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泪如雨下,紧紧与洛桑相拥,呢喃成风。
“洛桑,我值得。”
洛桑穆然将我纳入怀中,欣慰露出淡淡的笑,温软的字句入耳清晰动人。
“北疆军民,尽数听命于你,阿依慕,接住了。”
书信轻飘飘地落入我滚烫的掌心,穷冬烈风初见迹象,应声响动的不是纸张,是我的无边心弦,嗡鸣不息。
我缓缓颔首,再昂头,是血色入眸,野心多余掩藏。
“洛桑,钟离创下的民心浩瀚,我依慕氏,接住了。”
洛桑恬然弯起眉梢,温润而无言。
日光在山川之间翻涌,仿若山也是海,海也成陆,树木向天边延伸生长,野蛮而恣肆,那不是树,那是苍天的血管与脉搏,与每一次无心云走,紧密相连。
就在我们笑而不语对视的瞬间,阿比娅苏微微笑着带马靠近,颠了颠血管青蓝的手腕,漫不经心地落话。
“新来的,伏休国主白泽云,自称得苏将军真传的唯一弟子,携伏休上下,为你所命。”
洛桑眼底的惊诧呼之欲出,面色无惊如阿比娅苏,也微微挑眉看我,似乎在揣度这个伏休国主所言真假几分,细细观我神色。
我却只是一笑置之,开怀应答。
“没错,我的唯一弟子,伏休白氏,又唤蓝世砚,说到做到,我发话,他就来赴约。”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从远在西边的祀州府,横穿过北疆,在纵横回袭京城的完耶七卫半数,伺机而动。
这样的布局,阿依慕她被张怀民剥离血肉,还是能轻易做到。
我水波不兴地扬眉,轻吐字句。
“北狄东夷亦然来信,誓死追随。”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反目不成仇
寒冬暖阁, 旖旎的沉香隐约,张怀民强打精神坐于椅上,心不在焉地聆听手下人汇报着各地上报的政绩, 关节不时轻轻敲打桌案,一副濒临不耐边缘的模样。
手下人惴惴不安地诉说着天子目前毫不在意的东西, 忍不住抬眼偷望窗外飘摇的雪片, 陷入空茫。
“祀州雪灾尤甚, 民不聊生。又地界偏远, 官府接济不上, 当地寺庙一善心禅师领民众祈福,浩大法事, 暂缓民心。”
张怀民敲打桌面的手微微顿住, 若有所思。
“祀州……”
手下人眉眼闪烁,不敢应答。
“对于我来说, 是极为久远的事了……”
张怀民脸上瞧不出的幽深,晦暗的眼色下,是疾风般的戾色。
“祀州一别, 竟然是执念擦肩。”
硕大的雪片旋转拍打空气中的微尘,叶片稀疏的林木疯狂地响动,喧嚣一片。
张怀民浅饮一口暖茶,笑得惋惜而失意。
“苏钟离,你看, 你不在了,祀州还在运转。你为那方百姓力挽狂澜过, 疾苦却从未消磨。青史昭昭, 注定没有人,不会被这世间遗忘。所以, 你究竟在纠缠什么?如果好好活着,在我身边,享尽荣华,阅尽富贵,有何不可?”
狂卷的雪色翻涌在张怀民眼底,逐渐成霜,郁结于心。
“那个洛桑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你义无反顾地抛下这唾手可得的一切,生死一线?”
