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则高声叹了一息,无奈道。
“哎,若不是李大人内聚不避亲,我大瑾可如何是好啊!到头来,朕竟是无将可用! ”
屋外脚步声明显一顿,而我轻咳一声,向晏云忧愁道。
“晏云,你说,李大人之贤侄,可能叫隐隐疏离的贺县药到病除呵!”
“回陛下。”
晏云收敛了笑意,瞥向并无端倪的屋外方向,正言道。
“晏云以为,李家贤名在外,李大人又清正,其举荐之人,定是豪杰。”
我抚掌大笑,欣慰道。
“那可真是极好,但愿如此。朕输不起了,毕竟今日朝中不太平,不知是何人又在推波助澜,真叫朕头疼不已!”
终于,传来一阵轻缓的叩门声,伴随着宫女沉稳的禀报。
“李大人到。”
“卑臣李远宁来迟了,陛下恕罪。”
暖香的内室中,袅袅烟雾,雾里看花,眼前之人瞧不出心绪。
他三十多岁,还是个相当年轻的臣子。
有一对飞扬的眉毛,皮肤白皙,瞧着到不像个武将。
挺拔的鼻梁线条凌厉,却带着些许书生气。
难以觉察地勾起唇畔,我温言道。
“不必拘礼,宁远请起。”
他正规规矩矩地整理衣摆起身,我却冷不丁地道。
“不知宁远父亲,为何忽然向我效忠?”
隆灯深夜,匆匆赶来,风雪覆身的他的额上霎时冒出一圈愈发冰寒的汗珠。
“家父只教导卑职要为陛下分忧,李家低迷经年,对瑾国有愧。此当大瑾危难之际,家父望家中后背争气,将李家之全力助陛下一臂之力。”
我轻蔑之意一闪而过,和蔼无比地将他从熏得生了暖意的木质地板上搀扶起身。
“哈哈,朕与宁远说笑呢。朕知李家之忠诚,故你父亲向我举荐你时,我就即刻应允了。”
李宁远擦了擦汗,挤出一丝略显虚惊的笑。
“臣明白。”
我望着看似绵软老实的李宁,心下冷笑。
若不知这是个披着羊皮的狼,我或许真叫他骗了过去。
朝廷两股势力相生,我方对阵绵里藏针的二殿下,早知张怀民和张乔延不睦却始终一副无心家国的姿态,可见其沉得住气非同一般。
我当年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在铲除张乔延的时候借张怀民的力把他也斩草除根。
他或许等的就是两虎俱伤,却没想,叫我这个陈咬金占了先机。
即便如今坐在皇位之上的人不是别人,是有吴词安,洛桑,晏云和地方各位讲师2乃至为我恒心所动容的官员支撑屹立的我。
可是在他正统的血液和潜藏多年的关系网涌动下,我一时觉得力不从心起来。
如今我已探得刘成玉临死“供出”的刑部尚书顾子桓的虚实,他虽曾被刘成玉架空,却不怀恨,而是兢兢业业在其位,谋其职。
而在我面临如晦风雨的这些年,他也从未加入谋害我的阵营,可谓正人君子,可堪大用。
被架空,却不怀恨,一颗臣心不变质,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偏将小四的弟兄将我对他的深厚情谊看在眼里,也是一腔热血,义薄云天,誓死追随我。
人心在,故我在。
李公公忠心耿耿于张家一脉不假,但如今也是目睹我雷霆手段与大是大非面前之姿态,深信我即便不是先皇之女,怕也是最好的安排。
血雨腥风在这短短十年里交迭京城太多次,他看厌了,也通透了。
强盛如瑾国,也再禁不住多余的折腾了。
歪风邪气,也该止于此了。
而我敢设下此局,莫过于是贺县乃是一只巨大的布口袋,等着心怀不轨之人自投罗网。
地方知府吴齐赵与我互通书信久矣,孱弱的那位青衣卫为我死士于暗处勾连血腥,而地方基层长老刘章折服于我道雷厉风行与当年扳倒三皇子一党的手段,自知无法匹敌,也为我用事。
一代名臣朱大人出于大义投奔,闻我善后的贺县自此太平,大为感佩,于是鼎力相随。
我忽然想起什么,弯了弯眉梢。
李家恨我,或许还有一桩。
心中呢喃,屋外落雨,凉意透过窗缝,暖香之足,自是难以入侵。
应天巡抚李汉光当年改了账本,死于萧遥之手,叫李家怎能不恨上加恨。
我眯眼望向跪在地上的李宁远,慢步踱去,一步一步,笑意挂上眉梢。
“宁远,请起。”
宁远这才目不斜视地抬起他那双如深渊一般望不到底的墨色眼瞳,却还是知趣地避开我的视线。
我轻声细语,似乎在自问。
“前路凶险,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李宁远狠狠一愣,继而咬了咬唇,漫不经心地笑开。
