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只是陛下受惊了,让陛下担惊,是我等贱职的失职。”
他语气不自然地转冷,有意为之的愤恨听得分明。
“这贼人当真是大胆,竟敢闯入暖阁,谁人不知陛下身手与胆识,真是不自量力。”
阿谀呼之欲出,我却只是淡淡挑眉,不露声色道。
“所以大人的意思是,依你之见,刺杀朕,不应以明刀,而应以暗箭咯?”
我面上波澜不惊,语气也并无起伏,可所说字句惊心之至,使人后脊发寒,乍然跪倒下去,连连磕头。
“陛下,小人绝无此意啊。陛下,我等虽然前些日子确实对陛下多有冒犯,但是不过是不明真相,如今形势大明,朗朗乾坤,无人不见陛下之英明。”
他额头泛红,带了颤音,真挚地仰视我终于移转过来的视线,一字一句道。
“陛下明鉴,我等虽之前心怀不满,但是万万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下做事来啊陛下!”
我却并不作色,只是轻轻吹了口茶弥生出的袅袅雾气,漫不经心。
“嗯,朕自然知道不是你。”
在他不明所以的问询眼色里,我巧笑倩兮,以四两思量拨动千斤犹疑。
“因为朕已然从那位死士口中,问出了不该问的东西。”
刹那间,所有人抬起了低垂的了无生气的头颅,各异的神色,精彩纷呈。
我毫不理会众人复杂的揣度之色,只是深深望松了一口气的他一眼,继而面无表情地转向吴词安。
“这位是?”
“大理寺少卿,周延。”
我眼波流转,微微颔首,表情微妙起来,
“起来吧,周大人,初次见面,不必拘谨。朕对忠臣,眼清目明,向来宽和。”
周延浑身一颤,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谢恩。
而我佯装端详茶杯中随着手指轻晃而上下起伏的茶叶,余光环视群臣,捕捉面色,即刻有了答案。
“词安。”
我微微侧身轻唤,吴词安应声躬身,附耳过来。
就在我张口之际,下方有人不冷不热地开了腔。
“陛下,不知为何吴大人同样是官身,又非伺候的,却能立于陛下身侧呢?”
我眸色一闪,心里却是一道弯钩,轻轻笑着,我回正身姿,提高了嗓音。
“哦,我道是谁如此熟悉,原是老相识,刘成玉,刘大人。”
刘成玉微微仰首,不疾不徐的模样,朗然笑开。
“是啊,第一次见钟离,还是先帝引荐。那时在下不曾想,最后你会取代他。”
握紧杯子的手微微发紧发涩,感受到吴词安投来担忧的视线,我却不怒反笑,不咸不淡地回敬。
“是么,看来是刘大人慧眼,从那时起就,发掘了我这颗明珠,知大瑾江山,尽可交付之人是谁。”
“哈哈,钟离真是会开玩笑,若不是臣知钟离已有多年,手段漂亮,可真是猜不出钟离最终登基的智谋。”
茶水起了一道波澜,我却眼底纹丝不动,只是似笑非笑。
一旁的吴词安听刘成玉直呼我名讳,登时不满地呵斥道。
“刘成玉,你可知礼数?朝堂之上,陛下的名讳岂是你可直呼的?”
刘成玉却皮笑肉不笑地叉手道。
“不瞒吴大人,若是钟离一日不叫我心服口服,我一日不改称呼。”
“你!”
吴词安勃然,正欲与他争辩,我却伸手一拦,在他惊愕的注视下,提笔在纸上写下数字。
“刘大人说笑了,倒是大人手段辛辣,教曾经的朕应接不暇。”
刘成玉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却只是须臾,他不怀好意地冷哼一声,不再避讳。
“钟离,你该知道的,成王败寇,我站错了队,现在不得不向你俯首。可我虽为你的臣子,家仇不敢没,遗恨不敢忘,若是我轻易向你低头,嫌疑才会大,所以我想,钟离应该不会怪罪我方才的失礼。”
好大的一顶帽子。搬弄是非,道德绑架,我却只是以一笑泯恩仇的姿态居高不下,从容望他,微微道。
“要想服众,苏钟离,你最好拿出真本事。朝堂决断,不是舞枪弄剑,不是靠你的蛮力和一呼百应就能支撑的。”
凝视彼此,他就差说出那句你好自为之,我却只想发笑,于是敷衍出声。
“朕知道了,刘爱卿心生不平,朕不怪你,自古贤者收英豪,朕有这个信心。”
刘成玉一副壮士的模样告退,似乎他是为了家国大义死谏的直臣,他将激怒抛给了我,纵享道德的高地,沾沾自喜。
知道我们恩怨的都曾是我与张乔延那场角逐的老人了,而这些人早就死的死,退的退,所剩无几,自然不知我们其中恩怨。
所以,在这么多双眼睛的灼灼注视下,我宽宏地挥了挥袖子,毫无芥蒂地向刘成玉离开的方向含笑不语。
只是刘成玉,你太反常了,你知不知道,狼人一旦自爆,往往是为了保全他背后更隐秘的队友呢?