哐啷一声,桌案掀翻,突如其来的震怒使得汇报的小吏慌乱不已,伏跪在地,险些湿了裤子。
张怀民阴郁欲雪的面色久久未平,直到门外破裂般炸响的马蹄音近,才堪堪收回那股暴戾的风浪,平复回常。
小吏深深松了一口气,文武百官皆无权骑马入京,需歇马于宫殿前,步行参见。
唯一一次破例,是那次苏钟离招摇凯旋,鲜衣怒马,照亮了沿街的砖瓦,道路两侧,无人不低眉。
而这次,则是张怀民亲下特许,千里之外绵延而来的一场接力。
遍布山脊线的侍卫们,在得知上一站的消息后,即刻策马出发,日夜加急,在跑死了不知多少匹马后,只为传递一道进京的消息。
那就是此次穆勒部反目西戎亲族,捉拿苏钟离,是否事成。
张怀民心思不定于各地灾情且阴晴不定的根源,便在于此,苏钟离一日脱离掌控,他就寝食难安。
她从那回奉上绝词与他后,她逐渐在他记忆里模糊的面容,就长成了他心底一根冥顽的刺,深深扎进他的心房,愈陷愈深,不可自拔的沉。
他忽然疑心,这究竟是病态的爱,还是占有欲在作祟?
又或者是因为愧疚而宁可欺骗自己是爱的,再或是亏欠假扮成不爱的模样折磨他后悔的选择?
他无从得知,所以他疯狂地想再见她一面,即便他绝望而荒唐地明白着一件事实,她不会再愿见他,除非自己是以尸体的姿态,冰冷地呈现在她眼前。
他爱得惧怕,爱得愧对,爱得没了资格。他就是爱她不如自私占了上风,皇家无情,他从自己父亲那封字迹会消失的遗诏中早已学会这一点。
扭曲的成长经历一遍又一遍地惊醒他在无数个午夜,不能动摇,哪怕一刻,会万劫不复,会于事无补。
于是他化作那个合格的继承者,那个不在意棋盘输赢的执棋者,戏谑地赏玩手下厮杀成一团,争夺他有意丢下的残权。
他终于化身了父亲所希冀的那个冷血的影子,游荡在没温情的人世间,即使他似乎凛然,苏钟离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人了,并无异心,却畏惧她的深远影响与强权,而毅然选择负她。
他忽然迷惘,这个即将呈递到他眼下万寸的定音,他究竟期待哪个结局。
雪花纷乱地飞在外边,门被啪地一声打开,殿外的风雪乍然扑入其中,黑夜里白色的细线,搅乱了里间人的眼。
满身风雪疲倦的将士缓步来到了暖阁之前,明明带来的是陛下意欲的答案,却莫名怀了沉重的心情,说不出的低落。
终于,他抬起血丝斑驳的眼眸,抬手叩响了暖阁精致的门。
迎他的是暖气徐徐,包裹住承接住他冻僵的身躯,他却硬邦邦地立在原地不动,眉眼间是细碎的雪。
始终身居暖阁的张怀民却沙哑了声线,佯装镇定道。
“说罢,无论结果好坏,你的弟兄们,朕不会怪罪。”
看似宽和大赦的话语却刺痛了这位汉子的心,某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升腾在心间,生生撕裂了他已然混沌的神智。
所以,陛下,你觉得我在意和顾虑的,仅仅是辛劳弟兄的性命?
汉子忽然想不明白,这股悲愤究竟从何而起,他明明与苏钟离素未谋面,为何会因她近乎是注定的败落而心痛?
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低阶将士,哪怕亡命于某一段风雪兼程,上头的怜惜,未必见得比对跑死的马儿多。
这样皮肉心思皆是粗糙的汉子,竟然蓦得跪地,清泪淌落在心底不言。
他紧闭双眼,哽咽了声线,两个口是心非的字词乍然烫伤了他的上颚。
“卑职谢陛下宽恕,苏罪臣已在被穆勒首领押送往京的路上,陛下请宽心,万无一失。”
张怀民心头巨震,良久才叹一句。
“穆勒部,没辜负朕的托付。”
汉子失声,喉结滚动剧烈,窗外风声猛烈,他深深痛苦着。他身为武将,怎会不知晓苏钟离传奇般的事迹。
他突然固执地偏信起来,苏钟离是对的,她是站在自己疾苦一边的。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憋回眼泪,他大胆地偷看一眼张怀民复杂而沉思的面色,心底微寒。
面临天子,他的畏惧却不比往前。曾经远远望着,他就能浑身战栗,臣服的感觉袭上心头,这是他们追随的帝王。
可是如今,他却只觉得怀疑不可消减。
手握重兵的苏钟离都未曾有过反心,主动归还兵权的她却成为了朝臣的头号公敌,这是阴谋吗?这会是陷害吗?
