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等着她答是。
可思虞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不,不是不作数!”思虞抿了抿唇,“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个,是怕你会介怀。”
“我介怀?”她侧了侧首,“二姐姐的意思是……”
思虞握着面前的茶盏,有些拘谨道:“我依稀知晓从前周辞给你下了蛊毒,你那时受了许多的苦……可这孩子,这孩子是我的孩子,稚子无辜,我怕你因他介意我仍依靠着你……”
原不是来与她割席的。
还好二姐姐尚有几分清醒。
持盈稍稍放下心来,盯着她尚平坦的小腹若有所思,道:“二姐姐原是怕我不让你诞下这孩子啊……不会的,这孩子也是姐姐的孩子,我又怎会介怀?”
“那便好,那便好……”
思虞抚着心口顺了顺气,心有余悸地瞥她一眼。
不知怎地,从前她肆无忌惮得很,如今却越发怕惹着这位妹妹。
见持盈没有逼着她在孩子与她之间二选一,思虞这才放下心来,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在她耳旁喋喋道:“我同你说,周辞与他大哥素来不对付,他……”
她竟喝下了那茶。
持盈心中一惊。
其实思虞说的那些她自个儿也知道,她盯着她一开一合的红唇,在心中默数着数,再未出过声。
终于,思虞忽地止了声音,而后栽在桌上,昏了过去。
持盈见状,顺势一同趴在了桌上,抬手去捞思虞的腕子,探了探脉搏。
见只是昏迷,稍稍放下心来,干脆与她一同装昏。
果然,不久后,“吱呀”一声,客房的门瞧瞧开了。
“当真是她。”男子轻哼一声,“将她们一同绑了,带回府中。”
装昏的持盈微微蜷了蜷手指。
她就知道。
听着身旁人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她顺势悠悠转醒,端坐在桌前,冲来人扬眉一笑。
“王爷,别来无恙。”
周辞先是瞥了眼桌上放着的茶水,确认其中只剩半杯,把玩着折扇的手一停,眸中有些微讶,笑着道:“此茶中的迷药无色无味,你姐姐亲自为你斟的茶水你也不喝?我当真是低估了你呀。”
她亦回之一笑:“或许是直觉罢,王爷不也靠着直觉,做了许多事情吗?譬如察觉了二姐姐近日不大对劲,故而将计就计,跟着她设下此局。”
周辞挑挑眉:“可我看公主倒是丝毫不慌张啊,竟不似初次相遇时,在假山后着急心慌的模样。”
听见久违的“公主”一称,又见他提起从前,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有事说事,别扯旁的。”
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小王便开门见山了。若非你主动找上她,小王也不会知晓堂堂尚记的二当家,竟是曾经的旧相识。公主,你我既有从前相识的缘分,为何不再续一回?”
他口中说着云淡风轻的话,却不自觉地露出了身后跟着的数人,各个神色肃穆,像是高手。
看来,他此次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
她轻叩着桌子,微微抬眼。
“你威胁我?”
“岂敢岂敢,只是……若公主不愿相信,小王只好请公主回府一叙,好生展示一番诚意了。”
*
这边,通判始终避之不见,季终没了耐心,便叫衙役给他递了个信物。
通判这才巴巴地跑过来,一边擦着额汗,一边赔不是:“陛――”
他还未跪拜,便被他一记眼风瞪了回去,通判见他易了形容,当即知晓了他藏匿身份之意,清了清嗓子,捋着胡须改口道:“有什么必要之事,非要在今日求见本官?”
“在下擅闯民宅,理应打二十棍,为何将在下关在此处不闻不问?”
通判闻言瞪大了眼睛。
真……真打?
他可不敢。
他当即赔笑道:“此间定有误会,何须杖责啊?本官今日便放了你!”
季思及若是自此间安然走出,定会惹持盈生疑,届时便再解释不清,便道:“放是该放,打也是该打,大人不必嗦,快些罢。”
“这……”通判满面为难。
“就这么办。”他不容置喙道。
第85章 相思语疏(五)
整个府衙的人都聚集在了院中。
天高皇帝远, 他们并不识得“王时”的面容,更不知当今圣上长何模样,只知道这些时日牢狱里来了个矜贵公子, 似一个不容冒犯的谪仙人。
且这公子怪得很, 连大人都说了要放他一马, 他却执意领罚。
没见过这样傻的。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各人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把刑凳团团围住,伸长了脖子。
通判站在掌刑人身旁, 急得满头是汗:“打不得,打不得呀……您!”
负责掌刑的衙役一头雾水:“大人, 究竟是打……还是不打?”
