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陛下深信者,断不会背弃明主!”
我却不咸不淡地抿茶,深叹道。
“像我这种孤掌难鸣的帝王,不该奢望拉拢每一个人。”
我莞尔笑开,在吴词安惶然的目光中,咬字清晰。
“而是因材施用。”
我起身拂袖,利落地走下楼阶,全无低落。
“他顾子桓究竟是抱着怎样的目的入局,主动还是被动,不该是我们所顾虑的倚重。”
我步步逼近吴词安,威压俯视,一字一句道来。
“若他衷心,自然是好,与你吴词安一样,做我心腹,生死与我紧依。”
我抖了抖衣袍,缓步轻移,绕到他身后,声音幽幽。
“若他异心,未尝不可,就叫他以为自己得逞,却东着西落,一场空。”
吴词安恍然,却不敢动身,只是伏地聆听。
我终于步至他身前,发笑道。
“词安请起。”
吴词安似乎是跪久了,有些不稳,微微趔趄,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偏头而笑,讳莫如深。
“词安就是朕的衷者,我放心的很。”
吴词安头皮一阵发麻,不知为何,明明眼前之人笑得亲近,却叫他如入三九,寒气升发。
“词安与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不辛苦。还望以后多引教子桓,叫他明白一个道理。”
我步回高座,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不失威严。
“择我为良枝,就不可患得患失,摇摆不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朕厌恶背弃者,甚于宿敌。”
吴词安内心剧烈崩裂,面上维持着勉强的平静,艰难吐字。
“臣明白,陛下。”
敛声屏息地退出龙华殿,吴词安呼吸乍然通畅,宛若久溺,昏迷初醒。
他却也不由地后怕,深深畏惧那似笑非笑望他的眼神,那似乎能将他洞穿的目光,那……玩笑间露出阴森意味的字字刀。
坦白来讲,他吴词安经此一遭,确实是生出了留条后路的想法。
毕竟怎么看,敌人未知,身处幽暗,且自本次事发瞧出,怕不是眼线暗藏京城四处。
而那看似执掌了六合的苏钟离,却是孤立无援,除了异族的毛小子以及一众野蛮还有曾经卧底宫中的晏云,余下的臣子基本都是风吹墙头草,哪边胜算哪边倒。
他也在踌躇,虽知苏钟离可能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是他并不想成为追赠诏书上的一笔清淡。
深夜拜访刘家的念头也如风吹残烛,烟消云散了。
而这边,目视缓缓合上的宫门,我挂起的开恩笑容猛然掉落,碎了一地。
从屏风遮挡的阴影之中,轻声走出一人,赫然是眉眼俊朗的洛桑。
他却面色阴霾,一声不吭地贴近我,只是用劲握住我冰凉的手。
我生出笑意,气色一亮。
“怎么?洛桑瞧着不太高兴,是我这几日冷落了你么?”
洛桑绷紧的面色上终是浮现一丝红晕,忍不住道。
“阿依慕,我才不是那么不识大体的人。是吴词安。”
我闻言消去笑容,正色望他。
“怎么?有问题?”
洛桑紧紧抿唇,面色有些难看道。
“不仅仅是他。”
我闻言狠狠一怔,郑重低声。
“朝中还有很多人动作么?”
洛桑面色越发幽暗,良久吐字。
“何止很多,皆是闻风而动。”
我倒吸一口气,万分头痛地后仰形散,陷入低迷。
“呵,究竟是什么来头,能撺掇这么多墙头草陡然转向。”
我一点一点揉捏着僵硬的太阳穴,不得其所。
“怪不得吴词安都能被影响,原是朝堂上早就混乱一片了。”
我眉眼不变,忽然一股冷意遍布全身,血液都戛然而止。
洛桑见我猛然僵住,脸色陡变,不由轻柔覆上我的肩头,不安发问。
“怎么了,来者强劲又如何。阿依慕你乃是最得理的继承者,其余闲杂人等,还有什么资格来分一杯羹吗?只不过我们缺些时间来打磨人心,有我在,你尽管放宽心。”
洛桑一张一合的嘴唇在我看来却空洞得紧,春风如雨的安慰话语尽数化作漫天生锈的箭头,射向我来,无处闪躲。
我只觉云泥之别的玩笑是多么让人无力,深邃的目中忽然空无一物,声停许久,终是发苦。
“洛桑啊。”
刹那的沙哑,我眼底生红。
“你还记得吗。”
百种情绪鱼贯而入,在我茫然的视线中,龙华宫殿的顶似乎忽然拔高,高不可及的远,在我仰头追寻之际,却从下方偷袭,使我心底被彻底洞穿。
“其实瑾国,有三个皇子啊。”
洛桑听闻此语,生生后退几步,很久定神,难以置信道。
“阿依慕是说,这个不善的来者,是那个名不见经传,从未抛头露面的二皇子?”