我微不可察地牵起嘴角,隐隐发笑。
手指若有似无地抚摸过桌面上微微翘角的纸张,我微眯起眼睛。
白纸黑字,所写乃是一句指示。
“狼人自爆,立刻去查现在出宫报信的,是哪几家的麾下。”
吴词安从震惊不解到清明笃定,旋即恢复往常的神色,定定退下,全无焦灼之色。
而我不紧不慢地与刘成玉对阵,与他拖延时间的笨拙虚与委蛇,直到他眸色一转,到点离场,我也松弛了神色。
另一边,离去一段时间的吴词安碎步游离在太华殿,门外脚步层层匆匆,重叠在一起,而他再无朝堂上的端方从容,而是心急如焚地不断追问手下。
“哪个分队有消息了?能不能确定是那边的人?现在是动手的时机吗?”
“吴大人,小的很难办,很多溜走的早有防备,出行光是换行装和马匹都不计其数。现在又是集市上的高峰期,人流如织,光跟丢的就有四个。”
“吴大人,在下无能,等在下拿住他,掀开他的斗笠,才发现被障眼法所蒙蔽!”
“吴大人不好,待我们赶到早已人去楼空。”
“吴大人,找错人了,霍家乃是陛下执掌的臂膀,怎会与这桩暗杀有干系?”
吴词安气愤之下猛一拍案,青筋在通红的面上弱弱起伏,明明凶手近在眼前,却束手无策。
“再探!”
与此同时,日光高照,刘成玉一改将才正直儒生的姿态,不要命地狂奔在通往京城外的杂草小径上,心无旁骛,连高靴破烂掉落都浑然不觉。
他疲累地抬手遮住日光的刺目,艰难地睁开一道眼缝,哀叹出声。
“还来得及吗。”
却不是发问的语气,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五脏六腑的剧痛袭来,凄哀地认命,自知死期将至。
很快,剧毒上脸,他嘴唇发白,面色发青,痛苦地用双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颈,直直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百里外的草堆深处,一名便衣侍从面色担忧地望向身边的总领,低声道。
“大人,刘成玉怕是要命绝于此了,看来他上头的人是把他当弃子了。现在我们不如现身,兴许还能问出只言片语。”
徐将军眉宇一蹙,片刻作了决断。
“上。”
呼啦啦一片倾巢而出,很快以十米为半径将刘成玉倒下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刘成玉脸上血色全无,虚弱地挣扎撑起上半身,不在乎地笑。
“呵,我家大人说的果然不错,你们追查我来了,人手还不是少数。我刘成玉好大的面子呵!”
徐将军眸光微动,即刻抓住重点,语气生寒,威压之至。
“你家大人?”
刘成玉艰难地吸了口气,畅快地笑,却止不住地咳嗽。
“是啊,我家大人,很快就会帮我刘家重回昔日的光辉,你们就等着同那个苏贱人,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吧!”
徐将军抿唇,不由分说,一把捏住刘成玉的下颌,镇定不乱。
“他是谁?说出来,也许我有办法救你,毕竟你家大人直到现在都不肯现身,你怕是已然是个弃子了。就这样白白死掉,你甘心吗?”
刘成玉却狂咳着向徐将军投去不屑的一瞥,轻蔑地笑。
“成玉一死,刘家流芳,有何不可?”
