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心微微出汗,掌心的余温蔓延到被风反复亲吻的指尖,凉意不敌,败下阵来,没有丝毫手抖的迹象。就是此刻,我终于挽起极致的弧度,与嘴角的弧度同线,拨动了我人生中最优美的弦乐。
但听的翁的一声,耳际是一阵耳鸣般的余震,我却再听不见半分。目光随着箭去,三分心悸,三分落地,还有三分,确信。箭在天边掠过最高远的弧线,此去萧然,杀伐之意有如当年我初悟霜降,从此凛然。
风驰云走,成了虚影,与视线对接,最后完成了凝聚于身的使命。扑哧一声,凄惨的一声哀鸣,我眸光一顿,继而露出释然的一笑。我尝试去收住马儿逐日追风的步伐,却心里咯噔一下,垂死挣扎的猎物是一只山猫,凶狠而狰狞的仪容实在可怖。就在我和马都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它兴许是回光返照,誓死一搏。
一个扑腾,龇牙咧嘴,獠牙怒张着就径直砸向了马儿的脸。马儿陡然受惊,长嘶一声,疯了一般跑起来。我不备,一个晃悠,差点被甩下马背。不远的黄祁山眼尖地发现我的困窘,可惜马不如我,怎么也近不了我的身。我承认,有那么一刻,我是万念俱灰的。
怀民的马血统纯正,是西域引进的上等品种,可惜此马性子烈,有些认生,本来我驾驭它就颇为费劲,温顺尚可驾驭。可是当下!它已经神志不清,六亲不认般癫狂野蛮,仿佛百万伏兵追杀,走投无路,死里只为逃生,而我,似乎除了紧紧揪住马鞍和缰绳,真的不知道走向会如何了。苍白的是,我摸马,也不过十天。
我认命般叹了一口气,目色复杂,脚下却是一个猛而而有力的收紧,可惜收效甚微,马儿却仍然置若罔闻,不管不顾地飞奔向远处烟雾缭绕的,悬崖!
我心里地动山摇,唇瓣因为齿贝死咬而血色浓重,汗如雨下,湿了衣衫。那心情,就如从天堂跌到了谷底,上一刻,还在为自己的一箭致命而欢欣鼓舞,下一秒就要堕入地狱。眼睁睁看着万丈深渊就在眼前张开不见底的血盆,我恶向胆边生,一个荒唐却别无选择的念头涌上心头。
没错,我也疯了!
我毅然决然地抽出腰间佩刀,目不改色地笔直照着身下太子爱驹就是一刀,马儿撕心裂肺的哀鸣,步伐开始凌乱。人闻揪心的马嘶一时间遮蔽山野,四周飞起一阵燕雀。
第三十七章 悬崖不勒马
这一刀, 兵不血刃,扎进去半个刀身,我用尽全身力气这才拔出。血色喷涌, 染红了马背,马鞍, 以及我理智尚存的双眼。我喘气如牛, 望着汩汩冒血的马颈咽了咽唾沫, 凝敛眸子, 对准森然入骨的最深处又是一不做二不休的补刀。马儿痛的一边埋头狂奔一边拼命甩头, 企图把我摔下去。
我的指甲狠狠掐入手心,丝丝渗血, 我却感觉不到痛意。而是不带喘气地一转刀刃, 血淋淋的刀光在日光下炫目极了,简直晃得我发眼晕。我咬住后槽牙, 大喝一声,发狠刺去,拿出了, 倾四海的底气,诛杀的结果,以及直逼眼前的悬崖。夹杂着甜腥的血液并没有让我感到反胃,而是勾起了我无限的胃口。
遥想祖辈当年,马上初定了, 雄姿英发,断不向中原称臣。大有我定要你瞧一瞧我们野蛮文明骄傲的血腥, 才不向尔等卑躬屈膝, 遭受歧视冷眼的意味。可现如今,却是大有没落之势, 而自己,算不得清白。
倘若西戎一族祖先上天有灵,不知作何感想。大不了,一错到底,反正,所谓的血脉族人,也是将我母亲推向碧落黄泉的不可饶恕之人。
这样的西戎,这样的故土,灭了也罢。
天要亡它,我问心无愧!
