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不改色心不跳道。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臣女不敢有半分虚言。”
天子忽而发笑。
“哦?可是朕闻耳目可是说,朕的爱卿,厚此薄彼。”
我眼皮一跳,随即悄然深吸一气。
“风言风语不足为信。陛下,当近贤臣,远小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我紧紧闭了闭眼,心平气和不改。天子剑眉倒竖,勃然变色。
“你这是在质疑朕的部下,这是诬告,如此放肆,我可以取你首级,于城外高悬,以警世人。\"
我一派淡然,只是轻叹道。
“陛下,忠正之臣,不惧直言。臣女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英明,自有决断。”
天子只是用晦暗不明的目光端详我的反应,而我,目前为止,显然滴水不漏。长久的思量之下,天子话锋陡然一变,一字一句道。
“那么娇生惯养的深闺女子,怎会愿意投身风吹日晒的武场,我给你一个说服我的契机,如其不然,我会把你原路打回苏府。”
他好整以暇地望向我,胜权在握,似乎意欲震慑住我。我却微微一笑,此话正中我下怀。
“西戎血脉使然。”
他眉目一震,幽幽道。
“天性野蛮之徒,更不能为我朝所用。”
我微微一笑,了无惧色。
“如果臣女没有记错的话,陛下手握一支战无不胜的精兵,名为。”
我意味深长地一顿,望向失语的天子,徐徐道。
“完耶七卫。”
这下,双方陷入了默契的默然。注视着一旁氤氲生烟的焚香,我屏息凝神,在心下默念。不多时,天子皮笑肉不笑地续道。
“你想说什么?”
我方寸如旧,只是微微作揖。
“臣之见鄙薄浅陋,愿陛下矜悯愚诚,不加怪罪。”
天子眸光大盛,强颜为笑。
“但说无妨。”
我似笑非笑,和颜悦色道。
“完耶七卫,集少数民族精锐,首当其冲的便是我西戎血脉。陛下,我应该不是道听途说吧?”
一缕凉风从门缝中飘进,吹得檀香东倒西歪。天子愀然,却隐隐败下阵来。
“没错。”
得到回应,我眉目舒展。
“所以,对于智者,血脉流淌的不是秉性,而是可以利用的强劲武器,不是吗?”
我状似无意地望向天子因为紧握而青筋暴起的手背,将火力放缓。
“陛下是明君,六合未定,心中必有大局。”
天子长叹一声,横眉冷眼道。
“你如此胆大妄言,就不怕我赐死你吗?”
我抬头定定看向他,正气浩然道。
“忠臣不畏死。”
天子沉吟不决,我却不甘于缄默,赌上最后的筹码,干脆补充到底。
“西戎人领兵,便如潜龙入渊,群龙有首,自然事半功倍。”
天子终于抬起头来,不同于方才见招拆招的不怀好意,有的是肃穆与心许。我莞尔而笑,我知道,云消雨散,天光大亮了。
出乎我所料的,他答非所问,笑得不真切。
“钟离忠心为国,朕知晓了。既然你坦诚相待,那我也不该欺瞒你了,你父亲未曾告诉你的,当年隐秘的,真相。”
七月流火,暑热未退尽,秋凉渐至。内室生香,死灰复燃,风退场后,门自然而然地合上了,仿佛未曾到访。熏香如故,一缕缥缈的孤烟直入,灼热无痕攀升。心悸一般,我身形晃了晃,堪堪稳住,终于发问。
“什么,真相。”
他察觉我的隐忍以及与他无关的薄怒,权当不见地笑了笑,弛然站起,声声夺人。
“你母亲孤身前往瑾国,并非心甘情愿。你父亲喜新厌旧固然有错,可归根到底,你母亲的族人,才是选择牺牲了她,使木成舟的,幕后黑手。你父亲都已经打到那般田地了,正是顾虑到他们的势力强悍,残余一部牵制,翻盘风险不可捉摸,转而选择了保守的见好就收。你母亲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心知对峙不下,委曲求全是当下两方最好的归宿。因而忍气吞声下来,面见我时,只求我保你平安长大,而我见你身世凄苦,母亲又为民族大义而死,故而垂青,扛住了朝中压力。如今,你方完完本本立于此。”
我猛然抬头,撞进了天子喜怒不形的眼底,几近失仪。
“口说无凭,我如何相信陛下的一面之词?”
天子笑意不减,摸出双鱼玉佩的一半。我瞳孔骤然收缩,继而恍然放大。太过熟悉的信物,一模一样的,另外一半。
残忍,荒唐,崩溃,惨淡,随着双鱼玉佩浮现出水面,万象勾连,真相剥丝抽茧,我还是跌入深渊。
京城的天色渐晚,暮色浸染,寒风骤起。我头重脚轻地随手持宫灯的小黄门往回走。沉甸甸的脑袋嗡鸣着,天子的只言片语还尖锐叫嚣着撕扯我的恍惚意识。残存的理智稀薄,我一遍又一遍劝说自己,我应该怪罪的是背信弃义苏长青,他才是罪魁祸首。可是印象一旦深入,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梦魇飘荡,无情压迫着我的神经。我浑浑噩噩地回到了东宫,见到张怀民的第一眼,我的泪,无声滑落。
我癫狂般扯住他的宽大的襟袍,无力地质问道。
“怎么会呢?我母亲的族人,怎么会心狠至此?不公的对待,起因如此吗?”