生命走到尽头,他诡秘一笑,贴近刘将军的右耳,吐气悄声。
“解药在十里外的顾子桓居室,你哪怕现在出发,等你回来我尸体也凉透了。所以你觉得我会不知道,我必死无疑吗?我刘成玉,虽蠢,但不傻。”
徐将军目色剧震,刘成玉宽松地笑着,黑色的血污顺着他的嘴角汩汩而下,他使出全身余力,向刘将军咬耳朵道。
“刘将军,麻烦您给刘某捎个话,就凭我那死于南蛮战乱的家弟刘运慈,我刘成玉就不可能,原谅她苏钟离。”
手缓缓滑落徐将军的肩头,刘成玉餍足地合上了眼,气绝。
徐将军目涩,久久回神,无奈地摇了摇头。
“刘成玉,你该知道的,你弟弟的死,怪不到陛下头上。你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他将逐渐僵硬的刘成玉放在地上,继而缓缓起身,对上不知所措的手下的茫然。
“刘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刘将军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叹息道。
“还能怎么办,将刘成玉的遗言抄下飞鸽传书回去,我们耽搁不起。”
宫内,在所有人火急火燎追踪四散出京的人马之际,没人注意到,一道不起眼的身影闪进了人迹罕至的一座宫殿。
明华宫内
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颤巍巍地向座上之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谄媚道。
“二殿下当真是神机妙算,那苏钟离将所有火力都外派追查,却唯独忽略了内部前无声息蔓延的火势。”
被唤作二殿下的人半身后仰,恰好隐没在黑暗处,闻言发出轻微的笑。
“因为我温养太久,所有人都忘记了我的存在,以为我真的是宫中秘闻所描绘的那个清心寡欲的病秧子。”
老者咧嘴笑,奉承连连。
“世人蠢笨,怎知殿下苦心经营,为大瑾江山所做出的牺牲?自张乔延张怀民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已去数年,而如今苏钟离虽险胜张怀民却肉眼可见元气大伤。”
老者狡黠地笑,一字一顿出谋划策。
“殿下此乃千载难逢做掉苏钟离的机会,她坐不稳,那咱们就该将她狠狠踹下去。”
二殿下亮晶晶的眼睛在一片黑寂中迸发出笑意,但见他握拳倾身,清俊却阴郁的脸庞终是现于惨淡的光线下,分外阴鸷可怖。
“刘章,我知道你急于为刘成玉和刘运慈报仇,将刘家恢复往日的荣光。”
他轻轻顿住,笑意不减,温良道。
“但是我蛰伏这许多年,断不可能为这良辰美景所惑,在暗处一日,我的胜算就更大一成。”
刘章即刻低眉顺眼,为自己过于急促的野心而懊悔。
“是是是,殿下所言极是,刘某知错。”
“即便此刻她查不到我们这里,但是她的关系网之深之光,旧部之忠诚,你我共鉴。所以,动作一定要小,要杀她于无形与措手不及。”
二殿下眯起狭长的眼尾,险恶地笑。
“刘成玉之死,怕是很好的障眼法,她一时半会应该缓不过来其中因果,而在她寻不到端倪的这个空当,我们必须作出下一步极具杀伤力的动作。”
刘章心领神会,叉手上举。
“边疆之事,利益为上。离间之计,刘某擅长。”
二殿下颔首默许,笑得令人毛骨悚然,难以欣赏。
“苏钟离,久闻大名,戎马半生,权斗又半生。只是这一次,你怕是为远岱,做了再好不过的嫁衣。”
天黑请闭眼
我眉宇成川, 迟疑了片刻,才语气生涩道。
“所以,刘成玉死前遗言指向, 是顾子桓?”
吴词安一顿,声线深沉, 也没了头绪。
“刘成玉当年架空顾子桓不假, 所以顾子桓怀恨不是没有可能。只是……”
我抿唇颔首, 示意他说下去。
“只是……以臣对顾大人的了解, 他不会是为报私仇而误国之人, 否则当年他就不会忍气吞声。”
我眸光微动,笑言道。
“那倒未必。这种闷葫芦记起仇来, 可以隐忍不知多少年呢。”
不知为何, 我眼眸霎时模糊起来,闪现是宋睿辰微微笑着侧身向我递来的手心。
“钟离, 我会为家父讨回说法的。”
吴词安的脸孔在视线内徐徐清明,我回神叹息。
“反倒是,不知刘成玉是否是有意将顾子桓牵扯其中, 扰乱视线。更坏的一种结果,则是顾子桓与他不和只是假象。”
我手指缓缓摩挲下颌,陷入焦灼的思索。
“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为的是使我顾怜顾子桓, 将他纳入自己人的阵营,然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内应。”
烛火烧的摇摇欲坠, 烛泪涣散, 将我的脸色烘托得阴暗不明。
“可若是顾子桓有大用,他们一道离间计, 使我与大任之才疏远,又是得不偿失了。”
我略带苦痛地阖目,一时拿不定主意。
“毕竟顾子桓的官位不是一般,用他还是调他,还当慎之又慎。”
吴词安凝神听我一番言语,揣度咂摸,半晌方道。
“陛下莫不是想,探一探他的虚实?”
我完美地勾起唇畔,欣然一笑。
“不愧是当代第一名臣,词安你所说,正合朕意。”
吴词安谦和地笑,忙道。
“词安不敢,只是不愿目睹陛下憾失人才。”
他思忖着微微吸气,忽然补充。
“只是若是果真试出他的异处,陛下要如何做?蓦然动他,可能会引起满朝风雨。”
我朗然展颜,满不在乎道。
“试他,不是为了判他,而是为了敲定如何用他。”
吴词安见我陡转神色,笑容狡黠,一时错愕,叉手请教。
“词安愚钝,还望陛下不嫌,稍加提点。”
我于氤氲浓汤白雾之中轮廓虚描,悠然品茶,缓缓抬眸。
“词安啊,你跟我这许多久,可觉得,我身边真心为我之人,甚是稀薄?”
词安身形一顿,连忙作揖。
“陛下贤明,怎会如此。我等朝堂携心齐力,均为陛下助力。”
我轻笑不语其他,只是唤他起身。
“词安,我没有疑你之意,只是陈述我的交困罢了。”
吴词安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珠,慨然上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