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以为地巧笑倩兮。
“诚如殿下所言,吾之如何,他人管中窥豹,自身洞若观火。他人即孤岛,我自成一体。但我们之进退,当以参照。精进是动态的历程,不疑行船动,唯看远树来。我们难免借助外力,在见众生中见天地,见自己。这与借力打力,不谋而合。”
看着三人一个笑着点头,一个凝眸深思,一个回身定定,我顿了顿,继而道。
“沉舟侧畔千帆过,两岸青山相对出,同样是舟行,可积水成渊,却是大相径庭。殿下,可明白?”
我言毕,意味深长地看向张怀民,一挑眉,把烫手山芋,不卑不亢地丢回他手里。
张怀民哈哈大笑,乘兴接道。
“钟离屈才,身在苏府,不过身在苏营可以心在东宫嘛。我这没有繁文缛节,倘以文武双全,可进相位。”
我悚然一惊,心跳漏了一拍,陡起虚汗的身体本能地拜倒。
“殿下言重,臣,不敢。”
张怀民忍俊不禁地扶起我。
“好言相劝”“钟离不要有负担,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我磨着牙腹诽道。
“好一个就事论事,公允没听出来,指桑骂槐倒是夹带不少。”
口蜜腹剑的伪君子!我大人雅量,不与他质辩就是了。
张怀民话锋一转,收起笑意轻言慢语道。
“至于慎独,我长于东宫,耳濡目染,习得而不觉。”
他落寞的背影在风中描摹,真情实感的诉诸落在心上,响在耳中,无端联想到自己的野蛮生长,鼻子一酸,此绪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险些泪落。
“不过,我还挺享受的。”
他无症兆地嬉笑着复归不正经的模样,破坏了写意的构图,突兀地扭头朝我们轻薄地眨了眨眼。
我忍无可忍,狠狠一振钟离刀,尖啸而去,张怀民,一言不合,就别合了!
千江孤远,我好整以暇地持刀立在舟前,极目远眺,青山跃进,风卷江流,我心境与舟俱进,遽然开阔。
没错,泥沙俱下,大浪淘沙,我们一行人在苏家武场闭关潜心修炼了足足三年,朝升暮合里考核间或,我们已处变不惊,不动声色地将刀剑暗合,生死难分。
青山远黛,绵延不绝。江山如画,我和张怀民相视而笑,却是不语。
在这段风雨同舟的岁月里,我们不经意地磨合出了天造地设的错觉,甚而至于裴林退避三舍。
幸而我的女儿身还不为人知,否则流言蜚语怕是会涌于悠悠众口,难以将息。
至此,我已经练就可以无声无息使他人灭的身手,置对手于死地的有余。
可是,这远远不及,我波澜不惊的野心。
尹始,我背负血海深仇来到此处,只为手刃苏府上下;如今,我似乎有所凭恃且心向往之,东宫,这个波橘云诡,人心各异的地方,是比帝府更玩味而微妙的所在。
人心向背朝令夕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者方可生还。
这场游戏将天道伦常颠覆,以命下注,分外合我意。
毕竟,我本“贱命”,已然为时过早地押下了全部身家,沉疴积弊 ,积重难返。也许不知情者听我失心疯般的狂妄行径会加以责难。
可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我不知何时释怀,一往无后,郁结于心的终成了不以为意,是然。
“钟离。”
张怀民轻轻唤我。
“嗯?”
我看青山如笑,他绝代风华,暖意顿生。他看我情思流转看的分明,微微一顿,忍俊不禁道。
“我观卿青山不语仍自在,微水无痕亦从容,此次出行考核升级,你可有万全的把握?”
我嫌弃地斜睨“文绉绉”且笑里藏刀的他。
“以不变应万变。”
他仍作浑然不觉之态,尾音却是拉长,眼角上扬。
“卿不以正目视我,是何故啊?”
我语一滞,行云流水地以白眼相待。
他俯身凑近,低低笑道。
“卿可知,文人风骨不遗,对贤士,当青眼可睐?”
