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热忱向我奔赴的少年,我无法凝视他受伤的视线对他说一个不字,于是我狼狈而走,即便理亏的是我。
因为这才是我最深重恐惧的,不是他不愿为我作出剔骨的改变,而是深凛着,清醒着,哪怕忍不住沉沦。
那是每一个朝代,每一种文明,每一次社会诞生,每一代人发出稚嫩啼哭的身份认定,神秘莫测的不可抗力。
它的名字古老而深远,是刻入骨髓的氏族密码序列,是成长环境深刻的烙印,难以根除的痕迹。
我深爱这片故土的质朴与宽容,人情关怀与上下齐心,但是她的落后也时常在细微处敲打我,我不完全认同的部分从未褪色,我还留有自己近乎顽固的坚守与阵地。
反观中原祖辈谨遵的繁文缛节,鲜明的君臣之分,近乎病态的宗族嫡庶传承,权利争夺更迭,后宅朝廷争锋,都因这些而起,为这些而终,我也反复厌烦过。
究竟孰优孰劣,我说不清楚。因为与西戎人口中的道貌岸然,冷酷无情相比,与中原文化并生的还有发达的手工种植业,衣冠饮食,风雅书卷,大家族世代传承的美好品德,以及严密的官职晋升制度系统,这是西戎所未涉及的。
而与中原人鄙夷的粗鄙野蛮,器物落后相比,西戎的淳朴人情社会又弥足珍贵,义薄云天的传说历久弥新在这片土地,对标疾风狂奔存的具备三分龙态的草原烈马,对着凌晨升起的太阳酣畅豪饮的马奶酒,以及浓于血液亲疏的信仰,温柔笼罩庇佑每一个西戎孩子,举手投足不是礼节拘束,而是他们的敬畏与虔诚。
谁又能断言,原始不加雕琢的绿玛瑙比不上百年匠人手上盘桓的玉镯一只呢?
一念及此,我扬起眉梢,手腕轻盈地一做动作,凭空倒转依慕刀,顺势回刀入鞘,一声脆响。
我爽利地回过身,冲笑得纯净克制的洛桑没好气地开口。
“还等什么呢?里应外合,该出场了。”
洛桑微微愣神,良久展颜,淡淡道好。
他无须多余的解释或是缓和,因为他知道,阿依慕不留痕迹地在退让,而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她来说,是莫大的宽容,也是给他最好的台阶。
洛桑笑逐颜开,惘然的面容停顿,呼吸转瞬,他已然坐在马上,飒爽地举起了我们初见已然在场的长马刀,呼啸成风。
“弟兄们,今日,一队跟我走,正面冲突瑾国大军。二队留下垫后,听命于阿依慕,在瑾国落败时谋取一击必杀!”
手下们闻言,泾渭分明的态度两拨。洛桑身旁的一阵丧气,纷纷挑眉起哄,嬉笑的言语之间向谁分外明显,而我也是心里一暖,只觉抉择未错。
“呀,洛桑哥,我们一队跟你走吗?我以为是跟着依慕姐走呢。”
洛桑啼笑皆非,却并未真正动怒,而是瞥我一眼偷笑的模样,佯装怒意道。
“怎么?跟我你不服?”
为首的胆大者笑嘻嘻地回他,鬼脸做尽。
“当然啦,扎兰的首领是依慕姐。跟着谁更有前程,我们不傻哟!”
洛桑忍俊不禁,硕长的刀背一甩,不轻不重地打在肇事者头上,嗔怒出声。
“贫嘴!依慕姐之所以能带领扎兰走向更好的明天,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做乌合之众,水泄不通地簇拥着她,而是各司其职,听命于她,没有我们做诱饵,瑾国军怎么会轻信阿依慕已被他们穆勒俘获?”
洛桑眉眼飘逸起来,五官生动,谈及我,他的骄傲,难以藏匿,难以遁形,而我一时间,竟然五味杂陈。
“好啦,承蒙大家厚爱,我阿依慕当竭力为西戎而战!”