我下意识地望向他揪住我衣袖太紧的指尖,透出无血色的白,却浑然不觉。
“极有可能是。”
洛桑脸上的轻柔忽而褪得一干二净,旋即而来是风雨如骤的苍茫。
“阿依慕如何这般肯定呢?万一是自己吓着自己呢?”
他不死心,焦急地环抱住我,心疼如潮水包裹住我,可是我还是觉得通体冰冷。
“洛桑,除却他,还有谁有这么大能耐在朝堂激起这样的千层浪。”
我眼珠涩得很,只得闭上休养,看似平静下来,可若细心观察,会发现我因不安而于扶手上颤动的手。
“这……”
洛桑哑然,一时声断了线。
而我满眼的漆黑,望不见洛桑的表情,只有淡淡的烛光幽黄,覆在我沉重到抬不起的眼皮上,有些微弱的色彩。
殿内极静,深不见底的寒凉渗透,教人疑心当下的春秋。
时间被拉的长如昏昼,颠倒许久。
“这就说得通了。”
我徐徐发声,却不再颤抖,而是沉寂。
“为什么刘成玉那样自私的人甘愿赴死,只为复仇。因为二殿下一旦出山,我若毫无预备,朝上的声势必然是一边倾倒。”
“有且只有他,能保证他一死,刘家翻案,甚至是从此荣华。”
我目色转寒,缓缓睁眼,凝视悚然却也镇定下来的洛桑,话锋一转。
“也就是说,刘家演了一出苦情戏,使我们难以判断其中错综,不明刘成玉之死乃是何人下毒手。”
烛泪流,夜深下,我衣袖带过一阵风声,牵住了洛桑微暖的手。
“实则刘成玉甘愿牺牲,换取时机给二皇子筹谋下一致命着棋,争取将我一把拉下皇位,不得翻身。”
“好在。”
我微微顿住,玩味的笑意攀上眉梢,烛灯虽熄,可我于眉间点灯,光华璀璨。
“好在对方顾忌吴词安与我的关系,未将幕后之人透露分明,吴词安尚在犹豫,而经我这一番敲打,他断然是暂且不会与对方往来。”
“可惜啊二殿下,你拉拢人心是对的,广结善缘也是不假。你向徐徐图谋,你却低估了人心的惶急。这不……”
我笑容温婉地抚上洛桑情动的脸庞,轻笑出声。
“你所依仗的庸臣们一个殷勤,将你给暴露了。”
“不然,我可要好一顿猜呢。”
狼来了,是我的
川流的车马, 热闹的市井,城门上几个卫兵来回巡视着,远眺山河, 国泰民安之气象。
辕马引着小油车轻晃入了京,冠盖沿街, 京华蔚然, 这只代步车显然显得不太起眼乃至寒微, 而这低调的车身内里却是极尽奢华。
厚实的鹅羽绒软垫舒松铺开, 暖融融的炉火兹拉兹拉地烧着, 好闻的雪松气味洋溢在宽敞的车室内,将安然养神的座中人烘烤得面色微红, 似在假寐, 可你若仔细端详,会发觉他鼻息的沉重却短促。
守城的官兵面无表情地照例拦下, 在扫了一眼车简陋的装潢后,明白捞不着什么油水,于是厌烦地摆了摆手, 象征性地呵斥出声。
“喂,什么人,报上名来。”
车前身披粗麻的马夫稍稍抬了抬宽大到遮住了半边脸的帏帽,看不清面容,声音低沉道。
“这位官爷, 小的是从遥远的伏休国来,家中没有取名, 大人唤我小五就行。不知这些银子, 够不够我们进城劳烦各位的数额?”
那官兵略带嫌弃地接过灰扑扑的粗布布袋子,掂量几下, 这才露出和缓的笑容,鼻腔嗤气。
“嗯,车上是你家大人?”
马夫微微偏头,边角破损的帏帽的阴影遮去城楼上洒下的灿烂阳光,细碎地洒落肩头,显得他整个人与这喧嚣的世尘有些格格不入,周身散发着难以融入的孤寂与木讷。
“是。”
短促的音节从喉咙深处以单个的节奏蹦出,似乎是不愿多纠缠。
那官兵却似乎突然兴起一般,大迈步上前就意欲掀开厚重的车帘,没等随着他进一步的动作,马夫就将捆起长鞭的马棍行云流水地一横,官兵的手一时滞于空中,进退不得。
只有一丝料峭的寒风,渗入车帘半途,又被原路挡回。
官兵不以为意地继续伸手,却发现拦他的棍子纹丝不动,他动弹不得半分。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颇为恼火,骂骂咧咧地靠向马夫道。
“你这马夫人愚钝蠢笨,力气倒是出奇的大!他国来者,查明身份乃是惯例,你一个臭赶马的,干扰公务,误了事,这个责你担得起么?”