情绪攀升到了巅峰,腺上素急速爬升,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刀落血溅,溅到了我的脸上,鼻子上,嘴巴里。尝起来,似乎并不苦涩。三刀下去,马口吐血,终于悬崖勒马,可是,此马实在善跑,悬崖已在脚下方丈。
我咬定牙关,稳住重心,从马上一跃而起,以马踏飞燕之姿一狠二狠地脱离了马背。马匹随着惯性坠下山崖,我后怕般回身看四肢在空中乱舞的马儿,心里发怵。可我心才落不落,我惊慌地发觉剧烈动作之下,双鱼玉佩松动,摇摇欲坠,就要随着马儿葬身的线条掉落。
我眼疾手快地去抓,可是手粘鲜血,滑不可握,堪堪脱手。
我眉宇紧缩,理智劝告我什么,我已分辨不清。我只知道,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并且,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乃是御赐之物,承担着随时轻易改写的沉重,压迫,令我无法喘气的昭昭圣意。
千百种顾虑四面八方掩埋了我,身体好轻盈,诚实地扑向凌飞在半空中的玉佩。于是乎,撞进堪堪赶到的黄祈年眼帘的一幕,几乎让他浑身的血液凝滞。
我好像飞蛾扑火一般,赴死如归地双手追逐着目光停留的地方,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玉佩,在稀薄的天色中,闪着微弱的浮光。
他声音都发不出来,手脚冰凉,看着我去“送死”却无可奈何。我身下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悬崖峭壁,凌驾于死气沉沉之上的,是我置生死于度外,一心扑向玉佩的定格。
我发烫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通体冰凉的玉佩,一时间,心中的不安落地了。可也是这一刻,我的惯性消耗殆尽,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
我山穷水尽般望向手中反握的匕首,却没有分毫后悔或是怀疑。手比思绪更迅速,席卷着雷霆万钧之力,刀刃安然如故,只是深深卡在了岩壁之间。
我小心翼翼地深吸一气,将腹部卷起,一个视死如归的胸膛暴起,短促而绵长的发力,腰背轰然拱起,好像猎豹朴袭。手脱刀的一刻,我脑中一片空白,口中的血腥味直冲天灵盖,但是我心无旁骛,只是把心力放在了脚下最后一个借力,这是第一次,借力,却不为打力,只是在,訇然赌上自己。
发力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高高抛起的双鱼玉佩,在暗淡的夕阳下,澄澈不减。
我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我的生命,都向着这枚玉佩而生,随着玉佩划过的完满弧度,紧追不舍。我坚定不移地凝视着玉佩,凝视着我全部活着的意义,含着满嘴铁锈滋味,缄口不言。
毕竟,在这生死攸关的瞬间,对于玉佩,对于我,对于双方而言,这都关乎生死,我们要么安然无恙,要么玉毁人亡。没有第三种选择,我们,注定捆绑,绝不独活!
当我平安无事地站在黄祁山面前时,看起来差点丧命的倒不是我,而是面色如土的黄祁山。他见我无动于衷,简直气笑,却碍于刚刚的惊怒交加,怎么也挤不出面子工程。他痛心疾首的面容反倒让我一个惊惧,趔趄着后退。
“苏将军。”
稳重如山的黄祁山磁性十足的嗓音此刻破成了唢呐,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你怎么如此莽撞,你可知方才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跟殿下交代啊!”
我望着脸红脖子粗的黄祁山,高强度的苦口婆心,微微歪头,油盐不进。见我不以为然,他声嘶力竭得变本加厉,继续支离破碎道。
“钟离啊,我知道那个玉佩对你意义逾常,可是毕竟是身外之物,不能以命相搏啊,钟离你糊涂啊!”
虽然他识时务地亲切贴心地换了一种语气,我却显然不吃这套,只是风雨不动安如山地立在那里,双手抱胸。他见我软硬不吃,弱弱叹气,只是怎么听怎么底气不足。
“苏将军,您说吧,这个惊天大案,你打算怎么瞒天过海?”
