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民狠狠怔住,继而目色凝重道。
“无妨, 我会想办法让他来不成这趟。”
他正欲动作, 我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转身而去的背影僵住了。
“是你父亲,特批他从边疆回来检阅的。苏长青他, ”
我掐指思索片刻“不消半日,就要抵达京城了。”
张怀民皱起眉,甩着袖子来回踱步。
“该死, 这下你上场都难,怎么会……唉!”
我却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思忖什么。他看我一副颓然的样子,一把拽过我,死死掰正我松垮的肩头。
“来得及, 我一定想办法阻挠他出席。”
我穿过被风吹乱的额发,破碎而傲然, 从容笑道。
“不必了, 我自有良策,只看, 当时的我能否镇定下来,逢凶化吉了。”
张怀民眯眼。
“那好,卿做事,我一向是放心的,只是你这家事我不方便插手,只能使点绊子。不过,在暗处,我会帮你掩护,上了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破罐子破摔。”
“当然。”
得到了他的支援,我心情转好,不自觉地挑了挑嘴角,继而甩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朝他笑着摆手。
“快走吧,你父亲在昭和殿,等着我们呢。”
对我说变不变的作风已然处变不惊的张怀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示意裴林去把我可能遇上的障碍清除,然后大步追上了我。
裴林领命去了,我们也在昭和殿听了一下午圣意。
云移日逝,入夜,殿脊兽身上的金光消散殆尽,我们也都回到了住处。
合上眼,脑海里步步推演起收官的二十四节气,我前所未有的怅然。我的明天,都托付给这滴水不漏的体系,大抵是不必惊慌的,只是,我直觉里总觉得有隐藏的不安在破土而出。
预想了很久,却挥之不去地感知道,有什么百密一疏,我必须承受。
心慌不已,却疲惫至极,身心俱疲之下,我陷入酣睡。一夜无梦,醒来已是天光大亮,难得不用追着黎明练武,我别扭地起身,随意地挽起一个马尾,利索地穿衣推门,不料与宋睿辰打了个照面。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习惯化地扬起不冒犯的笑。
“早啊,一起走吧。”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让我心里发毛。
“怎……怎么了”我试探着开口。难不成我的忧惧,都写在了脸上?
“你看起来,状态欠佳。”
不愧是他,知我者,屈指可数,还好没发展成敌人。
心有余悸地胡思乱想间,他已落落走远,我提起刀追了上去,惶急道。
“唉,等等我,你还没说明白呢,我哪里不在状态了。”
声音飘远,两个人从隐蔽处一前一后地走出,盯着前方说说笑笑的背影沉吟。
“宋睿辰也看出来了,苏钟离她,今天,有些萎靡不振。”
裴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可是似乎,她是有心事而不愿吐露,毕竟,实力上,她已经碾压大多数人了。”
张怀民只是仰头伸展了下身子,爽朗道。
“她不愿说,我们就为她兜着罢了,走一步看一步,我相信她,不做没有把握的傻事。”
裴林默默望着张怀民含笑的侧颜,愣神心道。殿下,你又何尝不是呢。
人到齐了,旌旗飘扬,钟声响起,大家都难耐心中大展风姿的冲动,脸上写满了意气风发。我却抿起嘴,冷汗布满掌心,钟离刀几乎滑不可握。我几番深呼吸,都于事无补。我干脆不去想那件事,居高临下地望向那激烈厮杀的场中央,微微叹气,事到如今,只能硬上了。
前半场都是普通世家子弟的交手,水花不大,真正的重心,在下半场。云集在此的,分别是张怀民,裴林,宋睿辰,赵沉钩。也算是原班人马。不过,我所忌惮的,并不是这些老熟人。
我微不可查地向张怀民递去一个眼色,张怀民会意,敛起袖子大步上前向着他的父亲一礼,朗声道。
“父皇,儿臣有一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坐的天子肃然的面容显出几分和蔼,声音和缓。
“怀民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张怀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年年岁岁此相似,何其无趣,不如,今年的比试,我们加些趣味性。”
天子似乎来了兴趣,危坐间身子稍稍前倾,眉毛微微挑起。
“有理,直言无妨。”
张怀民看火候已到,不再遮掩,大大方方道。
“儿臣以为,可在场内,放些狼烟,虚虚实实,雾里看花,悬念顿起,岂不快意。”
一旁的户部尚书悠悠附和。
“殿下一向奇思妙想,颇具新意。”
天子摩挲着下巴沉思半晌,笑着拍案道。
“那就随怀民的意来。”
我悬着的心略微放低,但是我知道,这只是旁的因素,最后是黄粱一梦还是继续风雨兼程,全在这场试炼的尾声,而这其中凶险,我并未告知睿辰亦或是怀民,他们帮不了我。
思绪飘远,远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午夜,苏长青面沉似水,手中握着的戒尺粘上了雨水,隐隐发亮,院中跪着的苏承景瑟瑟发抖,却不敢出声。苏长青疾言厉色,划过的闪电为他的怒容镀上一层白光,极其可怖。
“废物,真是废物,你这般作态,即便熬过了武场的种种,到了天子跟前,也是原形毕露,你可知,习武世家的后生要入围,额外的条件是与他的父亲打成平手?”