我忍之又忍,还是低估了他的道德底线。
钟离刀骤不及防的迎风振荡,张怀民抚着怀中刀柄微微一笑。
“我说过,吾悦卿之悦,所以你的兴起,我奉陪。”
我眸光微动,笑叹一声。
“油嘴滑舌,看招。”
他呼吸隐约窒住。
“见招拆招。”
江流宛转,是稍许的停顿,钟离刀未到,刀风已呼啸而至。
剑风荡起他的衣袂,欲盖弥彰地掩住了他的脸面,他剑法无章,数道寒光跃出,骤然发难。
剑光穿袖而来,虚虚实实,似乎是有情调地为应此情此景,浮光掠影,撇捺写意,走步亦行云。
我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地环抱双臂,任剑畅通无阻地游至我目前三分处。
张怀民线条疏朗的双眼眯起,饶有兴致地盯住唾手可得,毫无攻防的我,偏头思索我又在玩什么新把戏,恨不得坐地起台看好戏。
不过虽然他的目色使他的心理变迁暴露无遗,但他的剑锋可片刻不减,他深知,我永远不会束手就擒,定是谋定而后动。
我孰能使他顺遂,我不怀好意地嘴角牵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他冷冷地撇了一下嘴角回敬我,甚至挑衅地添力几分。
剑刃因为陡然受力高高昂起,不管你方寸不乱是有何见地,这刀剑无眼,即将实打实落在你面前是锐不可当,先下手为强。
我感知着凛冽的江风,没来由地思维发散出去。发丝沿着江风乱开去,我无可抑制地闭上眼,默念出一个词,然后便是化为虚影的一下腰,让长驱直入的张怀民险些刹不住车,措手不及地猛然收手。
确实不按常理出牌,但这就是我苏钟离伺机而动的所在!
说时迟那时快,身形不动,我一个挽花,在狭小的方寸中纵横捭阖,钟离刀轰然出手,张怀民避无可避,只好狠下心停剑来挡。
我轻叱一声,抖了抖钟离刀,嗡的一声,刀声猎猎,信马由缰地腾空而起,迅疾冲向远方。
啊不,自作自受近在咫尺的张怀民。
张怀民眉眼骤凛,然后被江风吹得发僵。
“乓”的巨震,钟离刀稳稳坐落在张怀民紧急避险而漏洞百出的横刀防御盾之上,他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笨重地摔落在地。
好在张怀民的身手不在话下,即便落得如此下风,还是以手撑地,一气呵成地稳住了身形,几次喘息中平复如初。
第二十章 惊蛰一式
他收剑回鞘,拊掌而笑。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未别卿,卿却抟扶摇而上,不可不谓骨骼清奇,天赋异禀。”
我轻轻拱手。
“不敢当,只是夙兴夜寐,未敢废也,况且福至心灵,猝然而成而已。”
他明眸善睐,目色深邃。
“不必多虑,不必拘礼。你不仅仅是我的下属,良将,还是我的知己。千军易得,良将难求。万人曾过,至交独留。我在处,你无需左右逢源,大可尽兴而为,你是苏钟离,而非苏承景。”
我心狠狠一抽,魂飞太虚,不知所终。
他含笑发问。
“我观卿方才念念有词,可否相告?”
我刹那回神,堪堪停滞在半空中的双手自然而然地落在身侧,温言道。
“不过是忽然心念一动,思及一个节气,与我适才那一剑气相仿。我也是因而成势,率性而为倒却非虚言。”
张怀民朗声笑着,有意逗我。
“卿果全才,由文及武,实在不俗。那么,卿所想,是何节气呢?”
我听闻后半句,恍而遗世独立,周身浸润在无边的寂寥里,浮浮沉沉。良久,我望向笑而不语的张怀民,也报以微微一笑。
“是惊蛰。”
张怀民沉吟许久,缓缓道。
“莫非,与那一式霜降,有异曲同工之妙乎?”
我与他四目相接,会心一笑。
“殿下聪慧,是也。”
无需多言,我的隐晦艰深,他一点即通。
他无奈地扶额。
“唉,礼尚往来,我唤你钟离,你怎还唤我殿下,如此生分。你是我的心腹辅臣,可以坦诚相待。”
我慵懒地在江风里酥了骨头,敛衽背身,落落应道。
“怀民,关山已近。”
张怀民怔然笑谈“何不随遇而安。”
我言尽于此,阖目听风,张怀民忽又开口,声音随风即逝,我却听的分明,亦或说是,此去经年,刻骨铭心。
他说。
“哪怕江风如晦,瑾国也抹不去你的存在,至少,你在我这里,已然是不可磨灭的印记。你真的有在穿过千千万万个日夜,站在你耿耿于怀的眼前。你的体系,不啻落成。”
我哑然失笑,手隐隐摸向刀鞘,心无旁骛地侧耳风声。
无字不成书,可这钟离刀,一笔一划描摹昭彰的,何尝不是我野心的模样?
与风水相吞吐,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遥遥望见一片澄澈的尽头是重楼飞阁,勾心斗角。不愧是京都,繁华如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只是寥寥远眺,可下断言,非苏府所在之狭地气象可比。
可惜我们此行不往则返。不过,也就是一轮春秋的光景,我们便将二度南下,而那时的目的地,直指京都,不得不还。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若我此役安身立命,那么便是苏家灾祸临头倒计之始。如若不然,我便舞剑不眠,直至醉死在这江风里,随风而去。
一念及此,我嘴角不知不觉地上扬,手握成拳。
“想什么呢?”