我一顿,望向洛桑的眼神充斥释怀有之,欣然有之,唯独没有,是犹豫。
“我能为扎兰首领,还多亏你们洛桑哥礼贤下士。所以,你们几个,不得无礼!”
得我温和的训斥,这几个不安定因子受用地垂下头,这才心满意足作罢,心甘情愿地跟马跑远。
我哭笑不得地望着渐行渐远的先锋军,被身旁卓娜神往的语气惊醒。
“依慕姐,你真的太有魅力了!”
我无奈地勾起嘴角,凝视着已成星星眼的迷妹状卓娜,轻笑道。
“卓娜,那几个小子年轻就算了,你可别折煞我了。”
卓娜却不依不饶地绕马到我身前,坚定了语气,一字一顿。
“依慕姐,我卓娜虽然经常说大话,这一次,却是真情实感的!你来西戎不过一年,接过首领位子更是不足一年,却征服了西戎勇士们,这是怎样的人格魅力?那几个不服管教的,洛桑都治不了,你却能治得服服帖帖,我太佩服你了!依慕姐,教教我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定定望她,她情绪久久不能平静。我未加思索,轻吐字句,笑容满面生,终达眼底。
“因为他们都无法战胜我,就这么简单,卓娜。如果一定要补充什么的话,或许我保持了威严的距离感?我时常唱些白脸,他们不敢僭越。而洛桑承担的更多是打成一片,我们都能得到尊重,但是对于我这个以外来者进入这个大家庭的角色来说,保持距离感能震慑住对我本心存犹疑的人们。”
卓娜呆住,半晌幽幽。
“依慕姐,没想到,你想到这么多……”
我眯眼笑,抬头望了望日头方位,下令行军。我勒马向她靠近,笑得并无芥蒂,甚至挑了挑眉。
“当然,我该深深感谢洛桑的成全。没有他的帮衬,我很难在如此快的时间里取得大家的一致认可吧,毕竟漂泊经年,毕竟曾在张怀民手下做事。”
卓娜深深凝睇我的不介怀,良久轻叹。
“果然,在经历那么多之后还能这样面不改色站起来的,也就只有你了吧,依慕姐。”
我无所谓地勾起一抹淡笑,洒脱加鞭,飞驰在模糊成光影灿烂的山峦之间,笑面如风。
就算苦痛过,那又能怎么样呢,生活还是要继续,人生还只到半途。
不过还好,我的信仰绵长悠久,足以支撑我曾经一夕溃烂的世界观。我温柔慈悲的母亲求我平安喜乐,顺遂安定就好,可是我若不觅得尘封的真相,又曾会轻易释怀?
就像温柔强大的母亲,她明明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西戎与中原开战的命盘,却还是铤而走险,留下了我这个顽固的火种,或许是宿命吧,我想。
五光十色的山都被我远远抛在身后,从南到北,尘土飞扬,许多匹枣红色的马儿垂下头闲适无比地吃草,昂首惊讶于神色匆匆的我们,不明白慢节奏的草原上还能发生了什么大事,将尽数勇士都传召。
无边风声带过我的眉梢,她们打个响鼻,却不住将目光停留在一身清尘,却满面安然的我身上,闲云野鹤与世俗尘扰的碰撞无声而浩然,这些纯洁的生灵仅仅失神于盛大如祭祀的奔往。
我们熟门熟路地抄了小道,抵达了山的背面,远远便能望见与穆勒部交涉的洛桑,于是鼓点般激烈的跳动稍稍放缓下来。
天际线处忽然之间暗下来,好像飞沙走石只在一瞬错愕,是大队的瑾国人马,风尘仆仆,远道捉拿,而我,榜首最高。
我抿嘴一笑,身旁的卓娜一动不动,只是皱眉道。
“依慕姐,你说,洛桑哥一个人能搞定吗?”
我倍感宽慰地揽过卓娜的肩膀,轻柔出声。
“不会有事的,我们都在。哪怕有什么变故,即刻下山助他,你还信不过我吗,嗯?”