“陛下说笑了,臣,既然严阵以待,便已是做好了誓死效忠的准备。”
我十足讽刺地在皮下牵动嘴角,意味深长地向他投去一瞥,轻飘飘道。
“好,我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
我回身一笑,讳莫如深。
“若不是好消息,你也就不必回来了。朕的贺县,总要有人守着。”
李宁远凛然,正色一拜,低沉的嗓音听不出任何细微的起伏。
“是。”
第 一百七十八章 虽不似少年游
冬日江陵, 从酒楼二层向外望去,山水不复,只是雪覆。
热闹市井, 热情招呼着四路客人的小二满脸堆笑,烟火弥漫, 甜香阵阵, 飘出三里地远。
远边的几座小山还依稀可见春日的灿烂繁茂, 被天上的云遮去半面, 峦影倒影在澄澈的江面, 晴朗的冬日,只是日光稀薄了些。
浅浅的日光摇晃在杯中新酒, 我目色复杂地抬眼望向桌对面已然沧桑不少的一人, 勉力一笑。
“好久不见,金师父。”
金海宴须发尽白, 若霜雪浸染,但是双眼炯炯有神,不逊色当年。
“当真是好久不见。”
“陛下。”
阴着渔歌的一叶扁舟分隔江水, 一时令人瞧着失了神。
渔郎轻唱着经年的歌谣,我们却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意气风发算不上,知天命却也算不上。
城外络绎不绝的客流倾倒入城,也只有在这间私密的包厢, 我才能安静地,密会故人。
冬意凛然, 我却心间生暖, 也只有在面见故人之际,我才能些许找回曾经自己的落拓而不失意。
日光洒了半江, 我凝眉,终是开了腔。
“师父,请您出山,助弟子一臂之力。”
这样一段生死情谊,一段让我在战场上救下自己一命又一命的师徒情分,似乎永远是我在索取,我恬不知耻地叨扰这这个本该退隐在山林安好,不再受俗世纷扰的老者,只身涉险。
我明明已经失去了一位代替我生命中缺位父亲的师父,按理说,我不敢再将金海宴牵扯进来。
可是……可是
棋局已然摆好,我忽然目盲心慌,这样的无措与不知世故,我追索很久才觉,还是那次他授我纸上兵法那一次。
刻骨而铭心。
虽是纸上,却不仅仅是谈兵。
我怀念那个鲜活的我们,所以冒险再求师父垂怜。
虽然我心知,时过境迁。
毕竟,无论如何,从事实结果来看,我杀死了他曾经的恩人,那个提携他的明主。
他曾经对我的教诲,是来自对张怀民的爱屋及乌。
我如今的请求,略显卑劣。
更何况,我将才亲耳听见了那一声漠然而疏离的……
陛下……
我满眼镇定自若,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此刻皮囊之下,心速加疾。
半江金光折射,杯中酒水渐浊,水波伏漾,搅乱的不仅是江水。
渡口有寒鸦悲啼,似乎在昭示既定的结局,可是总有人孤注一掷,只因不死心。
或许被婉拒了,我就释然了。
我的仇早已告一段落,那我现在的野心,又算什么呢?
失败,也是可以释怀的吧……
我究竟还在执着什么呢?
我忽然明朗,或者眼下这个答案,才是我真正想要从金海宴那里得到的。
金海宴静静凝望着我,似乎是要看穿我。
他一如既往地按兵不动着,似乎那双如墨般深沉而洞见世间的眼睛,早已将我心底的滔天巨浪看透全然。
冬茶的滋味,浸润着一年的滋养与雨水,入口微涩,却隐约回甘。
不知不觉消磨去半个时辰,而我们交流来往,不过数语。
终于,金海宴放下手中微烫的茶杯,手心肉眼可见得微微发了红。
“陛下。”
我恍然若失地望向他,继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师父,唤我依慕即可。”
我诚挚地直视他不见喜怒的眸子,定定出语。
“如果你执意要称我陛下,那么即便你出山了,你也必定是迫于我在这俗世中的黄泉,你的思想,你的真心,还深藏山中。”
我笑容嫣然,发自内心道。
“我要请的,是当年那个金海宴,那个能对我说出苛责的金海宴。”
“有些恭维,自我登上这位子以来,就听的厌倦了。”
金海宴眼眸有一丝久远到我都将忘怀的温和的动容,他轻拂长须,似是慨叹。
“依慕。”
我心微微落定,宽慰的感觉涌上心头,是久违的安然。
“宋氏没落多年,如今宋氏过的如何,我想,你比谁都清楚。”
我心头微震,讶然抬头,对上金海宴不苟言笑的面容。
“宋睿辰是抱着复兴宋氏的目的入驻东宫的,对吗?”