苏承景惊惧交加,欲哭无泪的窝囊模样果然换来了苏长青的狠狠一抽。
“父亲,长青知道了,长青不会让你失望的……”
苏长青冷哼一声,眼底的冷意混杂着冰冷的雨水顺着檐角滴落,只抛下一句不带感情的嘲讽。
“但愿如此。”
我背靠着长廊里的梁子,无力地瘫软下去,滑坐在地。
“所以,冒名顶替的代价,是与仇人短兵相接。”
思绪抽离,我低眉抚平自己波澜大起的心流,只是道,这意味着,只要我与苏长青对阵,想必他一定会觉察出我的身份,那么他为了他的脸皮,定然不会声张,不过,为了苏家的前途,必然会下杀手,那我,真正的目标,不再是与苏长青齐平,而是力压他。而这,可能吗?
我反反复复地消耗自己的焦虑,多少次泪流满面地从噩梦中惊起,大喘气地抱头,头痛欲裂。我梦见的,是苏长青狞笑着把刀指向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木然立在原地,我声嘶力竭,心如刀绞,却还是慢了一步,我眼睁睁地看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却没有一次能阻止。
青面獠牙的苏长青继而转向我,刀带余温,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的,是我母亲心口的血。他却没有动手,只是无耻地笑着,戏谑地看着我崩溃的样子,自得地欣赏着我的懦弱。我裹挟着怒意,想要挥刀问斩,却蓦然发现,早在他贯穿母亲的同时,我的身体,也被赫然洞穿。
颓然倒地最后一刻看见的,是苏长青狂妄的笑面。不甘心啊……不过只有昨天,我没有做梦,这也让我感到些许宽慰,即便他曾经一战封喉,可那又如何呢?我是他当年的年纪,且不断从选拔中头破血流地站起,他却很少摸刀了,雾气缭绕处,虽然我不能下死手,却可以重创,除却弑父的罪名,其他的,负伤乃武家常事。
苏长青猛然起身,向着天子深深施礼。
\"犬子不才,臣想,前后颠倒,让我先探一探,我离开的时日里,他有没有懈怠,长进了多少。如果疏于练习,不好浪费他人的机会,我来管教”
既然苏长青都发话了,这样的家事天子也不好插手,于是微笑道。
“爱卿请便。”
不出我料,他察觉了蹊跷。不过这光天化日,虽然他离得远,看我这比起那肥头大耳的苏承景来显得瘦削多了的身板,常人实难不起疑。
也罢,长痛不如短痛,迎着宋睿辰和张怀民震惊的眼色与裴林若有所思的侧颜,我举重若轻道。
“无妨,这也是迟早要接下的一刀罢了。”
思忖至此,我施施然站起,紧紧握住钟离刀的手却突然被人拉住,回眸望去,是宋睿辰含忧的眉目。我大大咧咧地扯起嘴角,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松快道。
“这有什么的,我多少次绝处逢生,不都过来了。放宽心,我们都能活下来。”
身后的张怀民朝宋睿辰点点头,宋睿辰凝眸良久,堪堪收手。我最后笑了笑,转身走向未卜的前路。我知道,这一回合,只有我自己能改写。
第二十八章 力压其父
狼烟四起, 我迅疾地揉了揉眼睛,钟离刀缓缓挪到身侧。在眼境受限之时,其他感官会变得格外敏感, 所以,不同于以往一展到底的振刀动作, 我有意尽量减少噪音, 在暗处, 不能让他先一步定位到我。
老狐狸不知所在, 我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踮起脚绕起了圈子。一无所获,我掌心渐渐渗出冷汗, 耗下去对我来说是不利的, 久经沙场的苏长青耐力一定在我之上,我必须, 想办法,找到他。
烟雾袅袅包围着我,我干脆闭上眼, 屏住了呼吸,一刻钟流逝,我岿然不动。
就在此刻,噌楞一声轻响,我猝然睁开眼, 没有半分迟疑,飞身向着那处挥刀而去。一道刀光一闪而过, 没等我看清, 泛着青光的偃月刀已经当头三指之差。
我咬牙硬生生揽刀侧身避开,锐利的刀口擦着我的脖颈而过, 沉重的偃月刀哐一声击碎了地面。虽然险之又险地避过去了,却还是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我心底的仇恨水漫金山般汹涌起来,这不公平,我不能斩尽杀绝,只因为他是我名义上的父亲,可我并不是他的女儿,在我得知他亲手残忍灭我母亲口的那一刻起起,我就连伪装,都不认了!
裹挟着滔天的怒气,我展开身形,飞掠间,钟离刀迎风长鸣,周身雾气披落,四散遁形,视野霎时开阔,苏长青正冷笑着扬起了偃月刀。我下颌收紧,横刀一击,金石激荡之声横扫全场,一时间,烟雾弥漫开去,带着余温,就好像,梦里的场景,只是,我没有示弱!
