羽睫在眼睑下投落出一小片阴影,显得沉稳又安静。
“我一直都是有私心的。”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像是想要一股脑地把心中所想悉数道出,“那摆件摔坏时,我故意让你给我重新制一个,便是为了多见你几回。”
闻言,她的眉心一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登时凝住了。
那时他是臣子,她是皇妃,他怎么敢……
她闭了闭目。
罢了,论心无完人。
只听他接着道:“火场里救你,也并非念及你的身份,只是因为是你而已。”
“后来在医馆,拒绝你,是怕我克制不住自己,吻你,又是我情不自禁。”
……
她听着他一桩桩一件件将藏于心底的过往加以注解,再全盘托出,心中五味杂陈。
“教你袖箭,也非全然是为宫变顺利。我特地选了城外那片林子,那是京中看烟火最清晰最美的所在,我……或许那日的确有朝中因素,可我也是的的确确,想同你共赏一场只属于你我的人间烟火。”
说到这儿,他忽然有些哽咽。
身为“季”的时候,他自小被教导,帝王是不该被人看透的,故而惯于将一切情绪掩藏于心底,似乎从未有过如此认真地同她讲过自己的心事。
如今借着“王时”的身份宣之于口,竟觉得两人不像是自幼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倒有着陌生的羞涩之感。
“此次再赴北境,除却政事以外,也是……也是我想见你。”他在心底同自己打了打气,双唇开开合合,觉得脸越发地热,“阿盈,我心悦你,很久很久以前,便心悦于你了。”
刚说出口的时候,他仿佛瞬间卸下了心中的重担,又忍不住地去瞟一眼她的反应。
可身前的女子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平静地好似只是听见了“今夜吃什么”一般。
良久,她抬眼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我知道。”他忙道,“你不必顾虑从前,你既不愿再回宫,我们可以只当重新再认识一回,待北燕一事了结,我便留在北境,陪你一生一世,可好?”
她的脑中宕机一瞬,这才正色去看他。
只见他眸中似落了碎星,缀着点点光亮,期盼地望着她。
留在北境,陪她一生一世么?
她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他突如起来的剖陈。
若是这些话,他早些年说出口,那时她逃出宫,说不定会去寻他。
可如今……
她一路走来,经历了许多,亦看透了许多,从前的少女怀春,早已被藏进了岁月的角落。
如今骤然被人从中覆着未撇的尘灰拖拽出来,竟觉得……也不过如此。
许是尘灰太厚了罢。
她轻叹一口气,道:“你方才说,让我们当重新认识一回?”
“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她。
“那好。”她眸色淡淡,“你随我来。”
说罢,她便带着他往前院走去。
他跟在她身后,随她绕过湖心亭,又绕过假山,直到看见了两个把守在前门的护卫。
她冲门前的护卫招了招手。
“牛大哥,李大哥,你们过来!”
“哎,姑娘!”两人笑着提刀而来,待看清她身后人时忽然警惕,“姑娘,他是何人?”
持盈微微一笑:“他擅闯咱们宅院,还望两位大哥将他捆了,送去府衙罢。”
季大惊失色:“你――”
他话还未说出口,便见持盈唇角噙着浅笑,转身同他道:“怎么?公子说话难道不作数嘛?我与公子既无交情,也不相熟,并未下过帖子广邀人来,怎么不算是私闯府宅呢?”
他忽地有些后悔方才应得那样快。
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撵他了。
牛李二人见状,也不知是否该动手,正想悄悄溜回大门前,却听持盈催促:“是每个月银钱差使不动你们了吗?”
在她手下做事,月钱是寻常人三倍,赏金赏物更是不在话下,整个镇子谁人不艳羡?
他们才不要离开府上!