看我胡言乱语一般的哭诉,从只言片语中明白了来龙去脉,张怀民慌了手脚,只是搂住我,轻柔地拍着我的背。
“悟已往之不见,知来者之可追。别伤心,兴许是误会。”
我声嘶力竭,几近脱力,口齿不清道。
“笑话,真是笑话。我说我母亲何等的为爱赴火蹈刃,到头来,人心薄凉。自作多情一场呵!”
张怀民一言不发,任我悲痛得肝胆俱裂却无从劝解。我发泄半天,虚脱地握住张怀民的手,恨意燃起。
“怀民,我想向你讨个承诺。”
张怀民满目不忍,却轻轻点头。
“陛下说,西戎民族血性,充以完耶七卫,壮大护卫军。可为瑾国所用。征讨之日,以收服为旨,不可大开杀戒。”
我一个哽咽,咬牙切齿道。
“把我母亲余部,赶尽杀绝。”
第三十四章 不请自来
张怀民骇然正视我, 语速尽力和缓。
“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说着,宽厚的手掌覆上我滚烫的额头。但见他颜色遽变, 急召裴林。
“去请太医。”
我顶着昏涨的脑袋,直愣愣地锁住他的面庞, 死死守候他的回答。他无奈地叹气, 染上了一丝妥协。
“尽力而为。”
我不依不饶, 却因为高烧只能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外蹦。
“不, 你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他们都是凶手!”
我脸色苍白,嘴角渗血, 仰视他因为紧张而上下滚动的喉结, 一字一顿。
“这样落井下石的小人,怎会老老实实为我朝卖命?无异于引狼入室, 养虎为患。”
他啼笑皆非于我的条理清晰,耐心安抚道。
“好,我会在父皇那里据理力争, 委婉转达卿的深思熟虑的。”
我对着虚空一顿输出。
“白眼狼,草原的耻辱!真令人作呕,呕!”
俯视着脸烧的发烫却还骂骂咧咧,张牙舞爪的我,张怀民少有的卸下防备, 只是单纯地发笑。她脱去平日盛气凌人的障眼的刺,凌厉的气场褪得一干二净, 就是一只茫然听从野性, 却在无人处也会对月黯然神伤,失去了整个草原的无依无靠的小狼。
困在这偌大的京城, 受到连番的冲击,被击碎了她长久以来的信念,罔顾何去何从。张怀民笑着笑着一个低头,猝然发现适才还炸毛的小狼已经筋疲力尽地酣然睡去。恬静的睡颜让张怀民第一次感受到本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不知机尘,可是,张怀民长吁短叹着替顺毛小狼盖上被子,她不能。
不知世事,对于单枪匹马的她,竟是奢望。还好,现在她身边还有自己,可以挡去一半明枪暗箭。他凝视半晌她时而呓语的侧颜,披上衣服信步走出了内室。月色皎皎,澄澈似水,缓缓地徒劳地清洗这藏污纳垢的京城。也只有静谧的黑夜里,她才能姑且忘却各方涌来的恶意与暗算。
他仰头沐浴在月色里,语意清冷一如此夜,言简意赅。
“知会三弟,钟离不适,择日拜访。”
接收到吩咐的部下悄无声息地退下,夜色愈加浓重。
次日,我头疼欲裂地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环视四周心茫然。未几,张怀民蹑足迈入,我已然穿戴齐整,和没事人一样,眨巴着眼睛看向他。他眼笑眉舒,关怀地率先开口。
“感觉如何?昨日已经服侍你喝过药了,可有好转?太医说,你身子骨硬,服一次药估摸着就能恢复。”
我耐着性子听完了他一大段废话,倏尔失笑。
“怀民你什么时候开始,说起话来就喋喋不休的?”
张怀民被我兀然的话头掐住,没好气道。
“也不知道是谁面圣之前打包票说以自己能应对自如,回来就跟丢了魂一样,就嚷嚷着要别人帮她复仇来着。”
我气结,结结巴巴道。
“你你你,你昨晚目睹了我全程的丑态,快给我忘掉!”
张怀民笑里藏刀,腹黑本性暴露无余。
“不行,某人要我一定记得报仇的,我怎么能背信弃义呢?”
我气的血液都仿若倒流过来,于是晕乎乎道。
“本来还感怀殿下垂念,如此这般,是我浮想联翩了。”
见我阴阳怪气,张怀民不甘示弱。
“亏我悉心照顾你,你太令我失望了,过河拆桥!”