我等到了话语权,于是微微一笑。
“最好的善后,就是坦白从宽。这种欲盖弥彰的谎言,我不屑于遮掩。”
黄祁山的头发都差点嗲起来,他很铁不成昂道。
“我的苏将军啊,这不得把殿下气出毛病来啊!”
我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不可思议道。
“不至于吧,殿下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一匹马而已。”
黄祁山一下石化了一样,不敢置信地涩然发问。
“苏将军你说什么?”
我望了一眼一惊一乍的黄祁山,无奈地自顾自地重复一遍。“
我说,殿下的胸襟我是知道的,不会因为一匹马和我置气的。”
他见鬼了一样脸色惨白,简直是尖叫出声。
“苏将军你的冰雪聪明是间歇性的吗?”
我极为不悦地回击。
“黄将领这叫什么话?”
他颓然掩面,近乎带上了哭腔。
“搞了半天,我们牛头不对马嘴啊。”
他泄气般缓缓放下无力的双手,深深呼吸,语重心长道。
“苏将军,殿下看重的,不是马,是您啊!”
这下我的脸挂不住了,尴尬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我挠了挠头,女娲补天似的往回找补。
“哈哈,对啊。我知道,黄将领我当然明白的。”
好嘛,打了个措手不及,语无伦次的。黄祁山讳莫如深地盯住脸红到脖子根的我,语意深沉。
“苏将军,殿下一片苦心,莫要辜负。”
亡羊补牢个不歇的我身子一个激灵,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让人心里发毛呢。我心虚地抬眸偷偷看他反应,却直直撞进他意味深长的揶揄之色。我慌乱之中垂下眼,心却怎么也平息不下来了。刚刚险些坠崖,都没有这么心跳如雷,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他堂而皇之地上前一步,摆出循循善诱的模样,正义凛然道。
“苏将军,你是殿下非常在意的人,所以请您,好好爱惜自己好吗,毕竟你有个不测,闪失,我们无颜回见殿下。”
这话我怎么琢磨怎么怪,感觉被戴了好大的帽子。但是心跳盖过了他的低语,我胡乱点头,惊弓之鸟一般,试图以唯唯诺诺招架什么未知的情愫。不尽然是怅惘,还有一丝,莫名的心安。黄祁山目及我的溃不成军与无所适从,放过了我煎熬的败走,轻飘飘地移开了视线。
“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苏将军我们回去与殿下他们汇合吧。”
耳朵灵敏地捕捉到殿下二字,感觉血液都欢脱地流畅起来。我笑逐颜开,紧紧握住的玉佩沁肤生温。他别有深意地瞥了心思流转于目色的我一眼,深以为然。见我还傻傻定在原地,目露调侃之色。
“苏将军,不走吗?赶在太阳落山之前,道路可见。”
我从痴痴的神思中猛然回神,发懵道。
“走啊,你先走。”
黄祁山啼笑皆非,明知故问,近乎笑出声来。
“苏将军,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您的坐骑已经坠崖,得委屈您与末将同骑了。”
我颜面扫地,落荒上马,恨不能掩面。
“好的好的,不委屈不委屈,麻烦黄将领了。”
始作俑者开怀一笑,不计前嫌道。
“不麻烦,末将承殿下关切,代为传达罢了。”
即便不回头,黄祁山也察觉到了身后人的窘迫,却只是笑而不语,策马而去。我坐在马上,颠簸间,渐渐意识到不对劲。无能恼怒地死死盯着在马上一摇一晃的黄祁山的背影,心知他方才拿我开心,继而愤愤出起假拳。正泄愤得自得其乐,不料前者轻轻发笑。
“苏将军在练功吗?”