于是二人上来便要压了季走。
“慢着。”
他抬了抬手,目光却仍落在她身上。
可不知为何,两人皆停了手上的动作,仿佛眼前之人,生来便是一个发号施令者。
那一瞬间,她竟莫名觉得他身上有一丝许久未见的熟悉之感。
她微眯了眯眼睛。
“不劳二位大哥绑人了,姑娘既要送在下去府衙,你们引路便是。”
他不动声色地敛了自身的威压,端出一副温煦有礼的模样。
“请吧。”
他率先踏出了她的府邸。
牛李两人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见过死活不去府衙的,却没见过自个儿上赶着前去的,只好看了看持盈的脸色。
见她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便知晓她意已决,忙往那公子处跑,带他往府衙去。
月色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你们姑娘……平日里也待旁人这样吗?”
“不会不会,姑娘平日体恤众人,今日不知怎地……”
谁料眼前的男子垂首笑了笑。
“无妨,继续引路罢。”
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得这公子和姑娘都有些怪怪的,怎地被人送去了府衙,反倒风轻云淡?
他们殊不知季此时心中所想――
既已决意以这个身份与她重新开始,那便要放下从前。
可她心中含着对他的怨。
非要她将这口怨气发泄出来,他才能再次走入她的心里。
他受些苦头,也是应当的。
那头,拂云听她讲完今日之事,惊讶道:“阿姐,你竟真打算让王公子去受那二十棍啊?他后背有旧伤,可别再出了什么事……”
她自然知道他身负旧伤,况且那旧伤,还是当初火海里救她时落下的,她曾在医馆见过,骇人得很。
她垂了垂眼睫:“你放心,咱们与大人相熟。我方才已经托人与他修书一封,只消将王公子好生关上些时日,待他想清楚,自己回京便是,无需真的动刑。他在狱中的一应开销,我自己出。”
拂云这才稍稍放了心。
“阿姐……其实从前您待王公子是有好感的,如今你们再度重逢,他的话又说得恳切,您为何不愿给他一个机会呢?”
“说的恳切,又不代表做的得体。”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君子论迹不论心,咱们再看看罢,况且咱们还有不少事要忙呢,哪有时间同他纠缠?“
“也是……说起这个,方才二公主给咱们的人传了信,说是有重要之事同您说,三日后,要见您一面呢。”
她沉吟道:“我知道了。”
第84章 相思语疏(四)
季随着牛李两人来了府衙, 却并未受那二十大棍,反倒被一脸困倦的衙役带去了一处收拾干净的牢房。
衙役三下五除二开了锁,冲他指了指地上铺着的新鲜干草。
“你便住这儿罢。”
说罢, 便又打了个哈欠, 转身往外面走, 丝毫不顾他那间牢房是否上了锁。
季不经意间蹙了眉。
边境竟如此懒政?
他忙唤住那人:“为何要我住在此处?你们大人呢?”
那衙役只觉得眼前人莫名其妙,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你也不瞧瞧如今是什么时辰了,要见大人也要等明日, 快快快,快进去。”
经他这一提醒, 衙役才想起牢房未锁, 将他一把推了进去, 随手锁了牢门, 而后扬长而去。
他本以为自己挨了那二十棍便能离开,谁曾想反被困在了牢里, 只得凝着眉坐回干草上闭目养神, 却听身旁有人唤他。
“小兄弟!小兄弟!”
他一回头,却见是一旁牢狱的囚犯, 那人发丝凌乱, 污糟糟地覆在面上。
囚犯见他有了反应, 当即示好:“小兄弟,我瞧你这周身气度,倒不似凡俗之人, 怎地沦落至此?”
他垂下眼睫, 淡淡道:“哦, 我惹了不该惹的人。”
“榆安镇中不该惹的人……”他双手扒着栏杆,眼神一亮, “难不成是无面罗刹?”
季点了点头。
“啧啧……你竟连她都敢惹。”
见这人主动提起持盈,他顿时起了好奇心,问道:“我是外乡人,不大清楚你们这儿的事情,敢问这位大哥,为何不敢惹你口中这位无面罗刹?”