他心惊肉跳地做着猜测,直到双膝酸痛麻木,仍然未觉。
燃烧到尽头的蜡烛熄灭,武将忽然明了这情绪唤作何物,他苦涩咂摸,是为兔死狐悲。
忠臣枉死,天子无睹甚至默许的悲哀,油然而生。
第一次,对真相的渴求盖过了他对皇权天子的敬畏,他在张怀民伪善的笑脸里定定站起身,却不再是从前那个瞻仰天子的愚臣。
他轻轻道了声,便退下去,抿唇退过多道门,目不斜视地背穿过明暗不一的廊道,重新陷入凛人的凄苦风雪。
亲眼见过弟兄冻死在边塞风雪的他,对栽倒在雪地里的人们有着深重阴影的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身处苦寒的大雪之中更为心安,他身处微尘,贪恋光明,却不是暖烛带来的,而是那遥遥风雪中终将现身的那人披落的星星点点。
他义无反顾地折返,癫狂一般向着来处奔马,不知疲倦。
也许他是那人生命中的过客,也许这是他此生最为愚蠢的决定,但是他甘之如饴。
他力如蝼蚁,无法改变既定的残忍胜利者书写的事实,可是他至少不能让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而至死不明。
他快马遁去,眼带誓死地逼近着传说中她来京的路段,扬起一风烟尘,山青不见。
暖阁中,蜡烛续上,张怀民捧起书卷,却无端皱起了眉。
“她败了,可是我却总觉得,她不会败。”
他轻笑,极慢地摇头,安慰自己多想,竭力将注意力放到书上字去,却终究未能如愿。
他叹息,身边侍从为他披上鹤氅,他疾步步入风雪,登时冰火两重天。
他沉吟望天,伸手接住落雪几片,很快掌心温度化雪,他失神半晌,呢喃出声。
“假若雪不会被掌心融化,她就会无恙回到我的身边。”
他哑然失笑,解嘲垂眸。
“西戎的野花,终究是会凋零在水土两异的中原。而不驯的她,终将是养不熟的阿依慕,而不是朕的苏钟离。父亲是对的。”
眼底的温情被冰冷的风吹散,他接过身边人递上的暖炉,释怀一笑,转身走入暖阁,与白茫茫的风雪隔绝。
门合上的一瞬,那含在口中的低语才在寒风中回响起来。
“我也是对的。”
落座后,张怀民垂了眼眸,抬手提笔描摹,恍若无心轻语,嘱咐身边一直侯着的吴词安道。
“传令下去,将城墙之上,倒下冰水,里里外外,不可马虎。”
吴词安闻言狠狠一愣,不明所以。
“陛下这是何意?苏罪臣已然被羁押在途,何必再作城防?”