我突然回想起了适间他的口无遮拦,并且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被他一激,脑子霎时灵光起来。我笑容放大,明知故问道。
“对了,殿下,是谁服侍我喝的药,还守着我?我得好生谢他。”
张怀民一下蔫了,耳根欲盖弥彰地红透。我乘胜追击,笑得明媚。
“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张怀民幽怨地瞪了我一眼。
“女儿家家,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
我一脸纯良,不谙世事的模样。
“要矜持与温婉,我也不会投入您麾下呀殿下,您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怀民的喉结动了动,眸光流转,扔下一句我还有公务在身便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见他走远,我才放声大笑,心情一好,病痛烦闷一扫而尽。巡视经过的裴林循着笑声探头。
“苏将军笑什么呢?”
我自娱自乐个没完,念念有词道。
“怀民他,居然,有点可爱。”
裴林一个激灵,要是让属下士兵听见了,估计得发怵。他无措地摸了摸脑袋,莫不成苏将军脑子烧坏了?张怀民是个好领导,好兄弟不假,可是,哪门子的可爱啊!
心情颇好的我活动了一下筋骨,就四处荡悠开了。正闭目养神之际,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泠泠传来,让我背后发寒,但更多的是不耐与鄙夷。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竭力扯了扯嘴角,尚且朦胧的眼眶一并挣开,一气呵成地切换到豆腐嘴刀子心状态,这才不急不慌地转过身来,恰到好处地扬起了眉梢。
“三殿下,幸会。今日怎么得空行到此处?”
张乔延保持着极为得体的淡淡微笑,似乎已然将我撕破脸的致命两脚抛诸脑后,只是回以礼貌的应答。
“我仰慕钟离的刀法,尤其是自创的二十四节气,心向往之,特请钟离前往寒舍切磋,只是昨日忽闻钟离抱恙,深感我的莽撞行径不妥。于是想着登门探望。当下看来,钟离脸色不错,我也就放心多了。”
他笑得人畜无害,就像遇见钟子期的伯牙,一副与我共鸣不已的温良态。只是,他的话,从来不平白铺就。但见他呼吸一顿,自然而然地揭开了我不想听的那壶。
“况且,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我的藏刀,也带过来了。望钟离喜欢。”
我额角的神经突突地跳动着,心下冷笑,他真是穷追不舍,字字句句绵里藏针,是个难缠的主。一念及此,我眉眼盛笑,受宠若惊的愧疚状。
“不敢不敢,劳殿下操心,我休息一日便好了。”
嘴角顺着话头轻轻一挑,作天真状。
“殿下若要讨教,不如就此时此地?毕竟,我使惯了怀民的龙渊刀,借了还要及时还过去呢。”
机锋擦出电光火石的锃亮,错身而去,轻轻提起的,自然也要轻轻落下,不能大题小作,也不能杀鸡用宰牛刀不是?
在我无辜的几轮“太极”之下,张乔延的完美无暇面具终于有一丝不合脸的迹象,气急败坏的情绪从他的眼底一闪而过,难以细察,可我捕捉到了,哪怕失之交臂,我也明白他安的什么居心。
拿人手短,贻害无穷,跟别说没有第三方见证的交易,我可不想被安上摇摆不定的帽子,最后为天子所不容。也许蝇头小利沉寂得了一时,但也许在时光长河里沉沉浮浮上一阵儿,在机关算尽的老政客们眼里,这我应得的恩惠,就是轻易反转刀柄,足以杀死在武斗中无人奈何的苏钟离的所借之刀。小小一把利刀,就会成为激起千层浪的一石,成为敌营攻讦我的细枝末节。当然,话还是要讲清楚的,不是我摆架子,不收三殿下您的好意,蹬鼻子上脸之类的,只是我,习惯了使怀民的刀罢了。
三殿下紧握怀中刀的手指一阵起伏,随即眉眼微微眯起,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我却眼尖地瞥见,他狠狠绷住的下颌线。我脚尖点地,有意无意地数着拍子。
一,二,三。
“好,那便依钟离的习惯。我就在此处,讨教一二。”
我哑然失笑,血脉真是奇妙的存在,三番五次敲打我的当朝天子也好,与我两相试探的张乔延也好,哪怕是已经与我并肩而立的张怀民也好,感受到局面失控时,察觉危险的嘴脸与姿态,都如出一辙。
所以,我顺势低头敛住眸子,动情地望向腰间如今两全的双鱼玉佩,心却还是缺了一块,空落落的。所以呢,我与母亲的颠沛流离,也是既定的生存法则吗?抑或是,拜人为所赐呢?抬起头,我脸上是没有波澜的平淡。
张乔延没有发觉我情绪的大起大落,只是保持着绅士的风度,等待我抽出专属他大哥――太子殿下平日不容他人染指的的龙渊刀。
我却无时不刻洞察这个注定无法独自解开的问题的起承转合,不求甚解。裹挟着草木芬芳的风吹起我脸侧的鬓发,飘动在我闪闪烁烁却没有焦点的目前,我叹息一声,慎之又慎地提刀出鞘。我不急不徐地伸手从头到尾抚过龙渊刀,虔诚地好像在端详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但我要使出的意气,是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