我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哑然间,他不等我回答,再次出言。
“宋睿辰崛起确实带动了苏氏一族起色,只是好景不长。”
我心口钝痛,眼角不经意,已然湿润大片视线。
“宋氏一脉亏得宋睿辰忍辱负重,披荆斩棘,与你同期进入武场,孤立无援。你最知晓他经受过的苦楚,也知道他命陨的戛然。”
我口中的茶涩加重起来,心疾隐隐发作起来。
我总觉得,金海宴猜到了宋睿辰的死因,只是他没有戳穿。
又或许,我给宋睿辰立的祠堂心意过于明显,是夹杂了愧疚的悼念,我对宋氏的有意关照与扶持,他虽身处江湖之远,却也觉察到了。
“宋氏从来都知道你对他们做的一切,心里感激,却无以为报。”
金海宴慈祥的眉目生动起来,他语重心长地目视我。
“宋氏也从来知道宋睿辰为你做的一切,他们从不责怪你。”
我呼吸急促起来,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宋氏知晓你们二人的交情,自你艰难登基之日就在地方造势,不要告诉我,这一点,你从未察觉。”
我深吸一口气,缓慢回答他。
“怎会不知道。多少封书信穿过无数个春夏秋冬,极言宋氏的热忱报国之心,可是我心里这道坎,实在难以逾越……”
“宋睿辰就死在我眼前,我无法接受他的族人再次涉嫌,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像张怀民或是张乔延乃至是先帝那样冷血,将深爱自己之人做棋子,师父,我做不到。”
“如果你今日劝我只是这些,那么,或许师父,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金海宴摇了摇头,笑得和蔼。
“傻孩子,宋氏稀薄且力单,虽无强权,却在地方始终为你造势,一去经年。”
“若是扶将起来,将是一众死臣。”
察觉我眼色微沉,他放缓了语气,听起来字句都是在叹息。
“不是要将他们做棋子的意思,而是你要明白,如果棋局上赋予棋子生命,那才是对芸芸众生的成全。”
“如果你出于伤痛的过去而顾虑,出于好的私心将他们永远置身于棋局之外,那才是,最大的残忍啊,依慕。”
豁然间,江水起伏拍打,寒鸦振翅而走,日光打在我脸的半边,有了温度。
“我知道,你厌恶这样的谋士做派,当年我教你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
江山闪动细碎的光泽,我转眸看向带着笑意的金海宴,没了思绪。
“所以我有所保留。”
我猛然望向他,目光中似乎有什么破碎开来。
“而现在,我知道,这缺位的一课,终究得给你补上。”
我顿住,刹不住的情绪堆积在眼尾,似乎预见了一场观念的崩塌。
“让棋子抵达它想去的地方,未必不是一种成全。”
我惊醒般抬眸,却失去勇气看他,只是假意望向窗外,这才发觉,苍茫如原野的天上,落了白。
屋内烤火很暖,但我却宁愿逃离向那被冰雪封住的深山,逃避当下心底的那道墙。
“依慕,你于良心上过不去那一道坎,对不对?”
我僵硬地将视线拉回聚焦,这才堪堪抑制住心里的酸涩,眼前之人在褪色。
“师父……这世上有很多傻子一腔热血地替我去死,可是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金海宴深深叹了一气,冷清的声线滑入我模糊的听觉。
“正因如此,我和曲黄三人才愿出山。”
我懵了一瞬,突然回神,放大了声。
“什么?曲师父和黄师父也……”
冷气丝丝绕绕在指尖,木格窗边的海棠枯木被压得有些沉,我陷入沉默。
“我此番来与你会面,就是要探一探,你最宝贵的那份初心还在不在。”
我磅礴的幻想在这一刻终于复苏,恍惚间,我似乎能目及海棠枯木而逢春。
“至此,以老夫之见,你这个忙,我们都愿意帮。”
而我还在怔愣之际,但见金海宴从宽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边角似有微潮的痕迹,却因小心存放而完好无损。
他指尖微动,平摊后徐徐展开书信,朝我不再吝啬地展露了熟悉如当年的微笑。
随着他抹平书信的褶皱,我的目光剧烈地抖动起来。
“臣等闻圣人治国,则臣子皆欣然而往……臣等愿为陛下之刀刃,破除将至之奸人。”
落款醒目而鲜红,那是无数个重叠遍布的手指印,泣血般诉说着不甘与野心。
我眉宇熹微,再看金海宴深潭一般的眼眸,却见明显的波澜。
“这就是宋氏一族,那一役,满门忠烈。”
我黯然垂眸,手却不自觉握紧了纸张的边沿,轻轻颤抖。
“这就是宋氏一族,下一役,依旧前赴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