季朝通判递去了一个警告的眼风。
论私心, 他是高高在上的陛下, 定不愿自己无端受这样的折辱, 可论他曾经暗自许诺的事情――
他说过,他不会再待她不尊。
他昨日的无赖行径, 虽出自无可奈何, 却也的的确确罔顾了她的意愿。
所以这顿杖刑,是自惩, 更是警醒。
通判无奈地望着刑凳上的男子。
他并没有穿什么华贵衣衫, 只是着一袭布衣, 纵然遮不住周身气度,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却也添了一丝不屈的文人傲骨。
许是关押这几日寝食难安, 眼角眉梢还透着些许憔悴。
他不明白, 陛下同榆安镇上的那姑娘究竟有何牵扯, 竟能让天子为其受屈?
可也拗不过他。
只好无奈闭眼,冲行刑的衙役抬抬手, 示意他动刑。
杖刑下的手段可多得紧,二十杖下,可生,亦可死。
行刑的衙役也是混迹多年的老油条,见通判面带不忍,便知自己该拿捏其间的分寸。
刚一杖下去,却听杖下人道:“重一些。”
他若毫发无损地出去,岂非白惹阿盈怀疑?
衙役诧异地望向季,见他微蹙着眉,神情肃穆,不似玩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通判投去求助的目光。
通判一心琢磨着他此举用意,终于恍然大悟,赶忙跑上前来,附耳道:“今日行刑,不单是为正律法,更是为了让众人有个警醒!这狱中关着的,不都是曾去姑娘府上刺探过的人吗?你知道手上功夫的门道,就打得看起来越吓人越好,但万万不能伤其根本!本官去将牢里众人都唤出来放风,让他们观刑,省得日后放出去了,再去叨扰那姑娘!”
行刑的衙役听通判这般说,忙彻悟道:“是,大人您这么吩咐,我这心里就有底了,请好吧您嘞!”
季靠在刑凳上,挨第二棍时,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持盈的面容。
身上衣料因着刑杖落下猛地黏在肌肤之上,又因刑杖挑起时带来的风,与皮肉撕扯开来,随着下一棍,再与血肉黏连在一起,如此循环往复。
他是不怕疼的,只是一贯的骄傲令他觉得有些屈辱。
可持盈面容自他脑子里冒出来的这么一瞬,他原本平静的心忽地惶恐起来。
如今这屈辱是他主动求来的,尚且如此难捱,那么曾经的她呢?
她曾经是被他强夺在身边的。
那个她本以为会是新生的大婚夜里,他就如现下这根刑杖,鞭笞着她的自尊。
而后又易姓氏,换身份,才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可他之作为,虽口口声声为她考虑,却也只是为了册封之时不遭人臣诟病,从未给她一个名正言顺。
是他,对朝夕相处的妹妹起了心念。
是他,强行把她留在宫中。
是他,用尽手段要娶她为妻。
可到头来,他却从未敢向世人昭示他的不堪,反倒以各种各样的手段粉饰太平。
难怪他将她越推越远。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自他脑海里冒出来,在这个受人注目,尊严散尽的当下,他忽然很想回到过去,牵着她,主动找上母后,告诉她,自己非她不娶。
从前,他虽用尽办法,让她留在他身边,却又矛盾地把屈辱和指点,留给她一人承担。
他曾损失了什么吗?
似乎不曾。
他还亏欠她良多。
掌刑的人力道比先前要重上不少,纵然他能挨上一棍两棍,可到了第十杖时,沉闷的刑杖落下来,令他疼得浑身一震。
衙役感受到杖下人的反应,再次朝通判投出询问的目光。
通判见他并未叫停,可衣衫已经隐隐濡出湿色。
墨色衣衫,是最不显血迹的。
他撇开眼睛不忍再看,挥了挥手,示意衙役继续,而后心中向上天求告――
陛下事后千万莫要迁怒于他,莫将他的饭碗给砸个干净。
季用尽力气抵抗着刑杖落下来时的疼痛,待后面的十杖行完,整个人已经脱了力。
“快,还不快解绑?”通判赶忙吩咐着,“还有你们,看什么看,都散了去!”
通判刚把院中的人清干净,主动去扶他,颤颤巍巍道:“您……唉,您这是何苦,下官扶您去自个儿府上歇息罢。”
他一只手臂被通判搀扶着,轻咳了两声道:“只是为了告诉大人,一切案件,理当依律行事,不得有所偏私。”
“是,是……下官受教了……”
通判小心馋着他,两人心照不宣,却又闭口不谈。
还未走出衙门,便闯进一个冒冒失失的黑衣人。
那人自两人身旁擦身而过,刚走出十步,复又折返,眸中满是惊色:“公子,您……您怎么这般狼狈?”