“她啊,如今可是尚记的二当家,然这尚记的来历,不知你是否知晓?”
尚记的来历……他只知尚氏一族世代行商,祖上似乎与北燕皇室略有牵扯。
“尚氏一族如今夹在两国之间,如此壮大,其实有他母亲的一半功劳,也就是那时的北燕公主。公主与其亲弟争夺皇位,败走荣城,被当时行商的尚公子所救,后来二人成婚,公主虽隐姓埋名,却凭借着从前的人脉,让本是宸国人的尚公子在北燕有了一席之地,故才有今日。”
竟是如此……季眸色渐深。
若有这层关系在,阿盈若想对付北燕皇室,尚隐便也是个绝佳的帮手。
只是不知她究竟是否知他底细?
他竟头一回生出了危机感。
从前她虽闹着喜欢九安,可他无比清楚,无论她怎样闹腾,她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可如今她羽翼渐丰,他再不是她身旁无可替代的人,心中便再无从前对她的那份从容。
他有些慌神,恨不得即刻到了第二日,亲自面见那通判之后,迅速离开这儿。
可翌日,他却并未见到通判。
他的一日三餐皆有专人送来,将一旁的大哥馋坏了。
在那衙役递送午餐时,他忍不住问道:“你们家大人呢?”
“啊……”衙役的眼神有些飘忽,“我们家大人他今日休沐……”
休沐?
季的脸色差了些。
那便是不见他的意思了?
那人搁下午饭,赶忙匆匆离去,生怕在他这儿多待上一刻钟。
见不着此地通判,他便需再多耗上一日,一时也没了胃口。
他将饭搁在地上,却见一旁的大哥道:“小兄弟,你还吃吗,不吃不妨给我?”
他盯着那饭须臾,并未犹豫,当即推给了他。
季瞧着那人扒拉着他碗中的餐食,明明是装作好吃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这样的饥不择食,反倒有几分作秀之感。
仿佛是故意演给他看的。
可他为何要演呢?
季这才细细打量起一旁之人。
只见他端着碗的手虽藏了许多脏污,可却遒劲有力,倒像是一个练家子。
“这位大哥,你是因何被送进这牢中的?”他不动声色问道。
“我吗?”那人口中唔哝着饭菜,“自然是私闯无面罗刹的府邸。”
竟与他是一样的因由。
“你为何要闯她的府邸?”
那人停了碗筷,“你又是为何?”
季斟酌片刻,试探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那人放心地瞥他一眼,感慨道;“悖同道中人!”
他心头疑虑更盛。
她身旁可真是危机四伏。
他又是受谁之托,终谁的事?
总之不会是他。
她素日行事从不以真容示人,按说与北燕并无仇怨,可却有人在暗中针对她。
他能想到的,只有那曾经出使宸国,与她有所交集的男子。
难道是……周辞?
*
三日时间,宛如流沙过隙。
持盈赴约来到酒楼客房,却见思虞早已等在其间。
见她前来,当即起身走至她面前,握着她的手道:“阿盈,我……我……”
见她神情慌张,吞吞吐吐,持盈安抚她道:“你先坐下,慢慢说。”
思虞顺势坐下,颤抖着手为她沏了一盏茶。
“阿盈,我,我有身孕了。”
“什么?”
她刚拿起茶盏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思虞刚想摆脱从前的环境,便查出身怀有孕,大多女子面临此种境况,定会后悔先前的决策,继而回到家中,以求一个安稳。
那她今日约自己前来,是为了……
她忽然觉得面前这杯茶水的茶香过浓了些。
可她细细看思虞的神色,却并未见她过分留意自己手中的茶水。
难道是她多疑了?
未免打草惊蛇,她以袖掩面,将这盏茶倒了一半在裙角,而后放回桌面之上。
“二姐姐是想告诉我,先前你我的约定不作数了吗?”她坦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