马夫手上的青筋微微凸起,粗粝的指尖在马棍上缓缓摩挲,游离的迹象,朝向还在叫嚣的官兵面门,似乎在孕育力道。
见对方不羞不恼,甚至连点活人面对刁难该有的反应都没,仗势欺人的官兵更觉得颜面扫地,于是急躁得就要上手掀去马夫遮去面孔的帏帽。
就在那双粗糙的遒劲手掌微不可察,已然微微张开,继而握紧了马棍之际,车帘陡然敞开,混着香风与暖风扑面,官兵一时反应不及,呆愣着忘了把抬起的手放下。
眼前之人质地发亮的白银色的狐裘慵懒地披在身上,流光溢彩的珠宝佩身,在日光流动下显得贵气逼人,而比珠宝更为透亮的,是那双摄人心魄的明眸。
高挺坚毅的鼻梁,如刀刻般细致俊俏的线条走向,以及那含笑悠然的面庞,一时教周围所有人停驻了脚步,被他强盛却不疏离的气场所吸引。
“这位官爷,我家马夫不善言辞,多有得罪,还望包涵。”
虽言语温和,目光却犀利地落在了官兵毫不客气地扯着自己人的帏帽,眸色透出三分不爽。
官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地把还扯着对方的手尴尬地撤下来,讨好地望向眼前身份不凡的人,谄笑着道。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小的冒犯大人,多有得罪。”
他一边丑态百出地挤出生硬的笑,一边目光不离这位地向马夫比了一个请的姿态,连连找补。
“不知大人尊姓大名,小的公差在身,实不由己,故而将才多有冒犯,大人恕罪。”
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道。
“在下姓白,字泽云,劳烦大人。”
那人扬着浮夸的笑赶忙登记在册,嘴中还不忘抹了蜜,妙语连珠。
“久闻伏休国水土养人,大人之姿,有若谪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人是我陛下邀来的哪国圣上呢。”
似是被打通了穴道,阿谀的话手到擒来,恨不能十八般武功将眼前尊贵的人夸个天花乱坠。
可这位顿了顿,眼眸浮现出一丝复杂。
继而不露喜怒,只是淡淡一笑,礼貌回话,不失风度。
“谬赞了,不知这位官爷,查完了没有?”
官兵忙不迭地点头,简直要将下巴点断,笑容满面。
“当然当然,大人们这边请,一品大员府邸左拐入正武门便是,其余各部尚书则多居东南,王气沛然,受我陛下威恩福泽。”
他妥帖至极地一一提醒,然后深深躬身目送,直到车马走远,笑容还残存在面上,挥之不去的余险。
辘辘车轮碾过比郊外平坦不知多少的京道,发出轻微的行路声。
于一处偏僻所在马夫收鞭稳稳停了车,熟练地撩起帘子钻入其中,无人在意画面只剩下安静停在街角的一辆不起眼的小油车。
车内
火炉噼啪作响,燃烧到浓郁雪松的味道乍然拥住仆仆风尘的马夫,他利落地摘下年岁比他还大的帏帽,顿然露出被阴影严实盖住的墨画五官,是不同于座上人的另一番惊艳味道。
“泽云,到头来还是让你露面了,真是抱歉。”
名为泽云的男子却粲然一笑,毫无责怪的意味,反倒亲昵地上手揉了揉好似委屈巴巴的湿毛狗狗的伙伴,笑眯眯道。
“无妨,阿寂,低调行事是最好,但是抛头露面未必是坏事。”
叫做阿寂的少年傲娇地昂起头来,转念片刻,嘟嘟囔囔道。
“真是气煞我也,为了隐藏身份,我这张帅脸都不得不遮了个严严实实,哼!”
白泽云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顺毛道。
“行啦,这一时的隐忍是为了日后的大谋,不是吗?我怎么教你的?”
阿寂闻言脸颊鼓鼓,气呼呼的模样与他俊逸出尘的面容出入甚大,良久小声接话。
“小不忍则坏大谋。”
“对。”
泽云这才欣慰地展露笑容,轻拍阿寂的后背肃然道。
“那阿寂猜猜,我说的大谋是什么?”
阿寂偏头认真思索片刻,直视泽云笃定道。
“来找师父的老相好!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姓……苏?”
白泽云恨铁不成钢地屈指敲在阿寂脑门上,没好气道。
“书都白读了,憋半天来这一句你要气死为师我吗。”
阿寂泪眼汪汪,却顶着大包一脸真诚,贴脸向白泽云,好奇出声。
“这是伯父跟我悄悄咬耳朵的嘛,师父你打我干什么!所以师父你真的喜欢这位,姓苏的姑娘嘛?”
白泽云脸一阵红一阵白,却还是心理素质极好地收拾了神色。
低头但见星星眼眼巴巴的阿寂,没办法只好端起了为师的架子。
“阿寂!为师说过什么来者,家国大事面前,怎么可以谈及情情爱爱呢?是不是又要罚了?”
阿寂一个哆嗦,乖乖收回话头,正襟危坐,余光却肉眼可见地还是飘了过来。
“咳咳!”
白泽云面色不乱。
阿寂猛然收回视线,吹起了口哨,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白泽云“……”
一脸黑线的泽云深呼吸几下,这才将脸上的红云压了下去,堪堪恢复清冷的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