思绪渺远之际,熟悉而温和的语调悄然响起。
我并不回头,而是并指为掌,一阵盲里掌风毫不手软地袭去,来者心照不宣,无言或语,温润如玉地全然容纳,也是不留情面的海纳百川。
我长吁短叹着侧倚着船栏回身,散漫地话起。
“收止还是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测呵,睿辰。”
宋睿辰目光烁烁,儒雅翩翩地揽袖缓步上前,清朗如江风,一举一动地与山色相呼,几近错不开视线。
我凭栏远眺,语气缱绻。
“你瞧,江南青山隐隐水迢迢,举目潇潇。”
宋睿辰垂眸低首,笑意稍稍蔓延,我自顾自道。
“不过既为武将,就决意苦寒戍边,不偏安一隅。倒也不是认清宿命,此心归处方是吾乡。”
宋睿辰似是而非地轻轻点头,心不在焉的情状。
我眉心一蹙,信口问道。
“睿辰何故沉吟?”
他眸色黯淡下去,低喃出声。
“什么都瞒不住你,近来却有一事纷扰。”
我眨巴着眼睛轻言细语道。
“愿闻其详。”
他踌躇了良久,笑叹一声。
“我欲效忠太子,死心塌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可否替我转达殿下?”
风起,云起,心不平。
我在风中静默着,许久过去,无可奈何道。
“睿辰,可是有人加迫于你,你与我说,我请示太子殿下,定予你清明。”
宋睿辰面色泛红,罕见的急于争辩道。
“我并非此意,惟是心往正道,为其常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我闭了闭眼,江风穿过我的衣裳,竟有些寒凉,披风成霜。
可是,明明已是暮春了啊。
我于风声里思量漫长,长到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开口之际,我不自禁地柔声道。
“宋睿辰,”
我极少唤他全名。
“你不要对不起本心,你不适合趟这趟浑水,声名这东西,覆水难收。党派这东西,知白守黑。”
宋睿辰讪讪道。
“钟离,你不明白。”
我声调陡然拔高,趋于尖利,手不可控地揪住他的衣领。
“我明白。正是因为身不由己于其中,才好言相劝,这地狱人间,我一个人下就够了,你不要再牵扯进来,求你。”
言尽才回神,慌乱发觉我的失态,我气结地撇开视线不去看他的反应,只当是口不择言。
宋睿辰缄口不言,半晌忽然发笑,几近癫狂。
见他反常,我心发慌,言重刺激到他了?可是……可是,我不心狠,如何劝得了他?
常言不撞南墙不回头,可宋睿辰偏偏生的哪怕撞了南山也不顿首。
宋睿辰笑着笑着喉咙发干,连连咳嗽。
我赶忙扶住他,轻拍他背,轻言慢语,放缓了语气。
“是我急躁了,分明说好前途生死与共,如今却纳你不入。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无权干涉。”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苏钟离?“
他赫然打断我,语义清冷。
我僵住,当真不解地望向他。我好像,愈发不能与他的喜怒相通了。
他眼底的怅然若失似浮冰一般细细浮漫出来。
“我说,我投靠太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肺腑之言与虚妄至语天差地别,一听便明。
我会神之时,他戛然而止,语停于此,深不见底的眼瞳幽幽泛着湖光,化开在千山一碧,荡漾不去。
他一瞬不瞬地望进我的眼底,似乎这世间他物,在他望向我的那一刻起已与他无关。
目光那样赋有穿透力,直达我心房,使我心室生虚,头皮发麻,以至胆寒。
他气场倾泻而下,一发不可收拾,威压向我,一步一步,步步惊心。
我腿脚发软,茫然四顾,欲求外援,不知所终。
“专心点。”
他的声音忽然在我耳畔响起,我不自然地把头摆正,仰望久违的,居高临下的他。
上一次被他置我于逼仄,还是传授我他使拨云刀的那次。
江风穿我们而过,水汽弥生,闻觉清冽,恍若那天,只是转暖。
想来竟是久远,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想抚摸一只炸毛的小动物一样勉力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宋睿辰的头宽慰道。
“好啦,我知道了,是我冷落你啦。我知错就改,我会说服张怀民接纳你一起习练的。所以,乖,不要一意孤行好不好?”
宋睿辰冷哼一声,得寸进尺地倾身上前,贴面过来,直觉告诉我他身上危险的信息素愈发浓烈了,这可是不详的征兆,我还是走为上策。
我瞅准时机,撒丫子就跑,可是事与愿违,我被干净利落地提溜了回来。
我狼狈不堪地摆摆手,尴尬地笑着企图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