卓娜顷刻被我逗笑,红脸舒气。
“那就好,哪怕横生枝节,依慕姐一出手,他们都会迎风就倒!依慕姐救美,绝对精彩的戏码,嘿嘿!”
我被她气笑,随手给了个脑瓜崩,假装斥责道。
“你呀你,成天没个正行!”
卓娜吐舌,轻率地做起鬼脸。
“正是因为依慕姐你这么强,我才能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小跟班呀!”
我无言但微笑,正稍稍舒畅间,却听得耳畔一声炸响般的惊呼不好,我预感不好,刹那正色,严厉问话。
“什么事!”
那人神色惊慌,泪水下一秒就要夺眶,却还是强遏住悲愤,字正腔圆地播报了那个噩耗。
“穆勒归顺为假,以洛桑而诱饵威逼我们投降瑾国为真啊!”
卓娜眼底倒映的我清晰而不具体,笑容陡然流逝,天上的云还在漂泊,而本气定神闲的我在此刻却不由咬紧牙关,青筋都肉眼可见地暴起。
“那么现在,与他们怎么谈判的?条件都说来听听。”
那人眉眼残留迟疑片刻,我一道威厉的眼风扫去,他闭眼发狠战栗。
“条件是,让您去换洛桑的命。”
我怒容隐忍,指尖钻入掌心裂缝,火山似的爆发一触即发,却终究化为一声叹息。
“带路。”
卓娜惊声欲劝,却被一旁的“先声夺人”。
沉声似水,肃然安宁。
“不能去。”
简明扼要,言简意赅,不带任何情绪的。素来寡言少语的阿比娅苏冷眸望向我,缓缓摇了摇头。
我却微微笑,晏然自若地回望她,也看向目光忧虑的众人,字落心定。
“洛桑是你们的伙伴,是扎兰的保护神,我不能让你们失去他。你们放心,我此去,必然平安带他回家。”
阿比娅苏却黯然失色地咧嘴向我,我第一次从这个情绪不外露的女子眼底望见了名为忧伤的情绪。
“我们大家也不能失去你。”
人心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重量,我能实体地感受到耳畔的寂静。
“阿依慕,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代价是失去你,换取另一人的性命,这一笔交易,我们宁愿不做。你和洛桑,不会是选择题。”
樊伊蓦然抬眸,杀气与柔情交织,笑容致远地注视表情已然崩裂的我,一字一句。
环视纷纷附和颔首的族人,我堪堪收住心底上翻的酸涩,深深震动之后,却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谁说我要以命换命了。”
我坏笑地牵动嘴角,一气呵成地跨马扶刀,在众人惊异的眼中绽放出最不可一世的轻笑,不用笔墨纸砚,独留下意味深长的空口承诺。
“洛桑,我会带回来,我也会回来,毫发无伤。原地待命,不要打草惊蛇,等我们回家。”
说完我一蹬马肚,行云流水地操纵马辔,绝尘下山。
身后的卓娜见我单骑赴会,霎时急眼,急忙回头找寻阿比娅苏的反应,却只得她温眼含笑,会心道。
“啧,猛虎下山,这下穆勒和瑾国估计要吃苦头了。”
卓娜见她抱臂泰然,心底欲哭无泪,在角落阴影默默画圈圈。
救命啊,究竟是谁吃苦头啊,以一博万,就算是天神显圣,也救不了洛桑啊。
向来粗线条的苏德尔这会似乎开了窍,发觉了卓娜写在脸上,隐瞒不住的心事,关切出问。
“卓娜,你是在担心吗?依慕她既然敢只身谈判,一定是有她的后手的,我们作为她坚实的后盾,定要信她。”
被问到满怀心事,感受到生离死别味道的卓娜再也绷不住了,哭哭啼啼歪倒在阿比娅苏怀中。