张怀民并不抬眸,只是淡淡,手中笔端轻动。
“城外没有风声,过于安静,我起疑心。”
吴词安面色复杂地回了声,吩咐下去。
张怀民这才停住手中笔墨,眯起了眼,自言自语道。
“我是了解她的,她是不会认输的犟种。不声不响不是她的作风,虽然事实摆在眼前,我还是宁愿多防她一分。”
城外风雪迷眼,先前奔逃的将领此刻安心下来,欢喜地跟着队首的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行进,而那马背上傲然执缰的,赫然是我。
却不是以被羁押的姿态,而是坚毅而孤往的,意气不减的,在厚雪堆积的山道上开路。
颜色鲜艳的京城拨开云雾雪层,慢慢现身眼前,安静地卧在广阔的中原腹地,宛若熟睡的巨兽,我凝眉,似笑非笑。
“久别重逢啊,瑾国。”
我抬袖擦去睫羽间凝结的霜雪,眯了眯眼。
“未走漏半点风声,他却还是花了大代价作城防,他终究是疑我的,从头到尾。”
我叹笑一声,幽幽化开在风中。
“城外万众善守名将候着本应被押送的我,他可真是好大大阵仗,我真是好大的脸。”
我微微一笑,颓然垂下头,却不是丧气神情。
手中依慕刀翻过身来,好似伸展了一个舒然的懒腰,被我的隐怒唤醒在这穷冬侵袭。
漂亮的刀光映在刀锋,凛冽的霜雪抹过刀刃,一个连贯的刀花,二十四节气,连起阵法八百里不绝。
干净利落的动作似乎已经预见到即将滚烫的血液,凝固刀锋而出,我这才疲惫地抬起眼眸,挑衅地勾起唇角。
“可是张怀民,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从你父亲那辈起,全瑾国乃至整个中原西戎,最善进攻的将领。”
当年局势危急,我披挂上阵,不择恶劣天气,厚雪覆身。
而这一回,京城罕见极早沐雪,白茫茫的一片。
即便是此时此刻,我的旧伤都在复发,都在隐隐作痛,提醒我这片土地不加吝啬地恩赐我的病痛。
我止于叹笑,今年初雪之洁,摄人心魄的纯净。
可惜我欣赏不来,白得晃眼的雪地上,一串脚印戛然而止,绚烂绽开今年冬日第一朵血花,这才是我,如今心心念念的。
燃尽忍冬,血腥的色彩从紧闭的宫门夸张地蔓延,包围了孤立无援的京城。
我高坐乌骓马上,薄凉了视线,对这里的记忆再无留恋,手起刀落,亲手斩断的是我曾孤注一掷的信念。
重返京城,我所为无他,不过那位子,以及那位子上的陌生人。
我冷眼举起张怀民至今苦苦寻找却音信全无的半块虎符,高过头顶,破城而入,城中百姓闪避逃窜,我未落刀,只是向着内城抬起手腕。
皇城近在咫尺了,重重风雪之中,刀光如影,首当其冲的守城军中,一名老将披挂越众而出,拼命接下我使出全力的一刀。
我怒气滔天,却在望清来人面孔的那一刻,险些落下泪来。
刀光疏离,冰冷无温,对面吃力接下我杀招的老将却微微展颜,一览无余是欣慰的笑意。
“孩子,你出师了。”
我终于还是直面接下了赵延勋的必杀,我却笑不出来。
明明是以势不两立的敌对者的立场,面容苍老,须发尽白的赵延勋却红了眼眶,而泣不成声的我则颤了声线。
他慨然赴死般昂起头来,企图用老花的视线看清我如今的容颜,然后他笑了。
记忆没了终点,只是断线。
我就那样崩溃着大脑一片空白,师父没有让我,我也没有克制手下的力道,我们正大光明地刀尖相碰,用恨证明爱的存在。
可是师父终归是老了,最后的最后,我还是眼睁睁望着他倒在了血泊之中,而眼底放大的瞳孔底端,是他垂死前那始终没有的怪罪。
我曾是游不过太平洋的淡水鱼,最后海却死在了我这条鱼的怀里。
忠君之责让他无法对我舐犊,爱徒之心让他无法对我怀恨。
他心满意足地凝望着他仅存于世的关门弟子,唯独不肯承认那个坐在皇位上的师出。
而我忍受剔骨的折磨,刀口携带对师父的忏悔与遗憾的风声,从长庆十九年,忽忽烈烈地席卷,这一吹,就吹到了长庆二十九年的冬天……
我终究还是挥刀向他,紧闭双眼,眼皮下是空洞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