不曾停顿,人刀欺身前进,紧接着又是一招猛攻,不同于之前的意气一斩,我使出的,是师其长技,倾四海。他瞳孔几次收缩,不禁骇然,阴沉地目锁住面具之下的我,杀气隐隐。
“你究竟是谁?竟能欺瞒我那废物儿子,还偷师我苏家的必杀,不怕,引火烧身吗?”
我心里的紧张一下烟消云散了,我释然地抬手,刀缓缓滑过我的肩头,成纵贯之势,不输他的气场。我扶了扶面具,嗤笑出声。
“我可不是一般的无耻之徒。”
望着他勃然变色却敢怒不知从何而言的闪烁眼神,我玩味地舔了舔牙,低语道。
“前朝老臣,经年谋略怎可付之东流于一旦?欺君之罪,非同小可,眼皮子底下的罪过,您逃不脱的。不如,将错就错。”
手中钟离刀适时一振,潜龙出渊,虎啸龙吟。烟雾闭塞视觉,听得风长久地吹着,好像在为我们中的其中一个唱着凄楚的挽歌。
良久,偃月刀将落不落,寒光乍起。他狰狞如梦中的面容徐徐展开,笑得残暴。
“如果你死在我刀下,这刺客之名,你不想担,也得担了。”
我笑叹一声,如我所想,他打的是这个得可偿失的算盘。恨透了他,也过于清楚他的本性,他必定是要我以死谢罪,为苏家开脱的。
只是,钟离刀拉满了弧度,看您的本事,封的住,我的口吗?
电光火石间,两刀相撞,乒乒乓乓,振风而动,几个回合不见高下。瞅见他恼火的眼色,我心中大快。这一条复仇之路,我选对了。
雪耻的好机会,终于让我等到了!刀法一改之前的束手束脚,隐匿行迹,转而大开大阖,不待老狐狸出手,我一暴喝一声,刀锋斜劈而下,去势汹汹,携着劲风。
直视着我一挥而就的横冲直撞之势,苏长青叹惋般摇了摇头。
“是个好苗子”
下一秒,眼底是决绝的冷血。
“可惜,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言尽于此,受死一式摆开,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狂暴而起的刀影,后退几步。这是他看似功成身退的岁月里琢磨的新杀招吗,那我,是否能抵挡的住?
眼看着他直逼眼前,我狠心横削三剑,企图弱化他的攻势。他笑地猖狂,刺耳的如诅咒。
“不自量力的贱种,束手就擒吧。”
言未毕,双臂微运内劲,横扫千军的一个劈山斩肃然而生。
我不知所终,却无路可退,玉石俱焚地执刀去扛。
但听得一声脆响,钟离刀拦腰截断。
我瞳仁涣散,思绪挣扎,难道,这就是天命吗,我不好的预感,还是验证了,虽然是我始料未及的刀断。虽然烟雾障目,但依依稀稀,断断续续的,场外众人也明白了来龙去脉,天子正要传话,张怀民站起身大声道。
“还没有结束,接刀!”
我眼疾手快地一个旋身,箭步上前接过刀,喘着粗气掂了掂刀,只道。
“谢了。”
场上一下嘈杂起来,苏长青眼色复杂而愤恨地看了看里应外合,一唱一和的我们,偃月刀转过一个弧度,穷追不舍。
我定了定神,心境复归清明。我面色舒朗,手腕一拧,新刀和鸣,颇为应手。我抖了抖上半场赛程周身沾染的风尘,杂念以及晦气,欺身向前。
两人再次交锋,一时交缠,不决胜负。我知道,持续交手于我胜算会愈发渺茫,走为上策,必须速战速决。回想了一下我在练武的时日里闲暇之余所研读的兵书,一句话浮上心头,以奇胜以正合,就是它了。
念动刀起,刀过风起,忍冬之凛冽,杀尽天下万物,方获新生。
我完满输出的,是惊蛰一式,雨水初降,惊雷破晓,不论高低贵贱,都要脱胎换骨。
抱着坚不可摧的力道,我腰腹翻转,腰椎发力,久违的热流翻涌,延至四肢,双臂一翻,勾住的杀气排山倒海地倾泄过去,风解我意,托住我肃杀的刀锋,杀招顺遂地叩击上老狐狸的刀面,他不住的咳着堪堪站定。
不给他喘息之机,接踵而至的是谷雨一式。
凌空刀转成剑,剑气凛然,恰似雨水纷纷扬扬,好像身临谷地,举目四望,忘却前尘往事,只余满眼清明。可惜,这样纤尘不染,感化人心的洁白招式,却是为了诛杀我的杀母仇人,我了不起的“父亲”大人!
我摆了摆头,目色坚毅地扑向终于露出破绽的苏长青,接连谷雨而下的是我目色猩红的乘兴而起一式。
我无所依附地狂啸或者说是尖叫着纵刀,好像人刀合一,不分彼此,其势抟扶摇而上,仿若意欲震动京城,传遍四海。我深陷其中的同时,天子大为叹服地缓缓起身,冠冕下骤缩的双眼深邃而微微发直,宋睿辰早已离了座位,焦灼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张怀民颌骨紧绷,气息平稳地难以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