“可是,那是几万大军啊,万军之中救下一人,料是天神下凡,也做不到啊。阿依慕她这是以命相搏,如果洛桑以这种方式独自回来,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阿比娅苏却噗嗤一笑,望着听见她笑声而突然坐正身子的卓娜,捏了捏她满脸泪水的脸蛋,幽幽回答,话里有话。
“卓娜,天神做不到的事情,往往在人世,是行得通的。”
阿比娅苏颔首,眼中含笑,孤高而肃杀。
“阿依慕她下山,就是天神下凡。”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我要江山也要你
曲折的河道, 或是干涸或是翻滚,连绵的青山,或是拔地或是颔首, 宛若金粉的斜照歪歪扭扭地打在前呼后拥的万象之上,说不出的巍峨整肃。
我紧皱的眉头随着随风消逝的景物转而舒展许多, 我想怀中答案始终如一, 虽然直到现在它才必须现身。
腰悬寒闪依慕刀, 铮铮作响, 沿途马蹄踏破浅滩, 惊飞鸥鸬,水花穿处, 刀剑错声响起。
清脆奔放的马蹄音跋山涉水, 耳垂处的玛瑙绿沉若深潭,泛起烁烁光斑。
我如入无人之境, 大摇大摆地开马至早闻哨兵风声严阵以待,却唯独见我单骑那惊异而畏惧的眼神。
我轻轻扫了一眼穆勒统领身前局促的虾兵蟹将,缓缓微笑, 从容到让众人疑心她才是穆勒部新的主人。
“各位,我此来,不是为了生出事端,只为带人。”
场面静默半晌,对面才轻轻回神, 愈发惊奇和恐惧。
“阿依慕,你在开玩笑么?我们奉天子命捉拿逃犯, 你却堂而皇之要我们还人, 还说不是挑事,这拙劣的说辞, 你自己瞧瞧信不信?”
我嗤笑一声,淡漠的眼眸徐徐覆上一层不耐,语气冷淡而不可抗拒。
“是吗?敢问这个逃犯,是不是指我呢?”
未曾想我如此不避讳和轻蔑,对方恼怒切齿,思索当下处境,随即揶揄出声。
“就算是你,阿依慕,哦不,或者我该称呼您一声苏大将军,您识相的话,就乖乖束手就擒吧。陛下他要杀的是这个小子,不是你。”
我冷笑蔓延,一颦一笑间冰冷了视线。
“哈,真是好笑。他杀他的命,取我的魂,还想名正言顺?做梦!”
我勃然之色惊退一排士卒,失色的将领大喝一声勉强稳住君心,撕破了伪善的嘴脸,凶狠地龇牙咧嘴向我道。
“苏钟离,就算如此,那又怎样?现在的你,难道还有什么资格和天子谈条件吗?现在痴人说梦的你,除却扎兰兵马,无他凭调。而现胆敢只身入我穆勒,只能陪叱咤西戎的洛桑送死,成一段壮烈凄美佳话了吧?痴男傻女,夫妻同心,枕戈待死,真是般配。”
污言秽语,取笑羞辱,过眼云烟般袭面。
我不置可否地挑眉,似笑非笑的神情凝固在向来起伏微毫之间的面上,竟显得水到渠成。
“既然统领这么有信心,不如把洛桑带到我跟前,让我好生瞧瞧他可还安好,是否我们还能,相扶将地一同赴往黄泉?”
对方讽笑一下,再无戒心,于是不假思索道。
“既然苏大将军提出遗愿,我怎敢不从?来人,把洛桑提上来,好让苏大将军解这相思之苦。”
小兵应声架着受尽折磨一人快步而出,血色纵横,发须凌乱的脸低垂颓败,我险些无法将他与记忆里那个鲜活生动的少年联系,泪水刹那夺眶。
我按耐住纷乱的心弦,掩埋哽咽,堪堪开口。
“洛桑……”
几无人气的洛桑闻声剧震,乍然昂头,眼底破灭的光有一瞬间的复燃,却顷刻低下头去,似乎生怕他那狼狈沾染我一点。
“你还好吗?”
洛桑嘲弄地轻笑,头深深埋下,沉闷而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