季呼吸微促,抬眼看向来人,疑道:“不是吩咐你无事不要跟着吗?”
“正是出事了!”
暗卫面上满是焦急之色,但嗅到血腥气的那刹,仍是噤了声。
“何事?”
他的心一坠。
起初听见牢中那人的形容,便知自己不可久留,谁料竟还是晚了。
“姑娘她,姑娘她……”暗卫面露难色,“今儿姑娘去赴二公主之约,可许久都不曾出来,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属下眼睁睁看着……北燕王爷往姑娘在的那房间去了!”
季闻言,登时起了心火,眼前一□□:“那你还来寻朕做什么?为何不看住他!”
“北燕王爷带了许多人,属下实在无能为力……这才来寻您,看看如何是好。”
他气血上行,耳中忽地一阵轰鸣,而后攥着一旁通判的衣襟道:“朕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恕你懒政之罪。你带些人马,速速随他一同过去!”
“是是是,臣这就去办……”
*
一行人将持盈与思虞约见的酒楼团团围住,捕头带着一队人马冲上楼去。
马车内,通判拦下要随之一同前去的季,安抚道:“陛下放心,定会无事,您有伤,在车中安心静养才是。”
她若是落入周辞手中,他的心又怎放得下来?
“莫将朕的身份说出去,否则朕摘了你的脑袋。”
他撇开他的手嘱咐道,而后忍着身上的剧痛,尽力装出一副无碍的模样,跟在众人之后。
那捕快身手极佳,与同僚对视一眼,不由分说地一脚踹开了房门。
本在客房的持盈忽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巨响,下一瞬,雕花的门便朝她和思虞砸去。
周辞眼神微眯,下意识想去拉她,谁料竟抓了个空,垂眼一看,她竟护在了思虞身上。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持盈缓缓睁眼,却见一只修长的大手抓住了那扇门檐,小指处还有一颗小痣。
雕花的木门离她堪堪只有一寸,再慢一瞬,便会朝她砸下来。
她的目光沿着那手往上看去,便是墨色的衣衫和微凛的眼神。
王时立在房内,目光不善,静静打量着周辞。
周辞亦回视半晌,而后弯唇一笑,径直坐回了座位上。
“叶姑娘,这便是你们宸国的待客之道?”
他将手中那扇门丢在一旁,将她往身后掩了掩。
“你想做什么?”
“我可没做什么,不过是与叶姑娘谈一谈合作事宜,却没想你们竟弄出来这么大阵仗。”
说着,他若无其事地瞥了眼门外乌压压站着的人群,语带三分讥讽。
持盈因王时莫名相护生出几分感动,而后鼻间不经意飘来几缕血腥气,她没留意他俩在说什么,而是第一时间去找这血腥气的来源。
不会是思虞小产了罢!
她心中一惊,忙去探思虞脉搏,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想起去看身前的男子。
“合作?”
他带着疑惑,同周辞道。
“是啊。”周辞一收手中折扇,敲了敲桌道,“叶姑娘已与我立了盟约,我们方才谈得好好的,你这样闯进来,算什么事儿?”
她不想再听两人拌嘴,匆匆道:“王爷,既已谈妥,还请离去罢,我还有要事处理。”
周辞挑衅地看他一眼,而后对持盈道:“既如此,小王便不再打扰,叶姑娘,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定不会忘。”她冷冷道。
待周辞一行人离开,她抬头看他,眸中有些担忧,“你何处受了伤?”
“……我没有受伤。”他回避她的目光,“你无事便好,先回去罢。”
人多口杂,她不好特意在此问他,只好先赔了银子,依着他打道回府。
通判候在楼下,见她无恙,亦是松了口气,带着众人回衙门去了。
她本独自前来的马车上一时多了两人,显得有些局促。
“你不是在牢中吗?”
“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两人异口同声道。
“你怎知我讨厌他?”她先一步反问,“又是陛下同你说的?”
他垂下眸子,点了点头。
她嗤笑一声:“我竟不知他除了宋池与九安哥哥,还有这般推心置腹的人。”
方才那股血腥味儿始终未散,持盈吐出一口浊气,接着道:“你还未回答我,你如何从牢中出来的。”
“……杖二十。”他凝着她道。
她闻言瞪圆了眼睛:“杖二十?他们竟真对你动了刑?我明明……”
“我让的。”
“为何如此?”
她微微蹙起了眉。
他的目光未移,柔柔一笑:“因为想早些出来,好见你一面。”
第86章 相思语疏(六)
持盈多年在外, 见惯了他人阿谀奉承,自知人言真假难辨,早已养成了会望进眼中, 自行判断真假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