我慌里慌张地收手,强装镇定,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哪里哪里,黄将领你多心了。”
黄将领哑然失笑,眉宇轻扬,只是道。
“是吗?我总觉得,耳后呼啸生风呢。看来是我多想了。”
我哑口无言,气呼呼地别开了视线,眼不见心不烦!黄祁山嘴角轻扬,却不乘胜追击,只是见好就收。我望着日落金山,天地苍茫,一片白茫茫的脑海却无端闪过一个碎片。
适才她踩刀奋力上跳的瞬间,恍惚间,对着日光,双鱼玉佩的半边近乎透明,在光线折射下流光溢彩,不似另外半块,绿的通透。
我干脆拿起玉佩追着最后一丝光亮端详双鱼玉佩,企图看出个所以然来。可是没有丝毫端倪,两块双鱼玉佩如出一辙,仿佛那日月同辉般的异象只是我的错觉。我心烦意乱地甩了甩高高束起的马尾,劝慰自己,兴许只是受了惊吓,眼花了。
可是,此后经年,每当刀剑燎眼,那诡谲的画面,总是盘旋,好像白日梦魇,让我心惶惶,惴惴不安……
第三十八章 云胡不喜
张怀民和金曲二位将领已经潇洒风流地立马等在山坳口。黄将领快马加鞭, 吁的一声稳稳停在了三人目前,驮着窘态全写在脸上的我,不慌不忙地下马向着张怀民禀明了迟来的缘由。我能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烧灼感从脸上烧开, 火势蔓延到全身。
我心一横,利落地跳下马, 梗着脖子一副任凭发落的从容赴死状, 却颈后还是阵阵发凉。张怀民不动声色, 辨不出喜怒, 只是淡淡道。
“哦?我的卿, 还真是豪杰,性烈如斯的乌骓, 短短匕首, 竟然三刀倒地,可见一斑。”黄将领冷汗如雨, 张怀民噙着的温和笑意在他看来,就是疾风骤雨前的宁静。而未亲临的曲金两位将领,一个神色飘忽不定, 一个傻了眼。
我抹了一把子虚乌有的冷汗,冒险着辩解。
“殿下给的刀,自是见血封喉的,钟离侥幸捡回一条命,全倚仗殿下的厚爱。”
恭谨得宛若陌路人, 张怀民不爽地睨了深深一礼的我,嘴唇微微颤抖, 隐隐发白。黄祈山的心里已经开始起风, 他横在我们中间,欲哭无泪。张怀民狡黠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好似已然消气。
“哦?钟离知道啊。”
我听出了话中的挖苦,却还是颜色不变,恭顺更甚。能怎么办呢?我这条命,就是他的,我的妄为,就是在挑战他的权威。我的服软没有换来预想的一笔带过,他轻轻笑了,我刚想顺着这个台阶下,却不料,下脚的一刻,台阶轰然倒塌。脚下赫然是落石无声的深渊,就好像方才的和谐只是海市蜃楼。不过是悬崖之上,摇摇欲坠的楼阁,一触即溃。
他横眉立目,声色俱厉,一改清冷寡淡的面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责,让我直接魂飞魄散,似是心神出鞘,寒意燎燎。
“苏钟离,你怎么敢。豁出性命只为捡回一块玉佩?”
我瞄了一眼大为光火的他,犹豫再三,弱弱地出声。
“那个,怀民啊,是两块。”
张怀民苦笑,几乎是稳不住声线。
“我知道,但是你知不知道,我得意的部下不爱惜自己,是在刀割我的软肋?特别是,我孤注一掷保下的你?从苏家,到殿上,再到东宫,在你看不到的背后,我又承担了多少次坠崖?我不怕粉身碎骨,我知道我的眼光很好,你值得我现在投资,只是,不要那么轻易死掉。”
我虎躯一震,错愕地抬头望他。他本该似水无波的清淡琥珀瞳孔里,布满了浓重的情绪与血色,比我在马上目及的,更为触目惊心。我汗毛都一根一根竖了起来,僵硬的掰过视线,心里阿弥陀佛,脑中胡思乱想。他默默注视着逃避的我,低低笑了。
“钟离,下次遇到可预测的危难,至少跟我报备一声;下次想做冒险的事,让我能及时赶到,不要远水救不了近火,好吗?”